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秋鸣[浙江省新昌中学, 浙江 新昌 312500]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这首《锦瑟》,一向被视为中国古代诗歌中最难理解的诗,而梁启超认为,它是最美的诗,读起来“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而这种“含有神秘性的”“美的价值”,对于文学,“是不容轻轻抹煞”的。①对于这样一首美诗,综观古今对该诗的解读,不难发现,所以难解或者不解,所以歧说纷纭,主要是因为解诗者要么胶柱鼓瑟,要么一厢情愿,终究因为浅尝辄止,止于断章取义,以致对该诗颔联颈联意象的内在关系及意象含义的解读不到位,终致对整首诗意境的把握不到位。笔者试图就此展开解读,所谓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
《锦瑟》之难解,关键之一在对颔联颈联的意象的内在关系的准确把握上。其实,如果从七律诗颔联颈联的结构特点入手,是不难破解的。
作为七律诗的颔联和颈联,该两联自然有着鲜明的对仗回环的特点。
首先,就时间而言,颔联是一个回环,颈联是一个回环,而两联又合成一个更大的回环,并因此而孕生出丰富而鲜明的意蕴。“望帝春心托杜鹃”写的当是月夜之景象。李白《蜀道难》的“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即可佐证,崔涂《春夕》的“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则更明确为三更,如此则不难理解,颔联两句所写的时间该是非常接近的,即使不是某个特定的时间,对句的时间该是紧逼出句的时间相接才对,所不同的是,出句侧重于“晓”,而对句则侧重于“暮”,这样就表现为一种既对应又相接的时间关系,既表现了一天时间的推移,更着意于“月夜”。颈联则顺势明点“月”以紧承,其对句则以“日”续之,由此形成一个新的日夜交替的时间循环;而“日”又与“晓”遥相呼应且时间推移,从意象上来说是以幻想的“日”象来呼应所梦的“日”象,而在其间先后穿插一隐(实)一显(虚)的两个“月”象,由此形成一个意象丰富的时间大循环,从而形成一个回环结构。其次,从诗歌意象及其所处环境来说,蝴蝶和杜鹃当在陆地;相比之下,珠生于海,玉则蕴于山,由地而海,再由海变山,沧海桑田,不仅海枯石烂这宇宙的变迁之意已明,而且构成循环,这也是一个回环结构。再次,从所表达的感情来说,庄生化蝶迷蝶,多少含有自由和愉悦的成分;望帝啼鹃,未免太过哀痛;明月珠泪,悲中蕴壮;而暖日玉烟,则已透平和之气;由悦而悲,由伤复和,感情似乎也经历了一个循环,也是一个回环结构。就这样,颔联颈联形成了一个多层次的立体的回环结构。这样立体的回环结构,其作用之一就是形成极强的语言磁场,而正是这磁场,使丰富的意象因互相映照而内涵扩张,并且产生象征意义。在传统文化中,“月”和“日”本就是具有永恒含义的意象,“珠”和“玉”本就是带有美好、气节、操守等含义的意象,在此结构中又与“沧海”和“蓝田(山)”等富含宏大和永恒意义的意象结合起来,不仅其视野显得更加开阔,而且其象征意义更加彰显:人生短促,日月常辉,追求不息,精神永存。
这种开阔的视野和回环的结构,显见诗人的思维非常活跃,这就很自然地使得诗中的所有意象都成为“化象”。所谓“化”,即是指意象及其意义之间的转化关系。庄生化蝴蝶,望帝化杜鹃,固然是化;庄生化望帝,沧海化蓝田,同样也是化。这颇似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表现手法,基于思维活跃的这种手法不仅组织了意象,暗示着意象之间的微妙的关系,而且传送着诗人此时的心迹。这里最值得注意的,该是“珠有泪”。不说“珠是泪”而言“珠有泪”,分明是说,此珠是泪化而成,虽化成珠,却“仍含泪热”②。此泪上承前句“杜鹃”,下启“玉生烟”。杜鹃在地,珠在沧海,而玉则蕴于山,历经沧桑变迁;杜鹃啼血得以化珠终而成玉,足见其壮志可贵而执著;血泪化珠泪化玉烟,显见其悲情哀痛而深沉:沧桑巨变,不变的是执著,升华的是痴情。就这样,在这个诗境中,所有的意象都是“化象”,都已被李商隐心灵化了,心生万象,乃是多种体验的复合,而“泪”字绾结了意象,洒出的是执著追求的痛苦。
因此,“化象”之间自然就有了虚实交错的关系。据“思华年”来看,“庄生晓梦迷蝴蝶”忆青春梦想,“望帝春心托杜鹃”痛迟暮幻灭却又不甘不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想历经沧桑而其志不改,其情不移。就内容而言,“望帝”句相对地有较多的写实成分,因为其表现的乃是当下已韶华不再却壮志成空时的哀痛和矢志不移的心境,而“庄生”句的回忆则是虚写,颈联的两句当然更是虚写。意象之间也存在着虚实交错的关系,譬如蝴蝶之于庄生,杜鹃之于望帝,泪之于珠,烟之于玉;譬如蝴蝶之于杜鹃,庄生之于望帝,珠泪玉烟之于杜鹃。这种相对而交错的虚实关系,珠泪、玉烟这些意象精美迷蒙而极富非现实的色彩,加上前述立体式的对仗回环结构,兼之情绪的迷惘色彩,诗境自然显得迷离幽美。
看来,正是诗人致力于情思意绪的体验、把握与再现,意象因“化”而已具更多属于个人的象征意义,已经完全是诗人心灵化了的东西,因而其境界已经超越时空限制,真与幻、过去与将来浑然一体,心灵与外物之间也不再有界限存在。这时的诗境,所写的乃是诗人整个心境,传达出的乃是其心灵中微妙而复杂的感受中呈现的图像,而这些复杂矛盾而又惆怅莫名的情思意绪的朦胧图像,被化为恍惚迷离的诗的意象,这些意象因之更具象征意义,由它们结构成诗时,自然地略去了其中逻辑关系的明确表达,于是形成如雾里繁花的朦胧诗境,展示着隐秘深邃的内心世界。唯有循此特点展开解读,才能真正谈得上把握诗境。
解《锦瑟》,关键之处还在于对颔联颈联四组意象的理解,历来人们之所以对这四组意象歧解纷纭,一则固然是未能准确把握颔联颈联的意象的内在关系,二则是由于没能把握“庄生晓梦迷蝴蝶”意象的含义。一旦把握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意象的真切含义,整首诗迎刃而解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化用庄生梦蝶的典故。庄生梦蝶,出自《庄子·齐物论》: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也,胡蝶之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
庄子借蝴蝶的梦觉,原是要表现其“物化”思想,亦即物我界限消除而万物融化为一的思想。蝶化,即是让自己与外在自然界融为一个和谐的共存体,而在这个和谐的共存体中,人生就像在春天这个美好的大自然中翩翩起舞的蝴蝶,逍遥自在,自主自由。在庄子看来,物我是融洽和谐的,人生是美梦一般美好的,人性是天真烂漫的,精神意志则是自主自由的,这何尝不是“逍遥游”境界呢?庄子的这种自由境界,无疑对诗人产生了积极而至关重要的影响。诗人选择了庄周梦蝶,传达的正是执著追求这种自由人生境界的内心体验。这只要分析诗人对这个典故的加工处理就可以了然。“庄生晓梦”,是说诗人青年时代追求的梦想,“迷蝴蝶”,自然是沉迷于蝴蝶的“自喻适志”,亦即以自由的精神意志追求人生价值的自由境界,既要自由,又要用世,这种高境界的人生追求,在其早年的《安定城楼》即有明确的表达: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此诗首联登楼即景,颔联似乎是以贾生垂涕和王粲远游自比羁旅忧时的处境心境,但“虚”字和“更”字多少含有对贾生和王粲的批评,颈联以范蠡泛舟江湖的典故并着一“永”字,抒发自己执著于既怀恬静淡泊之心又有持建功立业之志并且功成身退的抱负,尾句源自《庄子·秋水》: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子知之乎?夫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从李商隐对此寓言的关注,自然不难看出其高远的人生境界的追求。理解这一点似乎并不难。义山一生,好像最喜欢的就是玉。且不说其诗里俯拾即是的玉的意象。他早年学仙的地方叫玉阳,他最喜欢的故乡是玉溪,用“玉溪子”作他的别号,又用“玉溪生”名他的诗集,更足以表现他爱玉的心理。《礼记·聘义》的几句话似乎可供参考:
君子比德如玉焉:温温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注家又说:“古人用玉,皆象其美。”如玉温润,不改其美,无论为人,无论处事,无论作诗——这恐怕就是李商隐追求的境界吧。
诗人似乎也知道,在短促的人生中作这样高境界的追求,简直就是海市蜃楼式的追求,这追求必定渺茫因而也必是不无痛苦的。在这一点上,他与李白竟是那么的相似。李白用世之心是那么迫切,却要走终南捷径,以布衣直取卿相,终究不愿以丧失精神意志的自由为代价,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李白当然只能是痛苦了。无独有偶,李商隐面临同样的两难抉择。因为,凭着污浊混乱的时世和自己没落的家世,欲用世却欲以抱持精神自由为前提,这种人生境界固然让自己痴迷不已,其实现的迷茫却也让自己迷惘痛苦;尽管如此,诗人似乎无法违逆自己的心志,“庄生晓梦迷蝴蝶”,“迷”字表露的正是这种痴迷而又迷惘却仍执著追求的心绪;“望帝春心托杜鹃”,壮志注定成空却仍然还是这种无悔的执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其实就是这种执著心绪的延伸的幻想。古往今来,多少人曾痴迷过这种追求啊!而能像李商隐这样至死执著的,又能有几人呢?至此,我们不难理解,诗境何以那么幽美,诗人心境何以那么深邃隐秘,就是因为诗人放不下的,竟是何等高洁美好却注定无望但就是至死不悔的执著的追求!
如前所述,《锦瑟》以其超越时空、消融物我的神思创造了一个汪洋恣肆而迷离的心灵化诗境。就在这种诗境中,唯有锦瑟,成了作者不可或缺的倾诉者。
瑟,似乎和君子有不解之缘。《诗经》首篇《关雎》,君子“寤寐思服”“窈窕淑女”终得如愿结为秦晋的时候,首先就是“琴瑟友之”;而《诗经》另一首《车邻》亦曰:“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分明是说,见了君子,非奏瑟不能表达这种让人充满朝气的难得易逝的快乐。《论语·先进》: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在四个学生各自的治国之志当中,夫子何以独独喟叹“吾与点”?其实不难理解。夫子志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的关爱情怀,而曾点之沂水暮春生活图景,不仅礼仪安邦,更兼顺遂其性,动静之际,恬淡从容,胸次悠然,瑟、乐调和的,竟是圣人气象,难怪夫子引为同调,自然感喟而深许之了。说文》云:“瑟,庖牺氏所作弦乐也。”《史记·孝武帝本纪》和《史记·封禅书》均云:
其年,既灭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上善之,下公卿议,曰:“民间祠尚有鼓舞之乐,今郊祠而无乐,岂称乎?”公卿曰:“古者祀天地皆有乐,而神可得而礼。”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
王子年《拾遗录》亦云:
白圆山,其形圆也。有木林,疾风震地而林木不动。以其木为瑟,故曰静瑟也。黄帝使素女鼓庖羲氏之瑟,满席悲不能已。后破为七尺二寸,二十五弦。
“锦瑟无端五十弦”,可知锦瑟显非一般规制之瑟,《周礼·乐器图》云“: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为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其异于常瑟的,即是其“悲”。“锦者,有文采可见者也,瑟者,有声音可闻者也。”③如此形声兼美的锦瑟,却早已不为时所重。这与诗人的境遇何其相似。李商隐仕途坎坷,一生备尝艰辛,这固然由于生活的年代恰值李唐王朝江河日下而社会病态纷呈,由于家境兼之意外的变故,终究是与他的婚姻不无关系。分析他的婚姻不难看出李商隐的精神状况。出生小官宦之家的他,少年丧父,弱小孤男,撑持门面,佣书贩舂,备尝艰辛。家境困厄却不废学业,十六岁即以文章知名于文士之间,先得白居易赏识,再得令狐楚知遇,对其培植奖掖。然科场不公,五考方得一第;官场污浊,十年不离青袍。但就在考中进士的当年,令狐楚病逝。在参与料理令狐楚的丧事后不久,李商隐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去泾州做了幕僚。王茂元非常赏识李商隐的才华,将女儿嫁给了他。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被视为“李党”的成员;而令狐楚父子属于“牛党”。因此,他的行为就被很轻易地被解读为对刚刚去世的老师和恩主的背叛。尽管夫妻恩爱情笃,却给仕途带来厄运,致使终生处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李商隐自然为此付出代价,再也无法摆脱人际关系这张无形的罗网,终致崔珏《哭商隐》所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追求自由精神的李商隐无意党争,身处激烈党争不仅从不趋炎附势,相反,总是表现出悲悯情怀。牛党的萧浣、杨嗣复被贬,他前往贬所探望;会昌年间令狐失势,李商隐与他的交往反而密切一些;李德裕被贬,李商隐毫无顾忌地为其《会昌一品集》作序,对其政绩人品给予崇高的评价——为一个被当政者严密监视下的下台宰相大唱赞歌,这无疑需要胆识和气魄;在弘农县尉任上,为“活狱”(替死囚减刑)而获罪上司陕虢观察使孙简,后虽获得其继任者姚合的支持,却终究还是坚决辞官。爱情生活中,婚后的李商隐对爱情专一执著,与妻子王氏感情很深笃;王氏死时,李商隐正值中年,却因思念亡妻而婉言谢绝续弦,独居至死,钟情自守。处身激烈党争之际,社交颇为广泛且颇受欢迎的李商隐,何以让自己因一场婚姻而置身这样的终身尴尬?读他的诗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确实渴望建功立业,却无意于功名利禄,唯其如此,他可以无视党争,跳出圈子,出于道义,同情支持那些值得同情需要支持的人们,甚至为民请命,而置由此可能导致自己坎坷仕途雪上加霜的后果不管不顾。身处混浊的时代,能有这样的胸襟,我们不能不敬佩他这种自由的意志、这种纯净的思想、这种清洁的精神。明乎此,就不难理解《安定城楼》抒发的抱负了,自然就不难理解李商隐的为人处事了,无论政治上的作为,还是婚姻上的选择;而这样的境界,自非囿于党争的牛党之徒所能理解的了。自许恁高,自处恁低。明知无法实现,明知无人理解,终究无法割舍这份清洁纯净的追求,于是这份矢志不渝的满腔痴情的热望终究只能化作满心的痛,终将成为永远不被理解的痛。这份难以言喻的孤独的悲伤和痛楚,自然让诗人引锦瑟为同调。《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六·乐部十四》“瑟”部引《世本》曰:“庖羲氏作瑟。瑟,洁也,一使人精洁于心,淳一于行也。”④“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透过锦瑟这一物象,透过锦瑟奏鸣的洁净的哀婉凄清的音乐形象,我们看到的,不正是诗人孜孜不倦的追求清洁纯净的自由境界的不无痛苦仍执著无悔的精神意志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上述情事,何待追忆?“当时”即已“惘然”矣。“当时”,“言非一日也”⑤。“当时”,盖是涵盖诗人追求的一生的,诗人迷惘了一生,执著了一生,迷惘中执著了一生。发表于浙江《戏文》杂志1984年第4期的陈正国编剧、同年由浙江省新昌县越剧团首演的《李商隐》,剧中有李商隐赴泾原王茂元府做幕僚,意在说服牛李两党,消释怨嫌,共兴国事一节。虽然该剧主要情节怕是属于虚构,但其中“说服牛李两党消释前嫌”之精神,恐怕是准确地把握住了李商隐的心迹的。李商隐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虽然因为种种原因,错失一次次良机,甚而至于不得不闲居在家里的时候,李商隐就做了一项工作——迁移亲属的墓葬回归家族墓园。也许,只有这种维护家族荣誉的责任感支配下的努力的行动,才能让政治和情感都失意的他多少能获得一些心灵上的慰藉。虽然努力调整心态,努力淡化对政治生涯的兴趣和期待,甚至从事农耕,声称自己“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模仿陶渊明的田园诗歌,终究无法隐藏自己的政治倾向,政治的责任感使他始终关注着纷乱的时局。“庄生晓梦迷蝴蝶”,抱持一腔忠贞,执著一份理想,始终无意党争,甚而努力化解党争,富有自由高洁精神的李商隐未必没有这份信念,同时也未必没有这份迷惘,迷惘的信念,信念的迷惘。光阴荏苒,倏忽之间,已然华年不再,已然人生迟暮;果真忧心成谶,热望泡影,仅剩“望帝春心托杜鹃”。即使如此,诗人仍然坚信,自己痛苦迷惘却仍执著的这份高洁的自由精神,终将历沧海桑田而不变,一如温玉,随天地日月而弥新。身处恶浊时世,矢志高洁的自由精神,虽然迷惘还是追求,秉持积极的人生态度,从年轻时代直至生命最后一息。刘学锴、余恕诚的《李商隐诗歌集解》将《锦瑟》排在编年诗的最后一首,推断无疑是合理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年华”,其实元遗山《论诗绝句》早已发明了《锦瑟》的诗旨。玉溪子一生心事,尽托之于哀婉悲凄的啼血杜鹃,矢志不渝,至死不改;而自己高洁的自由精神,皆付之于形声兼美的锦瑟,“和雅中存,文章外著”⑥。这是诗人坚定信仰的写照,这是诗人不屈精神的表达,这是诗人高贵生命的绝唱!从全诗看来,首联主人公已由婉转凄美的锦瑟之声陷入深深的华年回忆之中,颔联写年轻时候已经进入一种非常迷离的痛苦状态,而对句则已由年轻而至老年,其痛苦已经由内而外,由迷离而泣血,由生前而想到死后,颈联出句则泪已成珠却泪痕分明,对句蓝田玉烟则已然透出平和之气,而尾联则是写前面的这种迷惘的伤感在当时就已然如此了,只是越到后来越是浓烈,以致越来越不堪回首了。这样深邃迷离的诗境,这样至死执著的自信,这样纯净自由的心灵,又有几人能参透得了呢?
①③④⑤⑥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12月第1版,第1595页,第1579页,第1580页,第1588页,第1593页。
②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9月第1版,第437页。
[1]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李白.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4]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