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娟[北京京北职业技术学院管理工程系, 北京 怀柔 101400]
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写得深刻、丰富,而且韵味十足,具有非常重要的审美价值。他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文学是客体与主体的奇妙契合,是艺术家的心灵与客观世界相互作用、相互制约、同化与顺应、再现与表现的统一。文学具有独特的审美教育作用,这种作用往往是通过艺术欣赏的途径来实现的。这就要求作品从内容到形式必须符合民族特点,适合人们的审美要求。作为一门独立的文学样式,现代小说有其独特的价值。正面展示人生面貌,是作为再现艺术的小说区别于表现艺术的诗歌的审美个性。小说离不开具体形象、生活画面的描绘和勾勒,通过词语构筑自己的变焦镜头,获得舒卷的时代风俗,揭示社会本质特征的审美品格。鲁迅的小说创作融入了绘画的艺术,显示出独特的风貌。在多篇小说中以绘画的手法描摹人物,凸现人物的神韵,给人以更多的审美感悟。鲁迅笔触清晰、白描勾勒的国民灵魂世界,给读者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文学和艺术往往有相通之处。小说文本展示画意已成为现代部分作家的刻意追求。鲁迅曾指出:“美术之目的,虽与道德不尽符,然其力足以渊邃人之性情,崇高人之好尚,亦可辅道德以为治。”①说明美术可以辅翼道德。正如我国古代文人承续传统艺术精神一样,“五四”以来许多现代作家在中国传统艺术的表达和体验方式上也是传承者。在审美倾向上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传统艺术精神中“天人合一”的中国美学特有的超越性追问的影响,在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对中国传统艺术做了深层的理解和合理的运用。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抒情小说的创作,实际上就是这种传统艺术精神对现代文本浸润的典型范例。
空白是无形的画。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空白称为画中之白,是部分与部分之间,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区域在画面中的出现,是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无形是有形的深度体现。绘画中的空白用于现代小说,首先是通过语言描绘的空白而得到的,即所谓“言无言”的语言空白,它会使文本本身迸发出深广幽远的意蕴。传统艺术中的空白设计,正是使小说描写虚实结合、营造意境,实现作家审美理想的有效途径。小说中的“物”,不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从未脱出于人的感知之外呈现出来。读者在阅读作品时,要调动自己的审美感受、审美体验,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去放大,那么一个具有广阔的审美空间的物质画面就会进入我们的审美视野,作家经营的那独特的虚虚实实的意象画面会令读者思绪万千。文学空白比之于绘画空白更具有超然自处的优势。文本中一旦运用这种艺术空白,便会产生深厚而丰满的意境,成为作家笔下最理想的形态。
鲁迅运用空白进行创作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创设出相当深远的意境。首先表现在人物肖像描写上,比如《药》中的夏瑜、《祝福》中的鲁四老爷、《一件小事》中的车夫等,只淡淡一笔,勾勒轮廓,或一个动作,或某个特征,或一句台词,或一种神态,以虚带实,以人物形貌的空白来补充全貌。虽然没有着意刻写,但人物形象还是鲜活可观的。其次表现在环境因素描述中,比较典型的是《狂人日记》。小说通篇以“狂人”的意识流构成,狂人确切的生存环境无从显示,典型环境只是存在于作品之外,读者及其所意识到的现代生活都是构成狂人生存的典型环境的因素。狂人的呓语很容易使读者和当时他所处的时代环境确定地联系在一起,狂人生存的环境就是“吃人的环境”。意象的存在是随着空白的出现而出现的,并随着设计不同的空白,展示着不同的文本内涵。鲁迅所陈设的意境或悲愤深广,或曲折起伏,或浓烈悲叹,进一步深化了他对“吃人”社会的批判和“改造国民魂灵”的文本主题。鲁迅创作之根深扎于现实生活的土壤,以源于社会生活的“形”传达社会人生的“神”,以现代文明者批判的眼光审视封闭麻木的宗法制乡村,使他的乡土抒情小说更深刻、悲愤和浓烈,营造出更加意味深长的意境。《故乡》中,少年时代的闰土和中年的闰土“形”与“神”均形成强大的反差,闰土的一声“老爷!”是鲁迅文本中的经典空白,他喊出了人生深刻的悲剧,使我们不仅感受到闰土备受沉重压迫和悲惨折磨,而且更感受到封建宗法制乡村等级制度对人心灵的戕害。《祝福》的结尾,作者以祝福之夜反衬祥林嫂悲剧的一生,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以语言的空白构建深邃的意境,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鲁迅作为精通绘画艺术的文学家,在小说创作中,能够自如地运用白描技法,自觉地贯通于其中。对“白描”,鲁迅有自己的见解:“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②白描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美的线条,特点非常明显:其一是简洁清晰勾勒特征,其二是体悟传神真切微妙。纵观鲁迅笔下的人物形象,诸如狂人、阿Q、孔乙己、祥林嫂、闰土,都是运用白描手法所塑造出的典型、精品。
首先,鲁迅的白描具有一种简洁明快之美。文学白描旨在勾勒人物某个瞬间的体态、举止,显示人物内在气质和性情,突现个性特征,即“略貌神取”。只有透彻的生活观察力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力,才能使白描变得真正富有意味。对于白描,鲁迅说过:“作家的取人为模特儿,有两法。一是专用一个人,言谈举动,不必说了,连微细的癖性,衣服的式样,也不加改变。……二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我是一向取后一法的……况且这方法也和中国人的习惯相合,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向来不用一个单独的模特儿的。”③在小说创作中,鲁迅正是这样做的,孔乙己、阿Q等都有生活的原型,正符合文学创作源于生活、要高于生活的原则。鲁迅对于人物的高度概括力正得力于烂熟于心、深刻观察后的杂取种种人,使得白描手法勾勒下的人物更为质实、简练、明快。
鲁迅的小说中,对人物的细节之处也绝不放过。因为细节的择取关系着主体,显示着历史与现实的深度。例如阿Q的癞疮疤、孔乙己的长衫等,精细的白描中融合着作家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观察,各种人物和各色人生以最简洁、最明快的词语活画出来,摄人心魄,显示出其白描的独特之处。从这一点上看,鲁迅发展了传统艺术中白描的形式美感,使其在文学意义上富有了民族特色的绘画的意味。
其次,鲁迅的白描具有一种体物传神之美。“体物传神”是我国艺术中传统的审美目标。画家顾恺之认为,捕捉人物形貌之时,应“善于适要”、“以形传神”,而非“细画须眉”,鲁迅提倡“形神兼备”、“以物传神”、“迁想妙得”的绘画创作方法。他的白描手法渗透着这种完整的艺术审美追求,运用白描手法摹写人物,在形貌的准确把握中达到了神采飞扬的艺术效果。在《故乡》中鲁迅对豆腐西施杨二嫂的勾勒:“‘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对人物由上到下的描摹,活灵活现,使杨二嫂这个人物的尖酸世故之气淋漓尽致地得到了展现,形貌与精神气质得到协调统一,可谓传神之笔。可见,白描手法是使小说中艺术形象灵动起来的关键。
鲁迅主张:“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我常在学学这一种方法,可惜学不好。”④鲁迅在小说创作中就是善于画眼睛,从而达到体物传神的艺术追求的。在《阿Q正传》中写道:“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肉皮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这里,阿Q临刑前出现的幻觉中的“眼睛”更具点睛的魅力,那鬼火一样闪闪发光的狼的眼睛重现在他的脑海里,使阿Q感到更为可怕的眼睛是“又钝又锋利”的看客的眼睛。记忆中狼的眼睛和现在包围着他的看客的眼睛相重合,仿佛在被执法前已经被这“连成一气”的眼睛吃掉了。从《狂人日记》到《阿Q正传》,似乎带有某种连续性的眼睛的描写,使读者不仅看到了“吃人”社会的历史延续,而且还看到了黑暗现实的冷酷。可见,白描作为一种美的线条的美感力量,在鲁迅的笔下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极具画面感。
小说作为一门语言艺术,它是通过语言这种抽象符号充当媒介、通过词语对客观世界加以概括,以一种现实存在对象的形态出现在我们言语感知意识中,具有一种内视觉上的“可观性”。通过文字的描绘,读者不仅能了解许多的思想和情感,还可以领略到生动的现实景象,如身历其境一般。
鲁迅是一位与绘画结下不解之缘的伟大作家。他自觉地将绘画技法和精神内涵运用到文本中,建立起自己独特的小说世界,具有鲜明的“可观性”。文本形象的“可观性”的塑造,不仅仅是词语的简单描绘,而且是作家在绘画精神的浸润下,在思维、语言和审美追求层面上对情感和形象高度统一的“可观性”描述的刻意追求。从传统的中唐人物画、明清山水画、近代木刻、插图、漫画到对西方绘画史的系统整理和研究,充分说明了鲁迅具有博大精深的绘画艺术素养。尤其是他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深刻理解,对他的人格心灵建构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培养了他艺术家的心。
纵观鲁迅作品实绩,就其小说艺术个性而言,坚持了中西相融中以民族地方色彩为主体,以外来技巧经验为补充的创作路线。鲁迅的乡土小说显现出民族地方色彩,展现给读者的是一幅幅民俗画面,是其具有画意作品“可观性”的突出显现,而且情感和形象达到了高度统一。请看下面的描写: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农家乐呵!”
——鲁迅《风波》
在这幅生动的民俗画里,读者看到的是许多具有中国气派的乡间事物:土场、乌桕树、烟突里飘出的炊烟、小桌子、矮凳子。这幅农家乐的风俗画,在接下来的九斤老太的几声怒骂中得到反讽似的嘲笑。表面上的“农家乐”被实际上的“农家苦”所替代,反讽的效果使画面的“可观性”更为凸显,画面中出现的干巴巴的乌桕树叶、飞舞的花脚蚊子,使人们不禁为农家生活的艰辛而悲凉沉重起来。读者内心感到的是人所处的生存的困境,悲哀之感会油然而生。在闹与笑的背景下隐藏的是痛和苦,情感和形象的高度统一使“可观性”得到充分体现。作家王蒙曾说过,图画感使作家感情淋漓尽现;而没有图画感,会使一位最生动的诗人也变成讲废话的人。鲁迅小说画面的可观可感是其艺术上的自觉追求,是其情感与形象艺术地结合的结果。
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文人画家曾提倡“不可荣辱”的艺术精神。鲁迅深谙此传统艺术精髓,他的小说创作从对吃人社会的剖露到国民灵魂的刻画,都若隐若现地贯穿着这种精神追求。正因为艺术精神中的“不可荣辱”,所以他最憎恶国民心理的卑怯、奴性、虚伪和自欺,不可荣辱的艺术精神化为他坚定的人格力量与艺术剖析力,对构成封建等级制度中超稳定的心理结构进行深刻的批判,因而关于这些问题的小说创作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内涵。“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感始终与人物阿Q紧密结合在一起,所刻画的形象自然具有强大的震撼力。阿Q具有了某种精神层面的标志,具有更深广意义上的“可观性”。
色彩是表达感情最强烈的一种艺术形式,是使小说鲜活的一种重要手段。鲁迅作为一位艺术大师,还善于用色彩构筑他的审美世界,“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是他文本的总体色调。以黑色象征吃人社会的残酷,这对于他所致力描摹的“吃人社会”和“国民灵魂世界”有非常悲怆的况味。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名出色的作家,鲁迅把毕生精力投入到文学创作之中,以此实现唤醒民众、救治麻木灵魂的作用。鲁迅是中国文化战线上的旗手,“民族魂”是对鲁迅一生最公正的注解。对那些有活力、爱思考的青年来说,从鲁迅五十五年的人生历程中能感知到一个伟人的坎坷人生,从中获得人生启迪,增强奋斗的勇气和力量。鲁迅的小说值得我们每一位国人深入研读、仔细品味,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① 鲁迅:《 播布美术意见书》,《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7页。
② 鲁迅:《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14页。
③ 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518页。
④ 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5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