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境象与爱情风韵：青海及江南《四季歌》与哈尼族《四季花儿调》比较研究

⊙钱叶春［红河学院中文系及哈尼/阿卡国际文化研究中心， 云南 蒙自 661100］

民歌尤其是情歌以其清新、朴素和醇正的情感著称。自然境象与纯真深挚的感情形成了这些情歌清新、淳厚的特色。罗丹说：“美丽的风景所以使人感动，不是由于它给人或多或少的舒适的感觉，而是由于它引起人的思想；看到的线条或色彩，自身不能感动人，而是渗入其中的那种深刻的意义。”①自然境象中的花儿等形姿、色彩及香气等柔美特质与女性的仪态气质品味及爱情的情调具有惊人的相似，故在人们的心理中自然以花儿等比拟感发女子形象及恋爱心理。青海及江南《四季歌》和滇南哈尼族《四季花儿调》表现了不同地域风物中的爱情风韵。虽然青海及江南《四季歌》经过文人的创作改编，不是纯正的民歌，但仍然继承了当地民歌的基因，选取当地自然风物、浸润了其间人们的审美趣味和个性特点。“四季歌”往往以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花朵起兴，多反映男女恋情、离情别绪和四时行乐的内容。中国民间流行的“十二月”的小调是“四季歌”的拓展形式，是“四季歌”的姊妹篇。

一、青海《四季歌》：纯真欢快的情调和含蓄深挚的个性特点

1943年9月，马步芳被任命为四十集团军总司令，晋升上将。为了炫耀声势，专门组织了写作班子集中于乐家湾，有青海艺术研究会的成员，还有王云阶等新聘成员。除了创作应时应景的诗文歌词外，还收集改编民歌及地方曲艺。石殿峰填词的《五更词》《牡丹到处香》，当时风靡西宁古城。音乐家王云阶搜集了青海民歌《再等上一等我》，改变加工成曲弹奏给马步芳听，马步芳听后很满意，便电话招来石殿峰填词，素有“即兴”诗人之称的石殿峰一挥而就，名曰《四季歌》。50年代经吕冰等改编为《花儿与少年》。

春季里么就到了，这水仙花儿开，水呀仙花儿开，年青青个女儿家呀，踩里么踩青来呀，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呀，托一把身过来。

水仙多为水养，根茎圆润洁白若玉，叶片与茎俱翠绿，花朵秀丽馥郁，亭亭玉立。花如其名，绿裙，青带，亭亭玉立于清波之上，清秀典雅，超尘脱俗，宛若凌波仙子踏水而来，故有“凌波仙子”的雅号。清秀、纯洁的少女就与春季开花的水仙一样水灵。传说水仙是尧帝女儿娥皇、女英的化身。她们同嫁给舜帝，姐娥皇为后，妹女英为妃，三人感情深厚。舜帝南巡驾崩，娥皇女英寻舜帝殉情于湘江之上，上天怜悯两人至情至爱，化其魂魄为江边水仙，为水仙的花神。故，水仙具有多情、思恋的内涵。这首歌以春季的水仙起兴，表现了怀春少女水灵、清秀、纯洁且多情、深挚。姑娘以春季踏青来邀心仪的小伙子。

夏季里么就到了，这女儿心上焦，女儿心上焦，石榴花个子儿结的，赛过了玛瑙呀，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呀，亲手么折一颗。

石榴花一般是火红的，成熟的石榴籽一般丰满圆润艳红，像红色的玛瑙。所以石榴花和石榴象征着成熟的美丽，象征着赤诚热烈的情感。夏季姑娘对小伙子的爱情已变得成熟了，显得那么赤诚热烈，渴望着小伙子来表白、来追求，显得急不可待的样子。石榴的“榴”与“留”的读音相似，所以“送榴传宜”和“折柳赠别”一样，在中原民俗中，都有保留情意的意味。石榴在此还有留情意与你的意味。石榴花火红又像舞女的裙裾，此形色的裙子叫石榴裙。古代妇女多喜欢穿石榴裙，于是“石榴裙”成了古代年轻女子的代称。而形容男子被女子的美丽所征服，就称其“拜倒在石榴裙下”。所以这里的石榴，与上面的水仙一样，也有自持美丽之意。

秋季里么就到了，这丹桂花儿香，丹桂花儿香，女儿家个心儿上啊，起了个波浪呀，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呀，扯不断情思长。

秋季丹桂花儿开。丹桂是桂花的一种，开橘红色的花，香味很浓。秋季桂花与中秋圆月、相思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传说月中有桂树，故“丹桂”又为月亮的代称。唐曹松的《中秋月》言：“遥遥望丹桂，心绪更纷纷。”中秋与情侣团圆是中原的民俗习惯。姑娘一闻到丹桂的芬芳就激起了秋思——扯不断的绵长思恋。

冬季里么就到了，这雪花满天飞，雪花满天飞，女儿家个心儿里啊，赛过那雪花白呀，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呀，认清了你再来。

冬天中国绝大部分地方都下雪，尤其是中原地区。漫天雪花，晶莹剔透，整个天地一片洁白，纯洁无瑕。姑娘以雪花漫天飞表白其爱情是纯真无瑕的。若玩世不恭地对待这份情意，那你小伙子就不要来玷污我纯洁的心灵。渴望爱情、渴望小伙子娶她，但是姑娘的爱情是纯洁坚贞的，希望小伙子不要辜负她。

花儿又名少年，产生于青海，是由黄河、长江和澜沧江三江源头的圣洁之水浇灌的圣洁花朵。它流行于青、甘、宁、新等地区，被人们称为西北之魂。其地区属于黄河流域上游或相连区域。歌中的物象：水仙、石榴、丹桂、雪花是其地的境象，也是汉族传统文化中常吟的花卉，故而积淀了浓郁的北方民俗色彩。轻快明朗的旋律与纯真活泼的爱情和谐相融，与北方地区汉族男女含蓄而爽朗的恋爱个性是相一致的。

二、江南《四季歌》：凄婉幽怨的情调和幽婉缠绵的个性特点

田汉作词的《四季歌》是电影《马路天使》中的插曲，该电影展现了20世纪30年代从失陷的北方流落到上海的一对姐妹悲苦的情爱生活故事。

春季里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春季以“绿满窗”这一江南自然境象写出了万物萌生、嫩枝掩映的春季景象，充满着温馨希望的情调。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怀春的姑娘在窗下甜美地绣着一对鸳鸯。可是现实的残酷打击让这对恩爱的情人失散了。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故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

夏季和秋季都写姑娘思乡之情。夏季“柳丝长”是江南的境象。柳树喜水生，江南水地多，故多柳。唐佚名的《唐受命谶》：“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唐王智兴《徐州使院赋》：“江南花柳从君咏，塞北烟尘我独知。”其中杨柳就成了江南的特色。由于“柳”谐音“留”，古人离别有“折柳相赠”的习俗，表达留念惜别之意。漂泊的人见柳往往引起乡思。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有：“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闻折柳”就是听到《折杨柳》曲子。夏季的柳丝已长得很长，那柔弱飘摇的样子与姑娘离家漂泊的境况相谐，由此触发了乡思。即使江南江北风光一样都很美好，还是怀念北国故乡像青纱那样的高粱地风光。

歌中秋季以“荷花香”、“明月光”这些江南境象表达乡思。月光在中华文化中寄寓了普遍的思乡情结，以荷表乡思往往与江南联系在一起。白居易《忆江南》这首诗对江南的怀念是以秋天映日似火的荷花和春天绿如蓝的江水为娇艳温情、鲜润秀媚的江南象征。同样，被王国维称为“词中老杜”的周邦彦，家在杭州，其《苏幕遮》中，江南风中荷叶的夭矫多姿和轻舟梦入芙蓉浦的境象寄寓了多少娇媚温柔的乡情。

正如周邦彦《点绛唇(仙侣)》中所言：“柳汀莲浦，看尽江南路。”杨柳、芙蓉是江南独特的自然景观，其娇柔温馨的特质与月光一起，浸润了浓浓的思乡情怀。

冬季里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来，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这首《四季歌》是根据江南民歌《孟姜女四季歌》改编而成的。《孟姜女四季歌》描述孟姜女夫妻分离、丈夫修长城死后被筑进长城、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的悲惨经历。其曲调是江南民间小调，又称“唱春调”。田汉改写的这首《四季歌》中冬季以“雪茫茫”这一境象，与孟姜女雪里送寒衣情节相似，这一节都是以孟姜女的身世遭遇来表现自己的生活遭遇和对苦难情人关心体贴之情，充满了悲凄幽婉的情调。

总之，《四季歌》是以孟姜女的悲惨形象烘托女主人公的爱情遭遇和对家乡、亲人及情人的思念，情调幽怨凄婉。其中的江南自然境象：绿满窗、柳丝长、荷花香、明月光、雪茫茫具有秀媚柔曼的南方风物特质。这与抒情主人公凄婉爱情、乡愁及歌曲缓慢缠绵的旋律相和谐，构成了幽婉绵渺的意境，体现了江南爱情幽婉缠绵的个性特点。

三、哈尼族《四季花儿调》：异域旖旎的情调和淳朴直率的个性特点

哈尼族生活在比较封闭的南疆高山深谷之间，其独特的地域环境不仅孕育了其独特的自然风物，生活于其间的人们也具有其独特的爱情个性。哈尼族《四季花儿调》按时间歌咏了十二个月的花儿等与爱情的交融，而且以男女对歌的形式表现的。②

其一，《四季花儿调》体现了哈尼族浓郁的异域旖旎风情。

二月开花的黄饭花是一种类似乔木植株。传说春神喜欢黄色，哈尼人就用此花煮出的黄汁浸泡糯米，蒸出黄生生、香喷喷的糯米饭和染红的鸡蛋一起献给春神，求赐丰收。哈尼族“卡窝棚”即“开秧门”又称“黄饭节”的时候祭拜。黄饭花很香甜，所以女子唱：“二月里来开黄饭花。黄饭花开再香甜，不如阿哥的情歌甜。”六月芒果树开白花，男子唱：“花蕊白嫩无香味，告诉人们夏去秋已来，库扎扎节要来到。库扎扎是哈尼好节日，情投意合的人儿哟，磨场上骑飞马，双双荡得情融融。”所谓飞马，就是在磨场中间立一个打木桩，架上一根横木，情侣趴在横木两端让横木飞快地旋转。这种风俗使哈尼情侣的爱情自由奔放、情意融融。三月的金兰花，又叫栽秧花。“热风吹开金兰花。金兰花开似黄金，没有小妹的情话甜，没有小妹的七彩衣裙美。”金兰花金黄金黄的，但在情人的眼中，却没有姑娘的七彩衣裙美。哈尼姑娘喜欢穿彩色的连衣裙，穿起来苗条动人。哈尼族亦是高山农耕民族，哈尼梯田风光旖旎。“多雨的四月浮萍鲜。浮萍泛绿如翡翠，不如小妹胸前的银钮亮，没有小妹头上的银泡美。”哈尼族少女或青年妇女喜欢以银链和成串曲银币、银泡作胸饰，戴耳环或耳坠。曲银币应该就是银钮。“六月芒果树上开白花。白花闪耀胜银冠。”六月的芒果树开的是白花，这白色的花朵与哈尼族姑娘喜欢戴缀满银泡的鸡冠帽相映成趣。

哈尼族生活环境中独特的自然花卉如一月的木棉花、二月的黄饭花、三月的金兰花、六月的芒果花、九月的橄榄、十一月的樱花、十二月的茶花，和独特的民俗、哈尼姑娘的服饰，哈尼情侣以对歌的形式唱出来，特别富于异域的旖旎风情。

其二，《四季花儿调》体现了哈尼族青年大方率直、多情纯朴的恋爱个性。

男：正月里来开木棉花。花朵鲜艳无可比，木棉花开再芬芳，不如阿妹的容貌美。

青海《四季歌》中女子自称水仙花，这反映了汉族对姑娘美的高雅超逸的审美特点，讲究白嫩水灵的韵味。哈尼青年在此以木棉花与姑娘美貌相比。木棉花具有强劲、豪气、火辣的特点。哈尼族肤色浅黄，青年男女以勤劳为荣，此地阳光充沛紫外线较强，肤色易于微黑，非常健康阳光。哈尼人属于狩猎农耕民族具有豪爽的个性。所以哈尼小伙喜欢姑娘们健壮、豪爽、火辣的个性气质。哈尼族小伙以木棉花与姑娘的美貌相比，这与汉族对姑娘美的审美趣味迥然不同。

与汉族情歌以石榴成熟采摘、丹桂飘香、白雪茫茫、绣鸳鸯等含蓄委婉的表达恋情不同，哈尼族姑娘显得大方直率。九月“酸涩的橄榄枝头挂”，橄榄没有成熟时很酸涩，显出少女的矜持自守。其实并不是不愿与人恋爱，“只是没有意中人”罢了。“冬月寒天开樱花，满枝红花无叶衬，鲜花虽美不常开。”滇南的樱花是冬天开的，开花时树还没长叶子，给人以孤独寂寞的感觉。所以姑娘就说“阿妹孤身好寂寞，阿哥来作绿叶儿，点缀阿妹心头花。”姑娘以景抒情，大方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和愿望。“七月田里稻香花。稻花美丽逗人爱，稻花飘香摧人醉，”直接表白“小妹怀春等情郎”。“五月木棉吐出白花絮。河谷里挺拔的木棉树，一年开放两次花。”与一月开的橘褐色的花一共一年开了两次花，表达了“但愿阿哥心依旧，永存我俩的深情”的愿望。哈尼姑娘借景起兴，大方直率地表白了自己渴望爱情、寻找伴侣、希望对方坚守爱情的愿望。

洁白的稻花、金黄的稻谷入情歌与汉族情歌不同，表现出乡野敦厚纯朴的审美趣味。哀牢山哈尼族有句俗话：“梯田是小伙子的脸。”③会耕作的小伙子才是最美的。“八月金谷染田野，眼见新谷牙齿不愿脱落。遇到寨里鲜花样的姑娘，希望青春永不去。”真是纯朴敦厚。“十月暮秋将白霜，满山遍野白花花，霜花好看无香味，阿妹伴我才温馨。”霜花好看无香味，而姑娘好看又芬芳。所以“阿妹伴我才温馨”，不仅是体温上的，也是心灵上的。“十二月里茶花开。寒冬腊月花怒放，采朵茶花插妹头，鲜花当作定情物，明年二月来迎亲。”茶花艳丽雍雍，带有纯朴的风味。哈尼小伙采摘茶花插在情妹的头上，当做定情物，并许诺明年二月来迎亲。哈尼族情侣恋爱时那么大方直率，多情纯朴。

四、总结及成因分析

这三首四季歌从其自然境象的内涵着手，揭示各地域自然风物的思想意义并由其探寻生活于该地域间人们的恋爱个性差异，展现了中华大地多姿多彩的爱情风韵。其形成原因，其一，与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文化艺术生态有关。青海与江南《四季歌》都是根据汉族当地民歌曲调填写改编而成，青海《四季歌》以其花儿填写改编而成，江南《四季歌》由江南民歌《孟姜女四季歌》填写改编而成。两歌词作者的出生及生活地方都处在不同地域，青海《四季歌》作者石殿峰祖籍陕西，出生青海湟源县，后工作生活于西宁。此歌的产生流行地域处于黄河上游，故表现了北方人爽朗明丽的恋爱个性。江南《四季歌》作者田汉出生于湖南，歌词写于上海，故其表现了江南人缠绵柔媚的恋情特色。这两首歌曲调流行及作者生活区域多汉族，体现了汉族含蓄委婉、高雅沉挚的民族恋爱个性。这与生活在滇南地域哈尼人的恋爱个性迥然有别，哈尼族情歌《四季花儿调》表现出滇南旖旎的地域风情及大方直率、多情纯朴的民族恋情特色。其二，与作者身份、自然境象的选择营造有关。青海及江南《四季歌》的词作者都是文人，具有较深厚的文化积淀。所以这两首词中的自然境象的选择一般都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如柳丝、荷花、月光、水仙花、石榴、丹桂等，显得含蓄委婉而高雅沉挚。而哈尼族《四季花儿调》是乡野男女即兴歌唱，他们所选择的自然境象都是身边的自然风物，如木棉花、芒果花、金兰花、浮萍、稻香花、橄榄、黄饭花、茶花等。虽然文化积淀较薄，但地域性及原生态性较强，具有深厚的情感体验和生活气息。在情感结构的营造上也比较直露，景物起兴之后往往直抒情感，显得大方直率。不像前者汉族情歌中的自然境象往往内涵情感，显得兴象玲珑，韵味无穷。其三，与歌唱方式有关。青海及江南《四季歌》都是女子独唱的形式，青海《四季歌》的女子独唱可能私自独唱，也可能有意唱给小伙子听，但都有一种自我歌唱的性质，从而表现出纯真活泼而又含蓄委婉的性质。江南《四季歌》完全是私自独唱，因为“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显得那么幽婉悲凄。而哈尼族《四季花儿调》则是男女对唱的形式，是男女双方直接的心灵交流，自然恋情显得大方直率，自由奔放。

① 罗丹.罗丹艺术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10.

②白碧波等.四季花儿调.《哈尼族情歌选》[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

③ 雷兵.哈尼族文化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