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衍青[宁夏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宁夏 固原 756000]
作 者:刘衍青,文学硕士,宁夏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20世纪90年代“身体”一词在中国的文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学者从哲学、政治学等理论角度为其正言立说,作家则以作品代言,极力摹写“身体”的独立、自足与强大的冲击力。
追溯“身体”的价值变迁,我们发现“身体”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与灵魂相对立,西方思想家柏拉图、圣保罗、奥古斯丁、笛卡儿、黑格尔都持这种观点,对这种观点进行彻底颠覆的是德国学者尼采,他打破了灵魂、意识、知识对身体长期以来的歧视与压迫,他在其著作《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批判了那些轻视身体的人,并借醒悟者之口说:“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他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①自尼采之后,福柯等思想家在身体转向的思潮中继续开掘,梳理身体与话语之间相互刻写的隐秘关系,最终给出了多面的身体观,深刻地影响了当今文化中的性别政治。福柯的深刻之处在于敏锐地认识到身体不是无所不能,更不是永远独立而自足,在政治权力与社会历史关系面前,它会被利用、被改造,甚至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权力的陷阱之中而不能自拔。
国内学者谢有顺较早提出了“文学身体学”的概念,他认为“中国文学传统中也不乏一些优秀的书写身体的小说,例如《金瓶梅》中的情事,《红楼梦》中的吃饭,张爱玲以身体化的细节对上海日常生活的书写等等”②。可见《金瓶梅》是身体书写的优秀之作,也是中国文学史上较早肯定身体需求价值的作品。
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早已指出:“《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色情小说。”③这一坦率的评价,指出了这部小说的最大成就在于既用自然主义的手法描摹了性爱的场面,同时,又赋予“性爱”以深刻的社会内容,作者在写这些内容时,涉及到了晚明时代丰富的世俗人情、市井百态,人性之弱点、礼乐之崩坏、启蒙思潮之缺陷等都通过“情欲”暴露出来,难怪有人称《金瓶梅》为晚明“世俗社会的风俗画”。
这部小说以身体为轴心,反映了晚明社会人们对于金钱、美色、美食的贪婪追求与享受,小说充分肯定了世俗人欲、肯定了“好货”、“好色”、“好吃”,将写作的视角转向了“时俗”(欣欣子《金瓶梅序》中说其“寄意于时俗”)。小说通过对身体的书写,多维度、多视角地反映了人之本性。作者在第一回的开场词之后即明确点题:“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至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一节。”在作者看来人与“情色”天生就是一体的,因此情欲是应该得到肯定的。
然而,《金瓶梅》关于性爱内容只有两万多字,这些内容也并没有止步于纵欲或宣淫,作者在大胆描摹性爱场面的同时,使这些内容成为作品整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承载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如第二十七回是《金瓶梅》中性爱描写最为露骨的一回,然而,在如此赤裸裸的性爱描写中,读者通过西门庆与潘金莲二人享用的美食、水果,看到了这个富商日常生活的精巧与奢华,通过西门庆对潘金莲的粗鲁看到潘金莲深层的悲剧命运,而二人贪得无厌的性欲求,又为他们二人的死设置了合理的发展脉络,而这场致命的狂欢则是晚明社会礼崩乐坏的缩影。此外,小说还通过西门庆家及其妻妾们服饰的考究与奢侈,应伯爵等帮闲对美食的贪婪丑态,充分暴露了“食,色,性也”的古训,人们对美食、靓装的占有欲与情欲一样,在小说中都得到了暴露,它们一起反映出晚明社会追求享乐的风尚。《金瓶梅》诞生于明万历年间,“这个时代,官商结合,商业经济繁荣,市民阶层正在崛起,人们在两极分化中,受到金钱和权势的猛烈冲击,价值观念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奢华淫逸之风也迅即弥漫了整个社会。《金瓶梅》即反映了这样一个时代,也只有这样的一个时代才能产生这样的一部小说。”④可以说,《金瓶梅》正是从身体书写的角度“曲尽人间之丑态”。
从李瓶儿的生活经历可明显看出,在一定程度上,性爱可以驱使人性向善,她的丈夫花子虚整天整夜地寻花问柳,她长期被冷落一边,后来嫁了蒋竹山,“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头砸得稀烂,都丢吊了”。颇费周折嫁给西门庆之后,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变得温顺和气、心地善良,她开始反省以前的生活,常常劝西门庆积德行善,李瓶儿之所以发生如此变化,李瓶儿用自己的话语做了回答,第十九回,他和西门庆有一段对话:
西门庆问:“我比那蒋太医那厮谁强?”李瓶儿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比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从中可看出,李瓶儿的转变与她身体的满足有着密切的关系。
潘金莲则走上了另一条路,她出身卑微,在长期的市井生活中,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最值钱的就是“身体”,只要身体得到男人的赏识,就有好吃好穿好日子过,更重要的是,男人对其身体的把玩使她感到了享乐的快感与生存的意义,可以说,潘金莲的一生就是追求身体价值的过程,她和各色各样的男人在一起,甚至违背人伦,勾引武松,私通陈经济,以致最后“以奸死”。潘金莲的悲剧命运使读者认识到禁欲固然违背了人性,但纵欲同样可以摧毁人性,使人沦为动物。
从中可见,《金瓶梅》不仅表现“情色”、肯定情欲,而且赋予作品深刻的社会内涵,与明清时期的色情小说有着高下之别,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然《金瓶梅》之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较为出类而已。”⑤“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缙绅,不惟交通权贵,则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⑥
一提到身体的欲望,我们首先会想到的便是性,中国传统文化中有颇为发达的房中术,但每个人对于自己天然的性欲却总是讳莫如深,以至于不肯承认。晚明时期,随着心学兴起与以李贽为代表的启蒙思潮的发展,人们不仅开始直面这一自然的生理问题,而且肯定其存在的合理性,如屠隆曾试图克制、禁绝自己的情欲,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他这样总结这个事与愿违的结果:“又三年治欲,若顿重兵坚城之下,云梯地道攻之,百端不破……乃知其根固在也。……男女之欲去为难者何?某曰:道家有言,父母之所以生我者以此,则其根也,根固难去也。”(《白榆集》卷九《与李观察》)李贽在别人向他请教何为“道”时,则公开携妓裸浴,并宣称此便是道。《金瓶梅》的身体书写,直笔写性,为中国文学提供了较大的表现尺度,同时,深入到人的潜意识层面,揭示了人性中的劣根性,譬如偷听、偷窥欲等。
《金瓶梅》对性事描写,既有正面描写,也透过偷听者、偷窥者的视角向读者叙述性爱场面。在小说中至少有九回,通过偷听者的耳朵,写了西门庆与女人的交欢。如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中西门庆请报恩寺的和尚为武大做水陆,超度其亡灵升天,这已是莫大的讽刺。作者还借僧人之耳,窃听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淫荡之声;第二十三回《玉箫观风赛月房 金莲窃听藏春坞》,写潘金莲潜身徐步进入花园,在藏春坞月窗下站立偷听西门庆与宋蕙莲苟合;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又写潘金莲“悄悄蹑足,走在翡翠轩子外潜听。听够多时,听见他两个在里面正干得好”。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恨戳舌》写平安听觑西门庆与书童在一起。第五十回《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写琴童在窗外听觑西门庆与王六儿行房。第五十二回《应伯爵山洞戏春娇 潘金莲花园看蘑菇》写应伯爵在藏春坞外听觑西门庆与李桂姐苟合。
作者不仅写偷听,还多处写到偷窥。有学者一针见血地将偷窥欲称之为人类的“窥淫狂疾”,即“从窥探他人的交媾中获得快感,但从逻辑上讲其词义可以扩大,从而包括对于一切性活动作壁上观的兴趣,几乎整个人类都乐此不疲”⑦。《金瓶梅》的作者似乎深谙人性的这一劣根性,通过人物的“偷窥”满足了读者的偷窥欲。第十三回《李瓶儿隔墙密约 迎春女窥隙偷光》,写李瓶儿的丫头迎春窥觑西门庆与李瓶儿幽会。第二十四回《经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詈来旺妇》写宋蕙莲偷看潘金莲与陈经济调情玩耍。老六十一回《韩道国筵请西门庆 李瓶苦痛宴重阳》写胡秀透过板壁偷窥西门庆与王六儿行房。作者正是通过这种偷听、偷窥场面,使这部小说中的情欲描写不仅呈现出多样手法,而且使读者与小说中的偷听、偷窥者一起满足着窥探他人隐私的好奇。
在充分认识色情内容负面影响的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满足了人们的偷窥欲,对于性张力的缓解有一定的作用。《金瓶梅》身体书写的描摹手法既是对人之劣根性的暴露,也是以文学的方式,对人性的深刻揭露与思考,他的表现方式不是道貌岸然,也不是欲说还羞,而是坦率的暴露,可贵的是,它在暴露的时候,进行了思考。
《金瓶梅》身体书写的内涵是深刻的,但其身体书写的缺憾与不足依然不容忽视,探讨这些缺点对于当代文学的身体书写或许会起到警示作用。
《金瓶梅》中的身体书写几乎全部在暴露丑陋,小说中的身体欲望始终没有与心灵契合,男女主人公不顾人伦道德、翻新花样追求的只是感官的刺激与享受,远没有达到灵与肉的交融。有学者这样描述:“身体的沉重来自于身体与灵魂仅仅一次的、不容错过的相逢。”⑧只有让身体与灵魂互相找寻、相逢,才使身体书写具有了人性,而文学中应当表现这种复杂而深邃的性爱,否则,中国文学中的身体书写则会流于浮泛,“导致了出现在文学中的身体常常不是规避的对象,就是纵欲的场所”⑨。这无形中削弱了文学身体书写的表现力,没有真实地反映出身体在现实中的复杂境遇。
与西方经典的情爱小说、电影相对比,中国文艺作品身体书写的不足暴露无遗,在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读者感受到的不仅是欲望的合理与不可遏止,更重要的是,作品传达出了让人震撼的力量——心灵与肉体完美交融之美。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十诫》之六则通过十九岁男孩多米克的心理变化使读者由欲望之想转向深沉的爱与同情。观众与多米克一起困惑:为什么女主人公玛格达把身体放逐出去,灵魂却在哭?爱是相互的注视与关注。在那些男人手中,她只是碎片、物品。为什么她会这样?有无数的兴奋,还不感到幸福?中国文艺作品中则少有这种深沉的思考,更缺乏对女人如此深厚的关怀与怜悯,潘金莲不正是一个放逐自己身体的女人吗?她也曾经一个人哭泣,也许因为没有深刻到“灵魂在哭”,所以没有一个男人给予她爱与同情,需要的只是她的身体与快感而已。多米克对情爱下了定义:“情爱是两个人之间距离的改变。肉体之欢不一定是情爱。情爱中的两个人可能身体离得很远,心灵的距离却很近;没有情爱的肉体之欢,两个人的身体虽然扭在一起,距离其实很远。没有爱的肉体之欢,只是陌生中的兴奋。”如果多米克的定义是对的,那么在《金瓶梅》中写了许多场的肉体之欢,也只是陌生中的兴奋,而配不上“情爱”两个字。基斯洛夫斯基通过他的电影告诉人们:男人与女人之间“不仅有美好的感情,而且这感情不可轻慢、猥亵”⑩。《金瓶梅》对肉欲之欢只是暴露与警戒,没有深入而理性地探求灵魂与身体的复杂性,这可能是《金瓶梅》身体书写的最大缺憾与不足。
这种缺憾与不足也是当代作家在身体书写中应该汲取的教训。在当代文坛有许多私人写作,有人甚至将性爱日记拿来充当文学作品,这些描写从根本上讲算不上文学创作,更无法与《金瓶梅》这样的作品相提并论。当代文学家应该弥补《金瓶梅》身体书写的缺憾,使人性得到更真实、深刻而全面的表达。马克思指出:“吃、喝、性行为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使这些机能脱离了人的其他活动,并使它们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么,在这种抽象中,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⑪因此,在表现个体生命欲望时,必须与社会及人的其他活动结合起来,而不是将“食色”作为创作的唯一目的。当代评论家已经发现:“在灵魂和身体之间,除了简单的对立,似乎还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彼此纠结,互相转化的未明区域,灵魂和身体并不是分割的,身体也不是灵魂天生的敌人,相反,身体作为一个伦理命题,日益引起思想界、文学界的重视。”⑫如果当代文坛的身体书写真的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那么《金瓶梅》作为晚明启蒙思潮时期身体书写的使命已圆满完成,它为后世作者与读者留下了许多借鉴与思考的空间,相信当代文坛喧嚣一时的下半身写作会成为一个时代而结束,中国文坛的身体写作应该走向更深邃的思考,因为“生理性的身体必须和语言性的身体、精神性的身体统一在一起,身体的伦理才是健全的”⑬。
① 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尹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27页。
②⑨ 谢有顺:《文学的身体学》,《花城》2001年第6期。
③ 高罗佩:《秘戏图考》,杨权译,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6页。
④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4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页。
⑤⑥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29页,第126页。
⑦ 莫里斯:《裸猿》,余宁等译,学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56页。
⑧⑩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第282页。
⑪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4页。
⑫⑬ 谢有顺:《文学叙事中的身体伦理》,《小说评论》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