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划开两世界——赏苏轼《蝶恋花·春景》词

2012-08-15 00:42:44施洪波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0005
名作欣赏 2012年20期
关键词:佳人秋千徐志摩

⊙施洪波[浙江传媒学院, 杭州 310005]

作 者:施洪波,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蝶恋花·春景 苏 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苏轼极为出色的一首爱情词,同时也是一首意蕴深长的哲理词。此词一反前人伤花惜春之哀怨情绪,以一种积极乐观的精神出之,实为词中佳构。

此词写于贬谪惠州前后①,其时,东坡已是六十来岁的老人了,经历过一次次新党旧党之倾轧,承受过造谣中伤之毒舌,体验过乌台死亡之威胁。而现在,又一次的为新党人物嫉恨,被贬谪到了多瘴疠之气的惠州,其世路风波之坎坷可知矣。然全词看不出一丝衰飒之气,在春残之际,倒反屡屡透出一种通脱旷达的情怀。

词以“花褪残红”发端,字面正与南唐中主李 “菡萏香消”、漱玉“红藕香残”为近。然中主接以“翠叶残”,漱玉接以“玉簟秋”,哀伤幽怨之念自出,凄清冷瑟之境顿现,可谓伤心人之词也。而东坡则在春意阑珊、人念黯然之际,续以“青杏小”三字,欣悦之情怀、旷达之胸襟如清风之在竹林,悠然而入读者之心。春花虽逝,夏果喜人,人生无常,自当勿念前悲,多思后喜。要知境由心生,事随心转。此种风味,宋人多得之。苏之门人秦观《三月晦日偶题》或即受乃师影响:“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罗与之《看叶》诗亦同发此意:“看花应不如看叶,绿影扶疏意味长。”此种诗句,多富禅机,意味深长,不可单以绘景视之。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一句,则在静谧之中注入一种活泼泼之动态。燕子之飞,绿水之绕,皆极具人情味,似乎她们正与词人同赏着春暮夏初之美景,同样热爱着这美妙的人间。另外,这短短九字,实极具画面感:燕之飞,乃是点,由下而上;水之绕,则是线,由左而右。这一飞一绕,在完成纵横交错画面的同时,也使整首词作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当读者情绪正高扬之时,却忽又冒出这样的一句:“枝上柳棉吹又少”,此乃扬中之抑。“枝上柳棉”,乃春之象征。宋人写伤春、留春之作,多有从柳棉着手者。试看同属豪放派词人的辛弃疾名作《摸鱼儿》中的词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对春之逝去有万种不甘而又万般无奈,其伤春、惜春、唤春、留春,感情极其强烈,甚至于妒忌起“尽日惹飞絮”的蛛网来,确实极具感染力。不过,其伤春之写法,仍属传统一脉。东坡此句似以纯客观之态写出,然亦自能引人作诸多遐想,伤春意绪在读者心中的反映似乎也是极自然之事。然而,东坡并未就伤春来展开,而以与首句同样的手法来进行一种逆转:“天涯何处无芳草!”当柳絮纷纷下落时,芳草早已碧连天。失之柳絮,得之芳草;东隅已逝,桑隅非晚。人生是无所谓得,亦无所谓失的。得失之念,全在于人的执著之心,在于人们俗世功利之蒙蔽。东坡在这里所要表达的,不正是一种超越得失,除蒙去蔽的人生哲理?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定风波》句),心安了,则无物不悦目,处处皆乐土。对于天涯芳草之可爱,亦最能见东坡之仁厚胸怀。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确实是人见人爱的名句。然而,不同的读者对此的感觉却可能会不同。当我们欣赏东坡之旷达时,东坡之侍妾兼知己王朝云对此却是悲伤不能尽歌。据《林下词谈》记载:“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②可见,在王氏眼中,东坡之诗词即东坡之经历。对东坡世路之风霜,远者只是因阅而知,近者方能感同身受。故只有作为东坡最近之人的朝云,才最能洞明其词中旷达之所由。

词之上阕,就在这一抑一扬中展开,以春花夏果的消长始,以柳棉芳草的交替终。此种消长与交替,不正提示了“变与不变”的哲理吗?“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是东坡先生在诗文中经常探讨的问题。世间万物皆处“变”中,所以任何一种美都不能永存;然而,万物盛衰消长之理却是永恒不变的——春尽夏来,阴极阳生,日月相替,永无止歇;一种旧美的失去,必会换来另一种新美的产生。美于人间乃为永恒。东坡在其《前赤壁赋》中论及“变与不变”的关系极为精彩,正可作此文字的注脚:“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是啊,假以明达之心,则何物不可爱,何事不可喜?悲哀于我何有哉!

词之下阕,则由抑扬辗转之法转为隔与通、隐与露之趣。下阕中,出现了三种主要意象:“墙”、“道”以及“秋千”。“秋千”与“道”是极具意味的意象,读者切不可忽视之。“道”是单线的,作为游子,“行行重行行”的结果,便是与家愈来愈远,以至“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故“道”这一意象,自然而然地便具有了沧桑悲凉、孤寂潦落之感。而“秋千”,则是回环往复的,不管摇向东还是晃向西,总会回到原初之所,中心之地。于是“秋千”便自然地蕴含了温馨亲切之意味,让人想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温暖的家、热闹的庭院、可爱的孩子、美丽的佳人。而这不正是漫漫道途中的游子最缺乏故而也最渴望之所在吗?因此,这两个意象的对比与碰撞,便有了无穷的意味,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

当然,相比之下,“墙”这一意象当更为紧要。此墙的绝妙处,在于其似有形似无形,似隔而通,似隐而露。闻其声而不见其人,想其美而难睹其貌,撩动思乡梦魂而更悲身滞远道。“墙里秋千墙外道”,一墙划开两界:内界与外界,秋千之界与长道之界,男界与女界。一墙划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心态。墙里明媚而旖旎,充满青春的气息,充满家园的温馨;墙外却是凄凉而孤寂,感受到的只能是春的潦落,夜的漫长,以及浩浩长路中无穷无尽的哀伤。墙外的游子,想必早已习惯了“行行重行行”,疲惫而麻木地走在离家万里之遥的古道上。马致远“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诗句正是墙外旅人的绝佳写照。东坡于此,绝不蹈袭前人,删尽繁枝,直取人心。而这正是宋人遗貌取神之法,亦即宋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特点在词中的应用。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当墙里的佳人天真烂漫,毫无拘忌,秋千与笑声恣意而起时,旅人灰颓沉寂的心忽地被唤醒了,春的气息重盈身畔,正似涸辙之 忽然听到了汩汩水声,顿时有了无限生机。而这温馨甜美之感,想必不知有多少回出现于梦中,“杨柳依依”,撩人心怀。然而,“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佳人之笑,本就发于无心,纯任自然。此墙乃有形之阻隔物,为佳人挡住了外在的喧嚣,开张了那颗自由无拘的心,所以其笑其停,皆自然而然,毫不做作。同时,此墙又似无形,频使青春气息伴随佳人笑声而越出墙外,钻入游子心中,空惹千种相思,万种闲愁。这两句极具哲思,最受后人称赏。试想,一边是笑声的逐渐消退,一边却是情思的不断涌起。笑声愈来愈轻,情思却愈来愈重。一者无心,一者有情。无心者因一墙之隔而不知,有情者因一墙之隔而不能。行文至此,作者便戛然而止。其袅袅余意,留与我们作无尽之回味。是单相思式的喜剧,还是天涯之人对故乡无穷的念想?是迟暮老人对青春的钦羡,还是饱经风霜者对无忌本真的渴望?于是不由得想起徐志摩的新诗《偶然》来:“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③岂不正是东坡诗意的一种现代解读?只是一者从男方落笔,一者从女方着墨罢了。以此看来,东坡诗词沾溉后人诚为多矣!

纵观全词,作者巧用对比,抑扬之间,极顿挫之妙。取象寓意,皆富哲思。其语潇洒,其情绵长,乃两宋婉约词中难得之杰作。无怪乎清代诗坛领袖王士祯对此叹曰:“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髯公直是轶伦绝群。”④

① 本词写作时间已不可确考,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及邹同庆、王宗堂的《苏轼词编年校注》均暂系之惠州时期的绍圣二年(1095)。孔凡礼《苏轼年谱》系王朝云唱此词之事在绍圣二年,未系创作之年。

② (清)张宗 :《词林纪事》,成都古籍书店1982年版,第136页。

③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诗集》,香港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15页。

④ (清)王士祯:《花草蒙拾》,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版 ,第680页。

[1] 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 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3] 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清)张宗 .词林纪事[M].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2.

[5]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诗集[M].香港:香港商务印书馆,1983.

[6] 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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