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继兵[咸宁学院人文学院, 湖北 咸宁 437100]
作 者:董继兵,硕士,湖北省咸宁学院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中国古代一直存在着农业民族与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而当时影响社会生活最大的非战争莫属。“自先秦以来,因受到边地自然气候不同、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文化差异,以及双方供需的不平衡”①,中原与北方游牧民族时常发生战争,产生军事对立关系。尽管有万里长城,但仍无法断绝彼此之间宣扬国威与南下牧马的边界变动与边塞战争。在战与和的交涉上,许许多多的文人或被派遣为戍边将士,或跟随征伐军队远至外域,并在文学创作中不断产生题材与内容迥异于中原的边塞作品。尽管宋代边塞词比不上唐代边塞诗那样发达,但其作家阵营尚为壮观,名篇杰作不胜枚举,其中令人尤为瞩目的是其独特的战争文化。
边塞产生于战争,双方交战自有彼我之分。于是在边塞作品中,交战的对方就常出现在边塞词句中。而且宋代非常重视理学,华夷之防、敌我之辨观念特盛,两者截然而分的情形也明显出现于词作中。
在称呼对方时最常用的词就是“虏”。“虏”在《说文解字》的本义是“获”,汉时用为掳掠及俘虏二义,至于将北方的外患称作“虏”,《字汇》解释“以其习尚掳掠也”②,因强取掠夺的风俗习惯所致。边塞词中用“虏”代称敌军,多达三十余首。双方国势敌对,宋人又有很强烈的民族本位思想,边塞词中很少以正式名称“辽”、“夏”、“金”、“蒙”来称呼外族,几乎都用“虏”一词来代替,如“休遣沙场虏骑,尚余马匹空还”(张孝祥《木兰花》),“看福星,太乙临梁,此虏自不能久”(李曾伯《水龙吟》)。前者中的“虏”指女真人,后者则为蒙古人,但在宋人创作的边塞词中,其用词几无差异,表明宋朝词人不会很认真地分辨对手的种族,对于与自己文化不同、立场敌对的异族,只使用通称和泛称。较常见的情况,是在“虏”字前面加上一些贬义的形容词,如“骄虏”、“黠虏”、“狂虏”、“残虏”、“逆虏”等,这些词虽带有相当的负面意义,但同时也说明了外族难以驯服、不能驾驭的特性,也有宋朝对边患一筹莫展的忧虑心理。此外,还有“戎”、“胡”、“夷”、“狄”、“天骄”等等都是称呼边族,也就是来寇外敌的用语。
无论如何称呼,对于生活在中原、江南的宋人来说,最紧要的还是抵御外患,平息战火,解除外族的威胁,从而回到昔日宁静富裕的土地上。外敌之称也就因为双方的战争,成为了边塞词中特殊而重要的元素。
有对敌方外族的称呼,当然也有对己方的自称。宋代距汉代将近十世纪,但“汉”成为中原人的代称早成传统。汉代独尊儒术,加上大一统帝国的建立以及版图边疆的扩张,使得“汉”形象广植人心,流传久远,从六朝到唐代的边塞诗,仍不断采用汉家典故,也自称为“汉”。如高适名作《燕歌行》就有“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一语。同样的,在宋代着重于与胡人的分别上,常自称“汉”朝廷,以展现威仪,有若夷夏之对比:“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刘潜《水调歌头》)“百蛮洞穴皆王土,万里戎羌尽汉臣。”(晁端礼《鹧鸪天》)以汉自称,并且贺颂君王,显示相对于外族,宋朝廷也以汉家自诩,词人们有提到朝廷、宫殿、服制时,也会加上“汉”字以示区别:“几骑汉旌回,喜动满川花木。”(葛立方《好事近》)“汉家宫殿劫灰中,春草几回绿。”(陆游《好事近》)还有代表国家专事外交礼节、派遣出使的宋方使者也用“汉”来表彰气节:“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陈亮《水调歌头》)“也持汉节,聊过旧家宫室。”(陈亮《三部乐》)分别以“汉使”与“持汉节”勉励出使金国的友人,并且感叹国势的衰落,足见汉与虏的对峙,在当时人心目中,意义远超过宋与金两个朝廷的对立,而是不同种族之间的冲突。
宋代边塞词在战争环境的描写上,承续了前代边塞诗对于北方边地那种异于中原的奇特自然景观的感动与回响,渲染出一种苍凉萧索而广漠的情感基调。作者往往将异地景观的冲击和体会,以磅礴的气势,展现辽深远大的视野,为渺小的个人带来许多的震撼。随着国势日下,反映在寂寥的边地战场上,更增添几许萧瑟落寞。如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时彦《青门饮》:“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吴则礼《减字木兰花》:“边笳初发,与唤团团沙塞月。雁响连天,谁倚城头百尺栏。”西北方地形较为平坦辽远,那典型的辽阔地形,平面性地向四方展开,极易衬托出“孤城”的兀立,特别是在秋天因气候、物候等原因,呈现出一些与中原及江南迥异的景象,那沉静又无边无际的“古木连空”绝景,天空中黄昏时候的“长烟落日”,夜晚时的“暮沙衰草”,都是让人一眼望去,最易映入眼帘、深入人心的边地景象。这些边塞词中经常出现的边地景象:“孤城”、“平沙”、“归雁”、“衰草”、“狂风”、“马嘶”,都是传统边塞诗中大量被运用的内容,只是在宋代边塞词中更显苍凉落寞。
在战争环境的渲染上,除了自然景观,宋代边塞词中还出现了许多的人文景观描写。
宋代因战争造成一些汉唐前人生活的中心地带,变成了兵马刀剑的边塞之地,原是文化荟萃、经济繁荣的繁华都市,随着北方多次发生战争而残破,如曾长期作为汉族首要之都的长安:“长安道,潇洒西风时起。尘埃车马晚游行,霸陵烟水。乱鸦栖鸟夕阳中,参差霜树相倚。到此际。愁如苇。冷落关河千里。追思唐汉昔繁华,断碑残记。未央宫阙已成灰,终南依旧浓翠。”(周邦彦《西河》)还有北宋昔日的繁华都城汴京:“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锁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东风。”(曾觌《金人捧露盘》)宋人赴边目睹这些原来的重要之地,因外来民族战争的影响,已不再是人们安居乐业之所、繁荣兴盛之地,因而对这种民族战争造成的城市破坏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
另外,宋代边塞词中还出现了大量的历史人物意象。
宋朝由于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战争一直不断,很多时候又是以失败告终或是战局处于劣势,因此宋人在进行边塞词创作时,极好引用前代战争中的一些著名将领与历史人物,尤其是汉唐时期一些著名的抗击外敌英雄人物,目的是借用这些历史人物,来唤起人们对以往边塞历史和英雄人物的回想,希望振奋当时宋军的抗敌气势,或是抒发心中壮志难酬的情愫。这些名将被人们吟咏较多的,有汉代抗击匈奴的“飞将军”李广,如辛弃疾曾多次作词歌咏他:“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辛弃疾《卜算子》)“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辛弃疾《八声甘州》)还有在抗击匈奴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卫青与霍去病,也被词人极力赞扬:“卫霍元勋后,韦平外族贤。”(苏轼《南歌子》)“金勒少年,吴钩壮士,宁论卫霍前功。”(晁端礼《望海潮》)“猎取天骄驰卫霍,如使鹰 驱雀。”(李纲《念奴娇》)还有主导淝水之战、消灭前秦主力的东晋宰相谢安:“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李纲《喜迁莺》)“且喜谢安石,重起为苍生。”(张孝祥《水调歌头》)
宋代的一些文人或是自告奋勇赴边,或是身负朝命出使,或是响应号召抗敌,纷纷来到当时的战场上,亲眼目睹了边地一些残酷的战争场面和苦寒的战斗场景,并在边塞词创作中较真实地记录了下来,体现出与宋人统治地区迥异的风格。
首先,有对英勇战斗场面的细致描述。
一些宋代文人,曾亲身组织或参加过当时的边塞战争,并在词作中将这些战争场面和经历直接描述了下来。其中较突出的有南宋抗金名将辛弃疾,他早年一直活跃在抗金前线上,亲自率领军队英勇地抗击金人,大大小小参加了很多次战斗,并在其词作中真实地记录下了一些英勇杀敌的经历和残酷战斗的场面:“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破阵子》)“壮岁旌旗拥万夫,锦 突骑渡江初。燕兵夜 银胡 ,汉箭朝飞金仆姑。”(辛弃疾《鹧鸪天》)词中出现的都是作者当年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英勇擒敌、浴血作战的情景,作品成功地刻画了一个冲锋陷阵、杀敌报国的抗战英雄形象,辛弃疾的事迹与词作为当时南宋许多爱国人士抗击外敌给予了很大的情感支持与精神动力。
其次,有对胜利战役的详细描述。
如南宋主战派名将李纲就详细描述了北宋前期宋人得胜的战役——澶渊之战:“边城寒早。恣骄虏、远牧甘泉丰草。铁马嘶风,毡裘凌雪,坐使一方云扰。庙堂折冲无策,欲幸坤维江表。叱群议,赖寇公力挽,亲行天讨。缥缈,銮辂动,霓旌龙旆,遥指澶渊道。日照金戈,云随黄伞,径渡大河清晓。六军万姓呼舞,箭发狄酋难保。虏情 ,誓书来,从此年年修好。”(李纲《喜迁莺》)希望以此来激励当时的宋高宗正面对抗金兵,从而恢复中原,建立中兴大业。
再次,还有对战争残害生命的无情批判。
如著名抗金将领岳飞曾用词记录下了因长年战争造成中原纷乱、哀鸿遍野、兵民枉死的惨况:“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岳飞《满江红》)还有南宋因战争亡于蒙古人的铁蹄之下,造成了当时大量南宋民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演绎出许多战火下的人伦悲剧,如民间女子刘氏就用词记录下了自己被擒为奴、强迫改嫁北方的悲苦身世:“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奈恶因缘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为妾为妻。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东与西。心中事,把家书写下,分付伊谁。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奈翠鬟云软,笠儿怎带?柳腰春细,马性难骑。缺月疏桐,淡烟衰草,对此如何不泪垂。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刘氏《沁园春》)这样的泣血之词无情地谴责了战争给广阔社会与广大民众带来的极大灾难。
总之,宋代边塞词内容庞杂,蕴含丰富,从战争文化的角度来进行深入解读,可以让人更好地领略宋代边塞词中独特的艺术魅力。
①蔡岚婷:《两宋边塞词研究》,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3页。
②(明)梅膺祚:《字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