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波[南华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南 衡阳 421001]
美国诗人庞德的作品打破欧美传统诗歌创作的模式,富含日本文化的因子。对于日本文化折射的神秘精神力量与独特表现手法,庞德深深着迷,他积极主动地在俳句、能乐、浮世绘等东方艺术上寻求给养,大胆抽取东方艺术的诸多要素来丰富西方现代主义的新诗创作,他作品当中的不少女性人物形象冷艳雅逸、含蓄温婉、纯情自然,颇具东方神韵。从庞德诗歌中女性人物塑造的技法与思路中,我们能够发现不少日本浮世绘美人画的影子。
日本四季鲜明,富于变化。一方面特殊的自然风土,不得不时刻面临人力难以抵抗的自然威胁,此种环境下生存的日本人习惯主动去和自然亲近,追求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另一方面,多俊山美水的地形地貌也培育出日本民族对于世间万物的敏锐观察力。因此,自然主义在日本绘画艺术作品中的频频表现也就不足为奇了,美人画里的女性极少有强烈的面目表情,但是人物刻画却并不因此而显得婉曲与内敛,日本美人绘崇尚自然主义,不受社会道德伦理的束缚,追求一种夸张外在的美,多通过一些夸张的肢体动作加上繁丽华奢的浓墨重彩使得画中的女人媚艳浮华。
浮世绘始于江户时代(1603—1867),是以町人生活为基础而发展来的风俗画,以描绘女性人物见长。一幅幅生动的画卷清晰地反映出德川幕府时期日本女性的生活与感情状态,这其中又多以刻画艺伎、歌舞伎等舞台女性与游女、浴女等生活女性的形象为主。其用意是为了满足当时的町人阶层对青楼女性生活与闺房秘事等风色消息的嗜好。正因为贴近世俗生活,表现出对庶民阶层的关心,所以在民间颇具人气。在传统“大河绘”基础上,浮世绘从新的视角,表现出现世的享乐生活,并带有浮夸放荡的意味。世人为此新造出了“浮世绘”一词,日本式版画“浮世绘”的名称也藉此得名。①浮世绘的绘法忽略立体,夸大平面,装饰性很强。画面常常保有较多的单色空间,用来衬托要凸显的主体。绘画语言强调形式之美,以纯色平涂背景,清秀细腻的线条加上浓艳的色彩刻画出不同身份、不同年龄段女性的性格和气质。
日本各类文艺在江户幕府时代也发展到历史的顶峰,俳句、能乐、浮世绘艺术都堪称其中的文化代表。浮世绘主题较多的以画面来说明文字内容的插图画形式展现,刻画的主题人物一般也就是俳句诗作与能剧中的个性人物。这使得文学脚本的人物纷纷入画。日本文化艺术的审美情绪“幽玄”得到了新的呈现,它让人在凝神静察中品味最深层的美感,生发出对自然人生的深深眷恋。可以这么说,浮世绘通过画笔勾勒出自然主义与人的情愫的交杂情景,充分显露出日本的人化自然主义审美观。
庞德在他的诗歌作品里,常常通过动物、植物、薄雾、春风等自然意象来诠释女性形象,或发展与女性相关的主题。这种创作思维与浮世绘美人画的自然主义特征及精神借喻的主旨不谋而合。庞德是通过研究俳句诗与日本文化结缘的,在研读俳句的过程中,又陆续接触了日本能乐与浮世绘。他敏锐地洞察到浮世绘画作的东方艺术的诸多优点,并将其运用到自身的诗歌创作当中。
1909年,庞德创作出《处女琴》(A Virginal),诗中用“一层以太似的薄雾”、“嫩香树叶”等词句来具体形容被少女双臂拥抱的悸动之感;用“白桦木从中吹来的春风”、“白桦树皮的净白”来比喻清新的少女时光。将女性类同作自然的做法,集中地体现了庞德想要突出他的女性审美特质、自然属性而遮蔽其人类属性的创作倾向。②可以看出,在庞德的世界里,女性的形象犹如浮世画卷一般忽略写实而将意象夸大,强调和自然的浑然一体。
1911年,庞德创作了《在地铁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其背景是在巴黎的拉·康考尔德地铁车站。当庞德步出车站,看到妇女那一张张光鲜亮丽的脸从让人惊悚不安的黑暗中涌出,犹如凛冽风中婆娑起舞的片片花瓣时,立刻产生了超凡的灵感:“人潮中动人面庞的幻影;雨后湿黑枝条上的片片残英。”
这首类俳句诗的前后两句,看似毫无关联,实际上却映射出相同的画面意象。首句中描绘出地铁站口的人潮中显现的神秘女性脸庞和尾句中湿黑枝桠上的片片残英,不仅仅是类比关系,更凸显出意象间的相互叠加关系。先以“黝黑的枝条、湿漉的花瓣”这一组放大的自然画面反衬出“涌动的人潮、美丽的面庞”这另一组的直观人物影像,再通过如梦如幻的女人面庞物化成枝杈和花瓣。涌动人潮——湿黑枝条,动人脸庞——片片残英,所以说,两组画面语言虽然简洁,但是却给人无尽想象的空间,叠加后的意象迸发出耀眼的光彩,释放出奇异的艺术张力,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宛如浮世绘中的美人画的常用处理:用柔软的线条和昏暗夸张的模糊色调描绘出女人们那冷艳的面庞,即使不带一丝情感,却依然能够完整地直抒出作者想要表现的黑暗环境下不为嘈杂所动的类型化的客观之美。
另外,通过《神州集》一书的写作,庞德在他的人物画卷中更是增添了不少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方女性”肖像。《长江商妇书信》(The River-Merchant’s Wife:A Letter)这首译诗就是一个成功选编诗作的例子。该诗是庞德对李白《长干行》的创意译作。从结构上看,原诗是严谨的五言绝句,押韵整齐,庞德译作则天马行空,不受字数限制,放肆地表现出他心中的意象。从商人妇的形象塑造上看,李白笔下的商妇知性优雅,知书达理;反过来,庞德笔下的商妇却被塑造成热情奔放、天真纯朴而又不谙世事的女性形象。从审美角度看,我国古代诗学提倡文学作品从思想内容到文学语言都不能过于激烈与直露,以达到“中和”之美,在表现上,以“言不尽意”为至高境界。③而庞德则主倡以直白与炽热的诗句淋漓尽致地来表述自我的主观感受。庞德认为:“我不能添加任何东西,对我而言,增添一些称道本诗优雅、纯朴、完美之类的溢美之词,无异于画蛇添足。”④显然,此处所谓的“完美”并非是说他翻译得准确无误,而是庞德在译诗中获得了自我期待的“优雅纯朴”效果,所以既不能删减也不能添加任何东西。同时,庞德也暗示,他本人的译作成功地塑造了他自己所理解的东方妇女的形象。而这一形象与日本浮世绘中的美人画讲究的夸张外在与自然主义风格真可谓殊途同归。跟随庞德诗歌创作的思绪,可以发现,文艺作品之美,在于作者个性明显的表现,在于艺术家永恒性格的清晰显现。要创作出最上乘的诗作无需刻意求新。换言之,无需精雕细琢,也能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形象来。
浮世绘的魅力在于彰显出的特殊的日本审美情趣。日本艺术想要表现的美并非整体的空间结构,而是对自然、社会的个体细部描写,这种以小现大的艺术处理是西方人难以企及的细腻,然而西方的现代主义在本质上是反传统、反模仿的,所以它从微缩的日本浮世绘中获取的不是腐朽的摹本,而是神奇的启迪。从受现代主义影响的现代主义艺术家看,他们从来就没有拘泥于具体的日本艺术形式,而是从中唤起一系列无形的现代审美观念,从而创作出与日本艺术没有形式对应、又比它更高层次的现代主义艺术。⑤同时,日本的浮世绘文化也蕴含着日本文化哲学的精要,即开放强制压抑的情感,摆脱现世苦闷的社会诉求,从而使得艺术创作单纯化和简单化。而这正是日本美人画的魅力所在。
有着深厚的民众基础与悠久的艺术传承的日本浮世绘美人画中的美人不只是古代日本女性的重现,更反映出日本民族一直以来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定位与审美情趣。在20世纪日本热风靡西方的背景下,浮世绘大批程式化了的女性固化形象深刻影响到庞德对诗歌作品中女性性格与气质的塑造。庞德采取了将东西方思维对立单纯化、简单化的处理方式,不仅接受了日本自然主义美学的观念,更是吸纳了日本浮世绘对人生与社会的关注精神,把浮世绘中的女性模型作为其人物刻画的标准之一,诗与画交融,画与诗合一,成功塑造出了自己心目中理想化的女性。
庞德通过自然的艺术形式,把东方文化渗透到了西方社会的文化生活当中。这种大胆地将东西方的审美观融合并跨域进行发散的文学创作态度,使得多元化的庞德诗歌进一步扩大化与系统化了,他的诗歌创作由此具备了更大的包容量与更强的吸收能力。庞德以东方文明为诱导,对西方传统价值重新做出的思考,激发出了西方文学创造的新力量。东方的浮世绘艺术与西方的现代主义诗学创作的有效结合,已然成为了东西方文明并存融合的生动实例。
① 叶渭渠:《日本文化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版),第250页。
② 杜夕如:《生态女性主义视阈中庞德诗的自然意象》,《世界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第276—280页。
③ 陈 :《伦理现场演绎经典——从“长干行”到“河商妇的一封信”》,《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2期,第143页。
④ [日]儿玉实英:《美国诗歌与日本文化》,杨占武等译,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10页。
⑤ 刘晓路:《日本美术史话》,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3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