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琬鑫[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系, 山东 青岛 266500]
本文从席勒诗歌的美学角度对华兹华斯诗歌的“素朴”与“感伤”进行比较分析,诗人要么成为自然,要么去寻觅已经失去的自然,二者必居其一。前者使其成为“素朴”的诗人,后者使其成为“感伤”的诗人,华兹华斯具备“素朴”和“感伤”的诗人气质,“素朴”诗在现实方面优于“感伤”诗,“感伤”诗在理想方面优于“素朴”诗,“感伤”诗是遁世和宁静的产物,它邀请人们去享受这些东西;“素朴”诗乃生活之子,它引导人们回归生活,华兹华斯的诗歌是“素朴”与“感伤”的完美结合体。
席勒认为,“诗人不应该把纯粹的理性法则所规定的高尚化理想作为自己的目标,也不应该把感官所提出的理想作为自己的目标。诗人的任务是使人性从一切偶然的障碍中解放出来,而不是否认人性观念本身或超过人性的必要界限。席勒企求把美的人性与崇高的人性统一起来,实际上是把有限与无限统一起来。‘素朴’诗人的气质是客观、情感、知性、有限、存在;‘感伤’诗人的气质是主观、思维、理性、无限、生成。前者是美的和谐的人性,后者是纯粹精神的崇高人性。理想中的优美人格是‘素朴’性格与‘感伤’性格的结合,诗成为对立和差异人性理想趋同的绝对中介。只要这两种性格升高到诗的境地,它们所特有的许多限制就会消失不见,而且它们的诗的价值越大,它们的矛盾就越少,因为诗的心境是一个独立的整体。”①
“素朴”的诗扩展自然而不超越自然,因为“素朴”诗“追随单纯的自然和感觉,局限于对现实的摹仿”。“素朴”诗人满足于“素朴”的自然和感觉,满足于摹仿现实世界,给人以平静和愉悦,所以“素朴”诗歌的主题,只有单一的关系,在处理主题的方式上,“素朴”诗歌没有其他选择。无论是抒情诗或是史诗,所得到的印象可以较强或较弱,如果不考虑主题的性质,对“素朴”诗歌的感受将是一样的。
“感伤”诗人“要应付两种互相冲突的想象和感觉”,即有限的真实和无限的思想,而激发的混合感情证明双重源泉的存在,在双重原则中哪一个占优势,就决定在处理主题的方式上存在分歧:“诗人所侧重的是有限的现实还是无限的思想?是把有限现实写成反感的对象,还是把无限的思想写成令人向往的对象?每一位‘感伤’诗人都会遵循着这两种感受方式中的一种。”②由于近代社会职业分工以及其他因素,人自身存在分裂,想象力与思考力互相冲突,“自然已从人道中消失,只有在人道外,在无生命的世界里,才能认识自然的真相”。我们依恋自然,这种“依恋自然的情感与追悼消逝的童年和儿童天真的情感是密切相关的”,就像“一个病人向往健康的情感”,这种情感产生“感伤”的诗。③人的感觉出发于必然的规律,思想始发于现实,完美的生活只能存在于一种理想的状态中。
诗的精神是不朽的,永远不会从人性中消失,“自然是燃烧和温暖诗人灵魂的唯一火焰,唯有从自然中才能获得全部力量,唯有向着自然,诗人才能发出对真理的呐喊,不表现自然的诗的活动形式,都是和诗的精神南辕北辙。”④人虽然由于想象和理解的自由,离开了自然的必然性,然而有一条必然之路让诗人回归到自然之中,并且有一股强有力而又不可摧毁的道德本能不断地把诗人拉回自然,当人处在纯粹的自然状态而非生造的自然之中时,诗人的活动犹如一个“素朴”的感性和谐体,在事实、思想和感觉方面存在着完满的统一,这是诗的“素朴”精神。“素朴”诗是纯粹客观的,而“感伤”诗表现了主观态度和情感。“素朴”诗没有把主体(人)和对象(现实)对立,而“感伤”诗则相反,透过已分裂的主题来看待独立分裂的对象,“感伤”诗把现实提高到理想,这中间有自发与自觉(反思)的分别。
“素朴”诗是自然的恩赐,诗人是自然的卫士,是自然的证人,自然包括外在自然(现实)和内在自然(人的本性)。人对自然风景以及还在自然状态中的人性(例如儿童和原始的民族)都会产生一种喜爱。这种喜爱不是由于对象本身,而是由于“它们所变现的一种观念”。“我们爱寂静发展过程中的生命,按照自己特有的规律的生活,内在的必然性永远和自己一致的统一。”这些特性为什么使我们爱自然的对象呢?席勒回答说:“这些对象就是我们自己曾经的东西,而且还要再是的东西。我们曾经是自然,我们的文化修养将来还必须循着理性与自由的道路,把我们带回自然。所以这些对象是一种意象,代表着失去的童年,这种童年对于我们永远是最可爱的;因此自然在华兹华斯心中引起一种伤感,同时自然也是一种意象,代表理想最高度完成,所以自然激起一种崇高的情绪。”⑤
华兹华斯“素朴”诗歌中人性的最高内涵被包装在最优美的形式中,《我的心跳起》中,“我的心跳起当我看见彩虹挂在蔚蓝的苍穹上/我的生命从那一刻开始/现在的自己/即将老去的自己/消逝了的自己/那孩子似的彩虹是人类的父亲/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永远和敬虔的自然依偎在一起。”⑥我们眷恋自然的感情近似于悲叹逝去的童年和天真岁月,童年是在文明的人类社会里还能见到的唯一保持完美的自然,自然在孩子身上体现为天赋和使命,在成人身上体现为实现,这种实现总是远远落后于天赋和使命。因此,孩子对我们而言是理想的一种体现,尽管不是业已实现的理想,却是已经抛弃的理想,让我们深受感动的不是孩子对于自然缺陷和局限的想象,而是孩子对于自然纯净和自由的力量的完美想象。自然的现在就是我们的过去;它们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们将来也该重新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曾经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的文化将会带领我们沿着理性和自由的道路回归自然,自然是最为珍视的失去的童年的写照,因而满怀忧伤。同时,自然是在理想中达到至善至美境界的图景,收获崇高情愫的感召。
《写在亭登寺附近的诗行》中,“我曾远离/岁月冗长/这优美的形象,你是我的伴侣/这图画涌现在我的眼前/不是绘画在盲人前面/无论在寂寞的室内/还是闹市喧嚣/在倦怠的时刻/是你给我甜美的感觉/渗透我的血液/流过心房/进入我纯洁的脑海/带来宁静和健康/在那宁静而幸福的情景中/爱慕引着我们缓缓前进/直到血液的循环和身体的呼吸/都好像静止下来/沉睡了,肉体化成了活着的心灵/和谐和欣喜的力量/使我的眼睛沉静地观察世界/洞悉万物的生机。”⑦自然是华兹华斯诗歌的养育者与向导,他的诗歌是英诗中把自然视为圣灵体现的最高艺术表现,华兹华斯把自然当做真实去感受并带来欢乐与恬静,在华兹华斯的“素朴”诗歌中,自然是一种自主的存在,事物因其自身的原因而存在,按自身的不变法则而存在,华兹华斯赞美自然的无羁无绊,自由欢快的生活和磊落不俗的情操,“洁白的花/你四海为家/你能否教给人们/在任何风雨中也能栖身/任何逆境、严寒、酷暑中,都满怀信心/世界上布满你的足迹/骄傲面前不折腰/疑难面前不动摇/尽管世态炎凉/你永远欢喜/温良谦让,沉默安逸/你时刻对人们进行着教育。”⑧华兹华斯的“素朴”诗展现了五彩缤纷的自然界和崇高的人类。
华兹华斯的“素朴”诗是宁静中的回忆,使人类感情纯净,崇高并持久,“素朴”的自然使万物运行的精神更加协调。华兹华斯认为诗歌源于感情而非理智,它的艺术处理对象是感觉、态度或者心灵,而不是蒲柏所说的理解或常识。人的内在自然(感性与理性功能)没有分裂,努力接近“自然原则”,把自然加以人格化和神化,把平静的必然转化为活动的自由,这是“素朴”诗产生的心理情况。华兹华斯的“素朴”源于“在宁静回味的情感中建立诗人自我,一切都是宁静、天真、甜美,并且永远崇高。”⑨
“如果你失去幸福后希望重新获得慰藉,让自然的完美成为心灵的榜样,要使人类走出虚假的圈子,来到自然的身边,自然以深邃博大的宁静、天真的美丽、孩提般的清白和纯真出现在你面前,在回归自然的艺术中屡屡找到人类的身影,鼓起奔跑的勇气和信心,在心里重新点燃生命暴风雨中熄灭的理想火焰,请在自然前驻足欣赏,这将无愧你最壮丽的人生。”⑩华兹华斯在“素朴”的自然里描绘道德世界,自然是“素朴”诗人精神获得营养的唯一火焰及其全部力量的唯一源泉,在文化的艺术现状中,诗的精神因自然而强大。
人类童年时代是与自然一体的,近代社会使人类与自然分裂对立。自然之所以引起我们的喜爱,一方面是由于它表现我们失去的纯洁天真的自然状态,那种“完整性”和“无限的潜能”,因此喜爱中夹杂“伤感”;另一方面它表现我们的理想,通过“文化教养”,又回到自然,恢复已经遭到近代文化割裂和摧毁的人性完整和自由,因此喜爱之中带有“崇高的情绪”,这是“感伤”诗产生的原因和特征。⑪“感伤”诗人通过观念的媒介打动我们,“在文明的状态中,由于人的天性的和谐竞争只是一个观念,诗人的任务必然是把现实提高到理想,或者是表现理想。”⑫所有哺育“感伤”性格的因素,以幸福的本能集中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中,狂热的、不幸的、受压迫的、哲学的、伤感的世界。
“感伤”诗把现实的缺陷与理想作为最高的真实对比,现实在“感伤”诗中是憎恶的必然对象,这种憎恶必然产生于与之相对的理想中,它可能产生于纯粹的感性来源,但建立在与现实冲突的需要上。华兹华斯的“感伤”在《露西格雷》中得到表现,一个女孩在风雪之夜,提着灯笼走过荒原去迎接深夜从城镇劳动回来的母亲,最后她消失在风雪中,只有欢乐天真的形象徘徊在荒原上:“但至今人们相信/荒原上生活着小露西/她可爱的背影逶迤前进/头也不回/她的歌声将人们吸引。”一个天真勇敢的劳动人民女孩,风雪之夜中的乐观精神,她的死是大工业对穷人的迫害的曲折反映,深刻表现了华兹华斯的“感伤”,资本家的每块硬币都渗透了穷人的血,将穷人的痛苦凝聚在他的诗行里。在《孤独的刈麦女》中,“孤独”,“形单影只”,“独自”,“一个”说明人的基本生存状态,“哀怨”是人对自己的状况的情不自禁反应,“充满”说明“世界处处如此”,是“人们熟悉的东西”的“通俗的小曲”,它们被置于谈及各种“痛苦”的事物的中间,通俗和熟悉的事情也不外乎是“痛苦”而已,姑娘哀怨不绝的歌声,唱的是“过去的辛酸事”,“或很久以前的战争”造成的痛苦和死亡,或者是“曾发生,还可能重来”的“痛苦、损失和悲哀”,象征着人生的痛苦没有终结,华兹华斯的“感伤”证明了生活本质的悲剧性。
《伦敦,一八O二年》,华兹华斯把现实作为反感和厌恶的对象,而把理想作为向往的对象而附丽,“弥尔顿/你该活在这个时候/英国需要你/她成了死水一潭/教会、朝廷、武将、文官/庙堂上的英雄/宅第里的公侯/都把英国的古风抛弃/失去了内心的乐/我们何等贪婪/回来吧/快把我们搀扶/给我们良风、美德、力量、自由/你的灵魂是独立的明星/你的声音如大海的波涛/你纯洁如天空,奔放、崇高/你走在人生大道上/对上帝虔诚而愉快/还有一颗赤心/愿将最卑微的职责担起。”⑬“感伤”诗歌沉思客观事物对诗人所产生的印象,只有在沉思的基础上才能发挥诗歌的力量,“感伤”诗人要关心两种相反的力量,表现客观事物和感受客观事物两种方式;现实的或有限的,理想的或无限的,诗人的复杂感情,将证明这一来源的二重性,因此“感伤”诗歌由于容许了其中一个以上原则,就需要知道谁在诗人身上占主导地位?“在诗人的感情中,以及所表现的客观事物方面,谁将占主导?诗人是把自己附丽于现实,还是附丽于理想?是把现实作为反感和厌恶的对象而附丽,还是把理想作为向往的对象附丽?这两种感情方式中,每个‘感伤’诗人都必然附丽于这一种或那一种形式。”⑭
拾回人性和谐是诗的使命,“素朴”与“感伤”的气质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中形成强大的合力,把一种强烈的感情印在他身上,要代替抽象摧毁了的初次和谐统一,要在诗人身上完成人性,从一个有限的状态进入一个无限的状态。华兹华斯的诗歌具有“素朴”诗的完美和“感伤”诗的无限与崇高,并给这个觉醒的、向往理想的世界找到了营养,把我们引向“素朴”与“感伤”的永恒中,华兹华斯的诗歌不仅以自然、个性和生动的感性认识感动我们,又以观念、高度的理性和广泛巨大的力量支配着我们的情感,这是“素朴”诗与“感伤”诗的完美结合体。
①② 刘小枫:《诗化哲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37页,第455页。
③⑤⑪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51页,第449页,第450—451页。
④⑫ 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123页,第203页。
⑥⑦⑧ 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第89页,第83页。
⑨ 勒纳·韦勒克:《波佩的面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页。
⑩⑭ 席勒著,张佳珏译:《席勒文集(IV)》,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3页,第84页。
⑬ 常耀信、索金梅:《英国文学通史》,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页。
[1]修倜.从“表象自由”到“人性自由”[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