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翠菊[徐州工程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08]
赵本夫的短篇小说多以苏北黄河故道为背景,是新时期乡土文学的重镇。但其中也有例外,《安岗之梦》《带蜥蜴的钥匙》和《洛女》就是描写城市的作品。“这多少也表明城市的现实也正逐渐进入作家视野,并常常引起我们思想触动与情感震撼。”①在这三部小说中,赵本夫为我们塑造了三个城市边缘人——拾荒者形象。赵本夫是较早开始关注城市拾荒者这一群体的,这要从1997年的《安岗之梦》算起,而贾平凹是从2007年的《高兴》开始,算起来赵本夫要早得多。只不过贾平凹是想从“拾破烂的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里触摸出这个年代城市的不轻易能触摸到的脉搏”②。而赵本夫却想从拾荒者的个体入手来管窥一般。《安岗之梦》和《带蜥蜴的钥匙》用感伤的笔调抒写了青年农民——毛眼的城市梦。《洛女》为我们讲述了南京城内一对“捡破烂父女”——疯老头和洛洛的故事。在这里,生命的高贵与卑贱、屈辱与尊严糅合在一起,彰显出城乡二元对立背后的人性差异。
无论是毛眼还是洛洛,他们最大的渴望就是获得城市认同、融入城市、找到归属感。“对于乡下人来说,现代化的城市是一个无形的堡垒,体制而外,防守它的城门的最为有力者就是‘城乡意识形态’。进了城的乡下人,大都无法改变他们的身份,他们即使努力认同城市生活的价值观,也无法把这种努力变成一个可逆性过程,城里人并不认同他们。”③洛洛和毛眼的经历就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毛眼是赵本夫最早塑造的城市拾荒者形象。他从八九岁开始就流入城市,以乞讨为生,渐渐长大的毛眼想攒点钱,就开始捡破烂。毛眼在“定居”安岗之前有一个“癖好”,就是“专挑那些新建好还没人住的新楼去住”,因为“毛眼不满意”“这个城市就像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都在盖楼,只是没有毛眼的份儿”。两三年间,“这个城市所有新盖的楼房差不多让毛眼住了个遍”,并把这些房子称之为“旧房”。过足了“乔迁”之瘾后,毛眼找到了自己的新居——安岗,他把安岗称为“我的房子”,并对小伙伴们说,“等大家落下脚,咱们就是这个城市的人了”。他憧憬建立一个垃圾清理公司,“把咱们的城市打扮得干干净净”。为此,他去买了一套新衣服,当他看到卖衣服的姑娘冲他笑时,毛眼“深刻地感到他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一员了”。此后的毛眼就把城市当成了自己的家,并努力为美化这个城市尽自己的一份力。“捡破烂不再翻检得尘土飞扬”、“有时发现死猫死狗,便挖个坑埋上”、“像个市长一样在考虑问题(城市的垃圾问题)”、“时常在马路上搀扶一些老人过街”、为外国人指路,等等。所有的一切都说明毛眼在努力追寻城市的认同,极力想使自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但事与愿违,毛眼扶老人过街反被诬陷为小偷。见义勇为之后还是被作为盲流清理出城市。听到必须离开的消息之时,毛眼“如五雷轰顶。顿时陷入绝望之中。他意识到他的一切努力包括对这个城市所有的好心好意都成了一厢情愿。他并不属于这个城市”。这就是《安岗之梦》中的毛眼,城市成了毛眼一个美好的梦,梦醒之后的残酷现实是:毛眼被押上了一列火车,送到了黄海边的一个农场。
《带蜥蜴的钥匙》可以说是《安岗之梦》的续篇,赵本夫继续为毛眼编织他的城市之梦。来到农场之后,虽衣食无忧,但毛眼“没打算留在农场”,尽管他不愿承认还想着那座城市,但“理智就像大河表面的冰层,无论如何经不住冰层下激流的冲击”,毛眼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回去的借口——一把捡到的、属于那座城市的、带蜥蜴的防盗门钥匙。毛眼坚信:“在这座城市,你拥有一把钥匙,你就能打开一扇门,就说明你有一处房屋,有一个可以安身的家”,此时的毛眼依然渴望融入这座城市。但毛眼不再是《安岗之夜》中那个幼稚的毛眼了,在经历了被城市扫地出门的绝望之后,他不再把城市当成“咱们的家”,“他想自己不会再像市长那样考虑这座城市的垃圾问题了。这座城市用不着他操心”。他“又重新入住高楼”,住进了一套毛坯房。接下来的毛眼经历了一次奇妙的城市春梦之旅:用带蜥蜴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防盗门,偶遇了一位年轻而孤独的女人,因为孤独和婚姻的失败,女人把命运交给了天意,故意扔掉防盗门的钥匙,寻找自己未来的依托,毛眼的到来让二人完成了一次美丽的邂逅。梦醒之后的毛眼仍然相信“说不定真有这个地方呢”,毛眼的城市梦还在继续。
洛洛是一个弃婴,由疯老头抚养长大,和毛眼“住新楼”的“癖好”一样,洛洛“每晚捡垃圾回来,都要洗个澡”。洗完澡之后洛洛会去过“另外的生活”——城市生活。“她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逛街,手腕上带着那块精致的小金表,雪白的脖子上挂着那件翡翠观音,衣着打扮和街上的女孩子并无二致。”晚上的洛洛俨然一个城市人。当她的朋友无意间发现了她的身份之后,“他们愤怒了”,“骂她是个骗子、贱货,说以前吃过她买的东西恶心,现在想起来就想吐,说你根本就不配和我们做朋友。”洛洛和毛眼一样,城市不能接纳他们,仅仅因为他们是“捡破烂的”。疯老头死后,“洛洛还是捡垃圾为生”,“她在网上交了很多网友。有人说要娶她”,洛洛的条件是和她一同捡垃圾,“至今还没有哪个男孩子答应她”。由此可见,城市的同龄人并不能接受洛洛的“拾荒者”身份,所以洛洛尽管漂亮、善良,但却只能近乎无望地等待自己的姻缘。
毛眼和洛洛的城市生活依然继续着,他们留在城市里,在为了获得城市的认同而追逐着。《安岗之夜》里的毛眼就像“安岗”外的野狗一样在城市中游荡、无家可归、没有归属感,野狗的最终命运是为了救一对路遇歹徒的恋人而牺牲,孤独地躺在警车里,这与毛眼见义勇为之后被扫地出门的命运是契合的。《带蜥蜴的钥匙》中的毛眼不再是城市忠诚的朋友——狗,而是游走在城市之间的一只冷血而厚皮的蜥蜴,城市的抛弃让他绝望,但这并没阻止他对城市梦的追逐,他依然游荡于城市的大街小巷,继续着他的“癖好”——入住毛坯房,因为毛眼觉得只要在城市里面拥有一套住房,你就是真正的城里人。《洛女》中的“洛洛每天都要洗澡,一年四季都洗”。洗澡已经成为洛洛捡垃圾生活和城市生活的分水岭,洛洛以为只要洗净满身的尘污,她就是个城里人。但有一天当洛洛的朋友发现了她的身份以后,还是嫌她“脏”,不配与他们做朋友。所以洛洛回来之后,“在自己的隔间洗澡,哗啦哗啦的,洗了很长时间”。洛洛完全可以靠疯老头留下的七八十万积蓄而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城市人,但她却选择继续拾荒。毛眼和洛洛同时选择了留下,这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直面生活、一种坚守、一种执著。
作为城市拾荒者这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经常出现在城市的街头巷尾,以捡垃圾为生,在脏、臭、乱中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垃圾生活既能够概括一部分乡下人在都市里的真实生活,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喻象。就其真实层面而言,乡下人往往在城市担负着清除垃圾的重任,大量的都市人生活产生的垃圾是靠乡下人来处理。……其象征意味在于:城里人的垃圾也是乡下人的宝贝,乡下人只是城里人眼中的垃圾。”④垃圾自然更是城市拾荒者的象征。这就是城市人眼中的拾荒者,城市人耻于与他们为伍。赵本夫笔下的拾荒者却让我们重新审视这一特殊群体:他们虽终日与垃圾为伍,但却不乏高尚灵魂。
毛眼爱这个城市,并努力美化这个城市。尽管城里人对他仍是冷漠与鄙视,但他毫不在意。他清理垃圾时会埋掉死猫死狗、为外国人指路、搀扶老人过马路等。一天半夜当发现一对恋人路遇歹徒时,“毛眼大叫一声从山冈冲下”,用瘦弱的身体背起受伤的小伙,“一直陪送到小伙子家”,“人家要给他钱,他没要”。因为毛眼认为“咱们都是这个城市的人”,一切都是自愿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当警察把五十块钱感谢费给毛眼时,“毛眼说我不要钱,我又不是为了钱”。“说这钱就捐给希望工程吧。”这就是一个游走于城市之间的边缘人的心声,由此我们感受到了一颗朴素灵魂的高尚,这种震撼并不亚于英雄们的豪言壮语。城市人那些异样的眼光和行为都没有影响他内心的热情。这样一种冷漠与热情的巨大落差,让读者有着几分心酸,使读者看到了这个卑微小人物的纯真,而这份人性美流露着些许无奈和辛酸。
疯老头以捡垃圾为生,他不是那种打人、耍蛮的武疯子,有点痴呆和文气,有时会坐在垃圾堆旁读废报纸。从不和人说话,对人有点警惕的样子。正是这个常人眼中的“疯子”,却做出了一些常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不仅收养了一群流浪狗,给它们一个家,他还收养了弃婴洛洛,并把这个弃婴视如己出,把爱倾注于这个弃婴身上,“十几年,他一直微笑着捡垃圾,微笑着把洛洛拉扯大了”。当洛洛遇到危险之时,“疯老头这次成了武疯子”,并最终因为误认为自己杀人而自缢身亡,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弃婴。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疯老头原本是一个山区的中学老师,因师生恋而弃职到这座古城,为了等待爱人一直以捡垃圾为生,“一等就等了四十多年,从一个小伙子等成一个古稀老人”,尽管最后疯老头放弃了等待,但这份对爱的执著足以令人为之动容。疯老头外表疯痴,但事实上却像那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剑一样,“依然锋利”,岁月的锈蚀终究无法掩盖其国宝级文物的身份——一件战国时期的青铜剑,这就是疯老头形象的最好诠释。
洛洛是疯老头收养的一个弃婴,长大以后,“洛洛懂得孝敬了”。当爷爷让她去城里找一份工作时,洛洛不走。“她舍不得离开爷爷。她笑着说捡垃圾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我会捡一辈子垃圾。”爷爷留下遗书,“他让洛洛离开旧城墙,用他存下的钱去城里买一套房子,好好生活”。但“洛洛读完爷爷的遗书,已经做出一个决定,就是替爷爷继续等下去”。当洛女最终出现,带走了疯老头的积蓄和洛洛的首饰盒之后,洛洛“心里有点疼,不是因为她背走了钱”,后来洛洛把青铜剑送到了博物馆,“博物馆奖励洛洛一万元,但洛洛没要”。在洛女和洛洛之间,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差异。尽管疯老头等来的是世俗的肮脏和龌龊,但他却养育了一个在最困苦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最顽强的生命——洛洛,她就像那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一样挺拔而丰满,这是疯老头呵护下的最美的生命。
① 徐兆淮:《游走者的忧心与睿思———赵本夫小说阅读札记》,《小说评论》2006年第5期。
② 贾平凹:《我和高兴》,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
③ 徐德明:《“乡下人进城”叙事与“城乡意识形态”》,《文艺争鸣》2007年版第6期。
④ 徐德明:《乡下人的记忆与城市的冲突——论新世纪“乡下人进城”小说》,《文艺争鸣》2007年版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