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莉[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 济南 250013]
牟平县位于山东半岛东部,北临黄海,东靠文登市,南接乳山市,西以大沽河为界,与烟台市的芝罘区、福山区、栖霞市、海阳市为邻,面积为1737平方公里。牟平方言属于汉语北方方言胶辽官话登连片。就山东方言区来看,它处于东区东莱片的中心地带。①
尤凤伟,山东牟平人。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月亮知道我的心》《爱情从这里开始》《尤凤伟中短篇小说选》等。他的小说无论是历史题材的《中国一九五七》《生存》,还是农民工题材的《泥鳅》、都市商战题材的《色》;无论长篇还是中短篇,都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优秀作品,且以厚重和淳朴的风格形成了鲜明的特色。
尤凤伟小说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在作品中吸收、提炼、运用了大量的方言,使作品具有了浓浓的乡土气息。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而方言又是作家最熟悉的语言,小说家用自己最熟悉、最拿手的语言对世界进行再现,借助于方言的运用及对方言的解释,小说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立体的、多层面的叙事结构。尤凤伟巧妙地选择了最质朴、最生活化的语言形式,这些语言形式在刻画人物、推进小说结构等方面都发挥了特殊的作用,也使其小说语言独具魅力。
一个地区方言的形成与发展与这个地区的生活密切相关。我们往往可以通过方言的语音、词汇等方面的特色来感受和认识这个地区的生活图景以及民众的社会心态。
在尤凤伟小说中,有很多以“夼”“泊”“疃”命名的村庄,比如:“前夼”“于家夼”“苏家泊”“高家疃”等等。“夼”音kuǎng,本义为季节性积水的洼地。在牟平方言所在的胶辽官话区,有很多村庄位于丘陵之间的洼地,因此这些村子以“夼”命名就不足为怪了。而“泊”字本义为水面没有水草的陆地封闭水域。因此位于平坦、低洼之地的村庄多以“泊”命名。在山东方言东莱、东潍两片用“疃”作村名非常普遍,“疃”音tuǎn,即屯,指村庄。“疃”不仅作村名,还用作普通名词,比如,“四乡八疃”“四邻八疃”。这些特色地名的使用不仅仅是这个地区地理实体的一种语言符号,还蕴含了极为丰富的文化意义,反映了当地的地形地貌,以及社会时代的变迁。
在食不果腹的饥荒时期,“吃”成了人们生活的全部内容,“吃”对于人们的满足和快感是任何其他东西都不可替代的,小说《生存》中对于饮食的描写尤为突出。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挨家挨户去看望这些一味睡觉的孩子,查询这些孩子吃的什么饭食。答案不是糠菜窝窝,就是糠菜糊糊。(《生存》)
“糠”是在研磨农作物时产生的废料,一般就是农作物果实的皮壳,比如说研磨小麦时它的外壳会掉下来,这就是糠。糠是很难吃的东西,应该说是没有办法吃的,吃过糠后人会拉不下,但是在那样的年代,人们只能靠糠和野菜做成的窝头或者比窝头更不能果腹东西——“糠菜糊糊”来充饥。
玉琴点点头,说:“煎饼吃起来像锅巴一样香,俺刚过门那时,整天想吃煎饼,就从娘家拿回个鏊子,现在鏊子还在。”(《生存》)
“煎饼”就是把麦子、高粱等粮食磨成糊状煎成的圆形薄饼,“鏊子”是做煎饼用的锅。在那个年代小麦制品已经是奢侈品了,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煎饼为何物,于是才有了小说中赵武把煎饼说成“药饼”救孩子的故事。
在《生存》中,无论是扣儿梦中的“白面饽饽”“洋梨海棠果”,还是把两个孩子吃撑死的“白面馍”,抑或年轻劳力为之不惜做汉奸的“猪肉粉条”,都是人们舍不得吃、也吃不着的东西,这些关于饮食的描写不仅仅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而且展现了当地农村的饮食习惯,投射出了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人们生活的真实场景。
此外,尤凤伟作品中还有大量具有地域特色的方言词汇。例如:
晌午、晌、晌天:中午的意思。
白日:白天的意思。
黑下:晚上的意思。
日头:太阳的意思。
扎煞:伸展、张开、叉开、蓬松的意思。“头发蓬乱,胡子扎煞。”(《生存》)
腌 :原意是“脏;不干净”,另外还有“糟蹋;使难堪”的意思。腌 这个词比较古老,却十分口语化,在山东方言中往往带有奚落、数落,连骂带训的意思。
乜斜:《现代汉语词典》里对“乜斜”有两解,一是眼睛因困倦眯成一条缝,一是眼睛略眯而斜着看(多表示瞧不起或不满意),在山东方言里还指没有精神,昏昏欲睡的样子。
狗食:哑巴写:“上回我不该和你讲价钱,挺狗食。”(狗食:方言,小气的意思。)(《泥鳅》)这个词对于非方言区的人们来说,理解起来比较困难,所以作者在文中以加括号的方式解释“狗食”的意思,使文义顺畅。
格涩、各色:互为语音变体,都是“特别、与众不同、怪癖”的意思,含有贬义。
草鸡:“真叫这狗日的治草鸡了。他要不吃苞米粑粑,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生存》)根据上下文我们知道这里的“草鸡”不是指鸡,而是“服输、认输;胆怯”的意思。
歪:赵武说:“狗日的歪,不吃地瓜面杂和饭,闹绝食。”(《生存》)“歪”是“狠、恶”的意思。在山东方言里面还有“任性、倔强”的意思。
以上这些方言词,比共同语更有具象性,更符合作品中人物的语言习惯,有的甚至在普通话里面很难找到相应的词来表现,这些来自生活中细微细节的词汇,使读者阅读起来有种亲切感,拉近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使语言更显生动。作者正是通过这些词汇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绚丽多姿的乡村生活画卷。
齐鲁大地传统的民间文化为作家积累了大量的知识储备和文化底蕴,在尤凤伟小说中民间俗语、谚语、歇后语比比皆是,这些多姿多彩的语言增添了小说的地域色彩,丰富了文学语言,使作品语言诙谐幽默,为文本增添了乡气和野趣。
比如《泥鳅》中,农民工口中的“该死该活 朝上”“穷得鸡巴摇铃铛”等关于性的俗语,展现了农民工潜意识里对性的渴望,也为全文的叙事基调打下了基础。《色》中,描写双桃打肿脸充胖子,在缺乏经济来源的情况下,送女儿读高学费学校时,说她是“瘦驴拉硬尿”(缺乏经济来源),描写双桃被娇纵的坏脾气,寄居在娘家还仍然颐指气使,说她是“倒驴不倒架”,这些俗语简洁、形象,使一个性格刁钻、爱慕虚荣的离异女人形象跃然纸上。
此外,还有像“咸吃萝卜淡操心”“按倒葫芦起来瓢”“挣钱好比羊上树,花钱如同鳖下湾”等俗语。
小说中还有大量的歇后语,歇后语是广大人民在生活实践中创造的一种特殊语言形式,流行在民间的俗语,是出于人民的生活经验,所以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浓郁的生活气息,幽默风趣,耐人寻味,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歇后语具有“独特的结构、生动活泼的表现形式和妙趣横生的表达效果”②。
尤凤伟小说中的歇后语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利用同音字或近音字相谐,由原来的意义引申出所需要的另一个意义;一种是用实在的或想象的事情作比方。
第一种形式的如:
①裁缝掉剪子——光剩下尺(吃)了。(《色》)
②臭娘们打猎——娼(枪)妇一个。(《色》)
③罗锅上山——前(钱)上紧。(《生存》)
第二种形式的如:
①叫花子操腚——穷乐。(《泥鳅》)
②光着身子推磨——转着圈丢人。(《泥鳅》)
③车轱辘割眼镜——对了眼。(《泥鳅》)
④哑巴吃筷子——转不过脖。(《泥鳅》)
⑤老鼠舔猫鼻——大了胆。(《泥鳅》)
⑥夜猫子进宅——没好事。(《泥鳅》)
⑦老母猪打猎——要跑没跑要咬没咬。(《色》)
⑧鞋帮做帽檐——一步登天。(《色》)
⑨嘴上抹石灰——白吃。(《色》)
⑩五百里放两屁——两个二百五。(《色》)
这些俗语、歇后语都是人们用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理,或直陈其事,或合理想象,或谐音双关,通过譬解的方式表达出来,使得语言生动活泼、风趣幽默,又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这些富有表现力的方言要素在营造独特的地域氛围上具有其他语言不可替代的优势。
“方言作为一种母语,它承载了一个人从儿时就积累起来的对世界的那种认识、感受和情感体验;作为语言形式,它也不仅仅体现在几个方言词汇上,除此之外,它还包含了由语法和语音形式涵养而成的那种语调和语气;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方言还孕育了作家的一种特殊语感。”③方言作品的成功中不仅仅限于方言词汇的运用,更重要的是有当地口语中经常出现的构词方式和语法结构以及方言特有的语调和语气。
在尤凤伟的小说中有大量的“巴”后缀和“拉”后缀,比如眨巴、加巴、卷巴、挂拉、耷拉、扒拉等等。“巴”后缀和“拉”后缀在山东方言里面非常普遍,是山东方言的一种语言习惯,读轻声。带“巴”的动词所表示的基本上都是可以一下一下进行的动作。比如拉巴、捏巴、揉巴。“巴”词缀能够表达反复的、漫不经心的色彩,带有“巴”和“拉”词缀的双音动词都可以连用,表示动作的轻松随意,连续不断,如小说中的眨巴眨巴、卷巴卷巴、加巴加巴、扒拉扒拉等。
山东方言的形容词生动形式以三字格ABB式和四字格AABB、ABCD形式最为常见。在尤凤伟作品中,ABB形式的比如:明晃晃、黑黢黢、绿油油、黄澄澄、黑乎乎、硬邦邦等;AABB形式的比如:迷迷瞪瞪、抠抠搜搜、腾腾胧胧等;ABCD形式的比如:丑里吧唧、黑不溜秋、酸不拉叽、懈里咣当等等。
这些词是由单音节形容词性目标语素A后面附加上具有增义、衍音功能的三音节语缀BCD构成。一般情况下,后面带吧唧、拉叽、溜秋等词缀的词,不管词干的感情色彩如何,都是贬义的,表示一种差强人意。说话人使用它们时,流露出轻微的不满或抱怨。
这些方言形容词生动形式表现出来的形象性和语境意义,带有典型的地域特征和极强的方言语用特征,使被描写的事物更加精确,也使被修饰的内容无论是对象还是程度,无论是状态还是范围都贴切入微,绘声绘色,耐人寻味。
作者在创作时,不仅仅会使用方言词语,在描摹人物语言时,当地人说话时特有的语调和语气也会在作者笔下自然流露出来。
①“难说哩。”……“不知道为啥哩?”……(《泥鳅》)
②……你这是成心糟践人哩。……(《生存》)
③双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说:“我看中了顶屁用,双樱相中才作数哩。”(《色》)
在尤凤伟的小说中,均有浓重的“哩”化音。例子可以说举不胜举,浓重的“哩”化音以及极具地方特色的语气词营造出的方言氛围,使我们仿佛亲临了作家的故土。这种来自民间大众的声音,几乎没有经过艺术加工,就直接进入作品,这种几乎原生态的语言本身独特的艺术魅力具有浓厚的吸引力。
特殊的语法和语音所创造的语调和语气,展现了当地口语的独特韵味,给读者营造一种独特的方言氛围,让我们领略到了方言的独特魅力。
在尤凤伟小说中还有很多类似胡 闹、操爹操娘、操姐操妹的方言粗口,也有“万有的脸刷地变了颜色,像涂了一层鸡屎”这样的乡土比喻。无论是人物的思维还是语言都与人物特定的身份和环境相对应。尤凤伟曾说过:“故乡的山水、草木、乡亲是我读的最初的‘书’,给予我精神的启蒙。”齐鲁大地深厚的文化底蕴、淳朴的民风民俗造就了尤凤伟,反过来他又倾注了大量的情感和笔墨,来表现齐鲁大地独特的魅力。尤凤伟小说正是通过对这些栩栩如生的方言的提炼和运用,为作品增添了强烈的地域色彩,拓展了艺术张力,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朴实淳厚、生动饱满、元气十足的齐鲁乡土世界。
① 罗福腾:《牟平方言志》,语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
② 温端政:《汉语语汇学》,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73页。
③ 张卫中:《汉语与汉语文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页。
[1]潘凯伟,贺绍俊.困难·分化·综合[J].文学评论,1988,(01).
[2]胡群昌.山东方言在莫言作品中的运用[D].福建师范大学硕士毕业论文,2009.
[3]郝红艳.汉语方言与地域文化的考察[J].南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0).
[4]姜莉.张炜小说中的龙口方言词汇语法现象[J].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03).
[5]马遂莲.试论小说中方言的运用[J].语文学刊,20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