⊙赖一郎[福建教育学院报刊社, 福州 350025]
《白翎鸶之歌》是台湾生态小说的先声,可是常常被忽视。
生态问题是个当下全球关注的问题,在台湾政客眼里它是操纵选举的重要议题,出版商手中它是摇钱树,民众心中它是关乎自身与子孙安危的千秋大业。追溯生态问题发端,文学写作作为意识形态的尖头兵,理所当然具有最灵敏的触角,其中钟肇政的《白翎鸶之歌》是开先河作品之一。《白翎鸶之歌》发表于1978年9月的《民众日报》①,当时《民众日报》刚易地生根,钟肇政被聘为《民众日报》副刊室主任兼副刊主编,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业,这时他贡献出来的《白翎鸶之歌》颇有革新的意义。文章发表后,入选台湾《中华现代文学大系(1970—1989)》,并分别被收入《钟肇政自选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9年版)、《钟肇政集》(台北:前卫出版社1991年版)。1979年5月彭瑞金发表了《〈白翎鸶之歌〉简介:成人的童话》,1979年8月叶石涛、彭瑞金在《民众日报》发表《〈白翎鸶之歌〉简评》。可以说,无论对作家本人,还是对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来说,它都是一篇重要的作品。
作品设置了白翎鸶的动物视角,一只归来的白翎鸶发现:
山再也不是那座山,水也不是那道水,人更不是那个人。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山村变成城市,马路上挤满汽车,空中盘旋着飞机,晶莹可爱的溪水冒着黑色的泡沫,发着怪异的恶臭,田里的小东西青蛙、蝌蚪、泥鳅、小鱼、田螺等绝迹了,许多同伴被毒死了,浮在泡沫里,翅膀一东一西地摊开,羽毛凌乱,眼睛紧闭,嘴巴微张,在溪水里载浮载沉。觅食填饱肚子成为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更糟的事,人也变坏了,因为我的蓑羽毛可以做日本天皇陛下帽上的羽饰,人们争着抢购,在晚上偷偷溜到林子里,抓我拔毛。年轻的一辈,稚气未脱,却叼着一小截烟,嘴里嚼着槟榔,唇边留着红渍,见我飞到头上,非但不感到亲切,竟把右手一扬,把那只烟蒂弹过来,眼里闪过一抹凶光,充满仇恨;更有一次,拔出明晃晃的刀子朝我挥舞,又捡起一只石块猛地掷过来。遥想过去,古早人讲:“白翎鸶来了,会给我们过来好运哩。”我的粪是好肥料,用它种出来的青菜,最肥美最嫩,能卖好价钱。人和我在一起其乐融融,人赶牛犁地,我就跟在后面找蚯蚓和鸡母虫吃……②
显然,这是一篇有着强烈生态意识的作品,而且传播较广。但是,它却未纳入复旦大学孙燕华博士学位论文《当代台湾自然写作初探》(后改写成《当代生态问题的文学思考——台湾自然写作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的视野。她追溯台湾的生态写作起始说:“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台湾的生态问题就已经比较明显地暴露出来,但由于缺乏新闻报道的力度,没能引起民众的普遍关注。直到1981年1月1日,《联合报》副刊推出‘自然环境的关怀与参与’专栏,陆续刊出韩韩的《红树林生在这里》《我们只有一个地球》等报导文章之后,才使生态问题的论述逐渐引起民众的注意。在此之前,心岱于1980年10月发表的《大地反扑》一文,也已经涉及生态环境问题,只是当时的影响还没有马上表现出来。”③纵观全书,只字未提及钟肇政这篇《白翎鸶之歌》。这不能归咎于孙燕华一人,因为她的论文旁征博引了许多台湾评论家的资料,也就是说,他们也都存在着这种“盲点”。
钟肇政为什么会写出《白翎鸶之歌》?评论家们为什么没把钟肇政归为生态小说家?
钟肇政对弱小者有着特别的关注和同情,对动物尤有细微的观察和感受。1950年代初期,他初学写作时就以动物为对象写过一批童话,如《乌鸦的罪过》(《新生报》,1954年1月)、《黄莺姑娘》(《新生报》,1954年2月)、《迷途的羔羊》(《自由谈》,1954年2月1日)等等,这些作品虽还不是以第一人称体认,但已充分表现出作者对动物的挚爱。他有一篇随笔就记录了自己因医病需要而吃了一只小狗的痛苦经历④,展现其动物伦理世界观。在后来的《小鸟和老鼠》(《联合报》副刊,1961年3月12日)里,就真切地写出作者对生命的敬畏与怜惜:“我”捧住一只被同伴打中而临死的小鸟,“这时,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掌心涌现。我很快就明白了那是温暖的感觉。我开掌看看小鸟,再合上手掌。那一丝丝的温意,从掌上传达开来,经过臂膀,而心,而胸,传到全身……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袭击了我——也许现在我可以名之为神秘感——使我暂时忘记了我自己。”⑤深切的生命体验和关怀,是钟肇政成为作家的重要因素之一。他由此出发,去关注世间为人漠视的角落。如《阿麻样》《阿益姐》写遗落到世上受尽各种欺侮的弱智者;《脚色》写被主子后人遗弃的长工;《阿枝和他的女人》写寄寓于庙宇的乞丐;《月夜的召唤》《回山里真好》写流落到都市的原住民孩子,习惯不了城市生活,忍受不了思乡之苦——一种与生俱来、说不明道不清、无人(包括父母)可诉的苦,终于不辞而别,徒步逃回家去;《宜人京班》写四处流浪穷困潦倒的卖艺人;《迷你车与女孩》写为了拥有一辆心羡的迷你车而去偷东西的穷人家小女孩;《尾叔和他的孙子们》写几个没有生活目标,整日酗酒、赌博、打架斗殴的年轻人……在现实生活中,钟肇政同样关心弱小,如钟理和、叶石涛,都是在他们最贫困的时候同其交往,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东奔西跑为他们办事;李乔、张良泽、东方白、宋泽莱等,都是在他们名不见经传的时候给予倾心倾力的帮助,促使他们茁壮成长起来。钟肇政因广结人缘,无私奉献,因而被誉为“台湾文学之母”,证明他同样具有广博的“悲悯情怀”。因此,他能从植物的角度、动物的角度、女性的角度等诸多弱小者的角度,去感知这个世界。《白翎鸶之歌》之前以动物的视角来观察世界的作品有《栏边》和《控诉》。《栏边》从一只牛的角度去观察一位农人临终的情形,他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是在稍微不疼的间隙,总忘不了交代身边的人“牛还没喂吧。快去喂,尿也一定撒得满地了。别忘了多铲些稻草,牛尿也要扒扒”,表现出对人世、对牛、对土地的无限留恋。《控诉》是一只猫因嘴馋偷吃了主人家的小鸡,被男主人发现后狠狠地打死,因而向惨无“猫”道的人世发出控诉。在这里,动物第一次成为作品的主体,动物的饥渴、疼痛、委屈和哀怨第一次真切地传达到读者的感知神经系统。
钟肇政敬畏生命的思想还深受史怀哲的影响。阿尔贝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又译施韦泽、史韦兹、史韦泽)(1875—1965)提出“敬畏生命”的生态思想,“所谓的‘敬畏’,是指人在面对一种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时产生的敬畏和谦卑意识;所谓的‘生命’,则既包含了人的生命,也涉及所有生物的生命,因此,这一生态思想的具体内涵是善待一切生命……他本人,就以从昆虫旁边绕行、帮助蚯蚓回到泥土当中等细微行为中尽量做到不毁灭、伤害、压制生命的”⑥。史怀哲的思想是在反思欧洲社会文化危机根源的基础上建立的,要求人类改变妄自尊大的利己主义思想,把道德关怀从人与人之间扩展到一切生物界,实现伦理观念的革命。1976年8月,钟肇政利用暑假时间,根据德裔美籍传记作家赫曼·哈格顿的《原始森林里的人类之友:史怀哲传》、日本山室静的《史怀哲》、日本小牧治与泉谷周三郎的合著《史怀哲/其人及其思想》、日本野村实的《史怀哲其人》等四本书编译出《爱与思索的一生——史怀哲传》,1977年6月由台北的志文出版社出版,1986年10月再版。从《爱与思索的一生——史怀哲传》与《白翎鸶之歌》的写作、发表时间来推算,钟肇政的“悲悯情怀”无疑受到史怀哲的直接影响和激发。
《白翎鸶之歌》的出现,另一个深刻原因是乡土作家的“土地关怀”传统。“自然写作及其周边所含的创作,将是未来台湾文化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记录了台湾土地的沦亡及重生的过程,而土地正是文化的主要构造。”⑦1970年代,美、日等先进国家就认识到过度开发会给自己的自然环境造成破坏,因此将高污染工业往外转移,而台湾国民党政府为了“拼经济”,展开突飞猛进的工业化进程,不惜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大力发展依附型的工业经济,导致台湾的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的破坏。《钟肇政全集》(第31卷)收有作者的一部残卷《凤凰潭》,原发表于《台湾文艺》,署名郑兆宗,全集编者注:“《鲁冰花》姊妹作,遗失不全”。从残卷看,这是同《鲁冰花》一样,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描写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各种历史、现实的矛盾纠结在一起,即将爆发开来,颇具长篇小说的规模,惜乎神龙见首不见尾。小说写道:台风要来了,老伯黎天祥忽然想起屋后山腹正在兴筑的凤凰潭大圳,不由心中一怔。凤凰潭水库是近几年来陆续着手的台湾的重要建设工程之一,是远东第一大坝,建成后可同时具备防洪、灌溉、发电、饮用、游览等功能。凤凰大圳是它的附属工程之一,可把水库的水引到附近七八个乡镇,由于筑坝工程最浩大,所以留在最后。它的干渠蜿蜒达二十公里以上。干渠经过黎天祥屋后,半年多以前就开始动工了,把天祥老人种在山坡上的茶树糟蹋了不少,这时却因为经费不继或是设计发生偏差而停工了。天祥来到掘开的土堆上,只见石块裸露着,泥土松脆,还没长出半根草,暴雨一来,泥土石块必将崩落,形成巨大的泥石流,山下的田和屋子都可能遭殃,老人一家子的生命财产都一股脑儿被推到危险境地……这暴露了当局不顾老百姓安危的失职,也表达了作者对大坝建设造成水土流失、生态破坏的担忧。
长篇小说《大坝》对工业化进程提出更强烈的质疑,具有更浓烈的土地关怀。作者塑造了一个名叫“何癸土”的老人,发誓“我要诅咒它。不管它有多大的用处,是多伟大的工程,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诅咒不停……”因为就是这个大坝,夺走了他的老伴、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座太平山,以及渗在太平山的无数滴汗水。何家几代人辛勤耕耘而拥有的家园,就因为水库建设而被毁了,连祖坟也差一点不保。老人的祖父是个俭朴的农夫,花了大半生时间,积钱买下太平山,种下几十万株茶树。而今,“天门水库”出现了,二十四小时不停的马达声日夜不停地摇撼着整个山谷,溢洪道、发电厂、导水隧道一一出现。二儿子有添,在水库做工时被石头击中头部,不治身亡;老伴则因丧子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女儿秀春和外地来的水库工程师陈健雄谈恋爱,未婚先孕,被老人一怒之下赶走了。都市的恶文明,都被带进来了,山村居民生活从外到内,从物质到精神,全面解体,全盘被颠覆。“癸土代表的旧社会、旧道德,无法挽救时代狂澜于万一,可以说被时代浪潮彻底击败了,但钟肇政却从癸土的节节败退,不断地传播他对新时代的质疑。”⑧
作为乡土作家,钟肇政有一系列的土地恋曲,《白翎鸶之歌》可谓是这组恋歌里的高亢之音。此后台湾新崛起的生态写作者如马以工、韩韩等,继续高歌土地恋曲,“都从认识土地的角度出发,构建土地伦理观念,表达一种强烈的守护和热爱土地的情怀,并且通过种种重返自然的努力与实践,试图重建人与土地的亲密关系”⑨。
这就是现实主义法则的伟大胜利,作家不人云亦云,清醒地保留自己观察生活和社会的慧眼,独立思考,从而发出了“不合时宜”而悠远的声音。能具备这种品质的作家可谓是伟大的作家。1991年1月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专家陈辽在《当代文坛》发表《钟肇政的生态小说〈白翎鸶之歌〉》,第一次以“生态小说”对《白翎鸶之歌》进行“追认”;1995年6月,台湾文学评论家彭瑞金在《台湾文艺》发表《钟肇政与〈白翎鸶之歌〉》。旧作重提,对作品的重新阐述,都是适应新语境的需要。事实上,如果按照“从自然的角度传达自然,表达自然”这一严格意义上衡量,《白翎鸶之歌》自然有其局限之处,因为它并不是纯粹描写自然、表现自然,不单单表现人与自然的矛盾,也表现人与人的矛盾——爷爷与孙子之间的代沟;其中,白翎鸶的护雏之情与祖孙俩的关系还形成镜像,相映成趣。也就是说,自然不是作品的唯一主体,作者并未形成生态写作的自觉,时代也尚未形成生态写作的“场域”,从而使得这篇作品在台湾文学史上显得格外突兀。但是,无论如何,《白翎鸶之歌》都应该被认定为台湾生态小说的滥觞之作。2005年,《白翎鸶之歌》入选许俊雅策划的“台湾小说·青春读本”,加入杨大纬绘制的许多精美图画及其他照片资料,一篇短篇小说膨胀为中篇小说的规模,由远流出版公司单册出版,截止2010年7月已进行第三次印刷。也就是说,台湾地区正逐步把《白翎鸶之歌》经典化——这更提醒大陆的学者不能忽略这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① 《民众日报》前身是《民钟日报》,从基隆搬到高雄,1978年9月16日问世。见陈飞宝:《当代台湾传媒》,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50页。
② 钟肇政:《白翎鸶之歌》,《钟肇政全集》(第14卷),台湾桃园县文化局2002年11月版,第151—172页。
③ 孙燕华:《当代生态问题的文学思考——台湾自然写作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40页。
④ 钟肇政:《那只小狗——第一次吃狗肉》,《钟肇政全集》(第20卷),台湾桃园县文化局2002年11月版,第685—691页。
⑤ 钟肇政:《小鸟和老鼠》,《钟肇政全集》(第14卷),台湾桃园县文化局2002年11月版,第359页。
⑥ 孙燕华:《当代生态问题的文学思考——台湾自然写作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页。
⑦ 王家祥:《我所知道的自然写作与台湾土地》,《自立晚报》1992年8月28-30日,第19版。
⑧ 彭瑞金:《钟肇政文学评传》,春晖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页。
⑨ 孙燕华:《当代生态问题的文学思考——台湾自然写作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