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中[河南省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 河南 周口 466001]
作 者:李治中,河南省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
翻检罗贯中《三国演义》,其中涉及曹植这一人物形象的,自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听密语,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开始,到第九十一回“祭泸水汉相班师,伐中原武侯上表”结束,凡七回。罗贯中塑造的曹植形象,区别于曹操、刘备、孙权、曹丕、诸葛亮、关羽等其他历史人物,虽有艺术加工,但是着墨不多,较少褒贬,较为符合历史真实。罗贯中具有“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对作为曹魏集团核心成员的曹植,能够秉持历史公允态度,表现出作者对作为优秀诗人曹植的喜爱与尊重。细考文本,罗贯中塑造曹植形象,主要围绕曹植登临邺城铜雀台、曹操立储,以及曹丕、曹植兄弟相煎等三件史实展开。
曹操在邺城修建铜雀台,见于《魏书》卷十九曹植传:“时邺铜雀台新城,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陈寿记述较为简略,指出铜雀台建成之后,曹操率曹植等诸子登台观览,并让他们各自写赋抒怀。曹植很快就写出文辞优美的《铜雀台赋》,表现出的才华让曹操很是吃惊。这件事在《三国演义》中被分别记述在第三十四回和第四十四回,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听密语,刘皇叔跃马过檀溪”云:
曹操于金光处,掘出一铜雀,问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吉祥之兆也。”操大喜,遂命作高台以庆之。乃即日破土断木,烧瓦磨砖,筑铜雀台于漳河之上。约计一年而工毕。少子曹植进曰:“若建层台,必立三座:中间高者,名为铜雀;左边一座,名为玉龙;右边一座,名为金凤。更作两条飞桥,横空而上,乃为壮观。”操曰:“吾儿所言甚善。他日台成,足可娱吾老矣!”原来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曹操平日最爱之。
这段史实在罗贯中的笔下,曹植不仅“性敏慧,善文章”,而且通晓修建礼制,表现卓尔不群。言语之中,罗贯中对曹植的肯定与喜爱溢于言表。文本出现的“曹操平日最爱之”这一论断,是建安时期曹操与曹植关系的真实写照,显然又是被作者罗贯中深以为然的。就本回叙述的铜雀台一事,在小说相关情节安排的意义,评注本云:“建安十五年,铜雀台建成之后,曹操曾带领诸子登台,令他们作赋,曹植援笔立就,得到曹操的赞赏。后文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铜雀台》未提此事,而是在回本中带出曹植,以与上一回中曹丕出场和本回中阿斗降生相呼应。这是小说家的匠心所在。”①
细考文本,第五十六回是以“观武官比试弓箭”为主要内容,借以表现曹氏宗族曹休、曹洪诸人的高超武功,如果再描述比试吟诗作赋,文武冲突,显然落入叙事无象的窠臼,人物形象未必鲜明。再者,关于铜雀台,第四十四回“孔明用智激周瑜,孙权决计破曹操”已经被再次提及:
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成文。操尝命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瑜曰:“此赋公能记否?”孔明曰:“吾爱其文华美,尝窃记之。”瑜曰:“试请一诵。”孔明即时诵《铜雀台赋》云云。
曹植《铜雀台赋》初被《魏书》卷十九《曹植传》收录,比较其与本回孔明所诵,孔明将其中“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虾蝾”改成了“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除此之外未见改动。所谓“二乔”即乔玄之女,大乔嫁给孙策,小乔嫁给周瑜,相传均以才貌闻名天下。“桥”与“乔”为同音异字,孔明用为双关语,其目的如评注本云:“诸葛亮使用激将法,故意将曹植《铜雀台赋》中的‘二桥’曲解成‘二乔’,让周瑜吐出了真心话。周瑜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孙权斫案起誓要与曹操决战到底。”②只是经罗贯中在此处一改,曹操决战孙权就有了贪图“二乔”美色的嫌疑,曹植也有了怂恿的嫌疑。即便如此,文本仍然表现了罗贯中对曹植才华的仰慕之情,他借孔明之口称“其文华美”,又称其“下笔成文”。孔明是罗贯中着力塑造的正面人物,曹植诗才能够被孔明所钦慕,可见曹植在罗贯中心目中是处于较高地位的。
曹操立储这件事,见于《魏书》卷十九《曹植传》:“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陈寿指出,基于曹植才华,理应被曹操所立,只是由于他恃才放旷,不如曹丕处世精明而最终失掉机会。曹操在选择曹丕或曹植为世子的问题上,表现出的犹豫态度,还见于《魏书》卷十《贾诩传》。贾诩字文和,武威姑臧人,在官渡之战前投奔曹操,曹操讨封其为执金吾,封都亭侯,迁冀州牧。据记载“:文帝为五官将,而临淄侯植才名方盛,各有党与,有夺宗之议。文帝使人问诩自固之术,诩曰‘: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文帝从之,深自砥砺。太祖又尝屏除左右问诩,诩嘿然不对。太祖曰‘:与卿言而不答,何也?’诩曰‘:属有所思,故不即对耳。’太祖曰‘:何思?’诩曰‘: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太祖大笑,于是太子遂定。”这段话的意思是,曹操立储未定的时候,曹丕向贾诩示好,讨要巩固自身地位的谋略,贾诩知无不言。后来,当曹操征求他的意见,他又以袁绍、刘景升两人的诸子相残的旧事回答,曹操深以为是,最终下定立曹丕为储君的决心。
向贾诩征求立储意见,见于《三国演义》第六十八回“甘宁百骑劫魏营,左慈掷杯戏曹操”:
第三子曹植,字子建,极聪明,举笔成章,操欲立之为后嗣。长子曹丕,恐不得立,乃问计于中大夫贾诩。诩教如此如此。自是但凡操出征,诸子送行,曹植乃称述功德,发言成章;惟曹丕辞父,只是流涕而拜,左右皆感伤。于是操疑植乖巧,诚心不及丕也。丕又使人买嘱近侍,皆言丕之德。操欲立后嗣,踌躇不定,乃问贾诩曰:“孤欲立后嗣,当立谁?”贾诩不答,操问其故,诩曰:“正有所思,故不能即答耳。”操曰:“何所思?”诩对曰:“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操大笑,遂立长子曹丕为王世子。
文本描述了贾诩向曹丕传授计谋:当送别曹操率军出征之时,只需“流涕而拜”,而不必像曹植那样“称述功德”。大凡将帅引军征讨,由于胜负未卜,均有性命之忧。身为人子的曹丕对出征的曹操这样表现,凸显自己的孝道,比较曹植一味“发言成章”,以文邀宠,实在是技高一筹。事实上,文本的描述实际是《贾诩传》中贾诩计谋的具象,贾诩献计曰:“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其中所强调的就是父慈子孝的孝道。至于文本描述的曹操向贾诩征求立储意见,和《贾诩传》所记完全相同,只是稍加变化一些说法而已。文本既然道出曹丕取胜的原委,客观上也表现了曹植的不足。文本记述曹植“极聪明,举笔成章”,但是,曹植在送别曹操出征之际,仍然“发言成章”,就表现为自夸于言辞,显得多么不合时宜。这件事情表明,曹植虽然精通于文学,但却拙于世故,这应是罗贯中对曹植的一个基本认识。
曹氏兄弟争储,还见于第七十二回“诸葛亮智取汉中,曹阿瞒兵退斜谷”,这回主要塑造了杨修恃才放旷,卷入世子之争,最终丧失性命的悲剧形象,其中谈及曹植,文本曰:“操第三子曹植,爱修之才,常邀修谈论,终夜不息。”曹植高才,杨修也是如此,两人走到一起,惺惺相惜,表明曹植具有不嫉恨才学之士、见贤思齐的美德。值得一提的是,在世子尚未确定的时候,曹植是有争储的想法与行动,但当曹丕世子身份确定,曹植就自觉放弃了争储想法,或者说再无非分之想。比如第七十八回“治风疾神医身死,传遗命奸雄数终”记述道:“曹操身亡,文武百官尽皆举哀;一面遣人赴世子曹丕、鄢陵侯曹彰、临淄侯曹植、萧怀侯曹熊处报丧。”在殡葬曹操以及后来曹丕嗣位的问题上,文本只字未提曹植,表明曹植尊重父亲意见,拥立其兄曹丕甚明。
曹丕、曹植兄弟相煎,主要指曹丕基于巩固自身地位的需要,采取的不容纳甚至迫害曹植的系列行为。兄弟相煎可以追溯至建安时期的争储,那时曹丕便嫉恨曹植才华,处处提防,甚至殃及到曹植交好的群臣。比如《魏书》卷二十三《韩宣传》,建安时期,他在邺东掖门与曹植相遇,“植嫌宣既不去,又不为礼”,两人发生冲突。“黄初中,为尚书郎,尝以职事当受罚于殿前”,曹丕回忆起他与曹植冲突的事,不仅没有罚他,而且委以重任;又如《魏书》卷二十三《杨俊传》,建安时期“,临淄侯与俊善,太祖适嗣未定,密访群司。俊虽并论文帝、临淄才分所长,不适有所据当,然称临淄犹美,文帝常以恨之。”到“黄初三年,(文帝)车驾至宛,以不丰乐,发怒收俊”,司马懿等人为之说情不许,杨俊自杀身亡。换言之,曹丕称帝之后,与曹植曾发生冲突的韩宣被重用,与曹植曾交好的杨俊反被借故收押,且不得开释。这充分表明,即便是在曹丕称帝之后,他对于曹植与之争储的嫉恨仍然未能消解。
黄初期间的曹丕对于臣工尚且如此,对曹植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曹植被逼赋诗事件,《魏书》并无明确记载,只是分别见于宋李的类书《太平御览》卷六百、《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三。这两个文本略有不同,《太平御览》先写曹植铜雀台赋诗赢得曹操青睐,与《魏书》《曹植传》记载略同,继写曹丕继位之后以“七步为诗”要挟曹植,以宣泄嫉恨,前后事件仿佛相关。最后,曹植吟出“煮豆燃豆萁”诗,感动曹丕得以解脱;《太平广记》以记述曹植被逼作诗为主要内容,曹丕与曹植“同辇出游”,先写出“两肉齐道行”诗,后又写出“煮豆持作羹”诗。在《三国演义》中,这段故事见于第七十九回“兄逼弟曹植赋诗,侄陷叔刘封伏法”,先写曹植被擒,曹母卞氏为其说情,究其犯罪原因“,盖因自恃胸中之才,故尔放纵”,这一点恐怕是被罗贯中深为认同的。接着文本又虚构出华歆建议诛杀曹植,其理由是“子建怀才抱智,终非池中物;若不早除,必为后患”,具体方法是“人皆言子建出口成章,臣未深信。主上可召入,以才试之。若不能,即杀之;若果能,则贬之,以绝天下文人之口”,然后才引出曹植被逼赋诗:
丕曰:“吾与汝情虽兄弟,义属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礼?昔先君在日,汝常以文章夸示于人,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笔。吾今限汝行七步吟诗一首。若果能,则免一死;若不能,则从重治罪,决不姑恕!”植曰“:愿乞题目。”时殿上悬一水墨画,画着两只牛,斗于土墙之下,一牛坠井而亡。丕指画曰“:即以此画为题。诗中不许犯着‘二牛斗墙下,一牛坠井死’字样。”植行七步,其诗已成。诗曰“:两肉齐道行,头上带凹骨。相遇块山下,郯起相搪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气不泄毕。”
曹丕及群臣皆惊。丕又曰:“七步成章,吾犹以为迟。汝能应声而作诗一首否?”植曰“:愿即命题。”丕曰:“吾与汝乃兄弟也。以此为题。亦不许犯着‘兄弟’字样。”植略不思索,即口占一首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闻之,潸然泪下。其母卞氏,从殿后出曰“:兄何逼弟之甚耶?”丕慌忙离坐告曰“:国法不可废耳。”于是贬曹植为安乡侯。
文本记述曹植赋诗两首,顺序同如《太平广记》,只是场景从“同辇出游”转移到群臣侍坐宫殿之上。文本以“七步成章,吾犹以为迟”,带出“煮豆燃豆萁”诗,表明这两首诗是同时的作品,延宕了曹植被逼的故事情节,强化了的悲剧气氛,使得故事丰满而圆润。值得注意的是,罗贯中更多的是把其中是非曲直留给读者去体会,比如通过曹丕之口,表达对其的微词“,昔先君在日,汝常以文章夸示于人,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笔。”事实上,同为建安文学领军人物,曹丕深知曹植诗才,所谓“代笔”之语实为托词,表现出曹丕对曹植才华的嫉恨,从中也看到了曹植“常以文章夸示于人”,恃才傲物的性格特征,这也成为其悲剧命运的最好注脚。
罗贯中所塑造的曹植形象,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形象鲜明,其艺术形象与历史真实人物较为契合,即聪慧敏捷、学识渊博、才华横溢,最初深为曹操喜爱,后来由于性格率真、恃才放旷、缺少城府,最终为人所制。曹植是曹魏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曹植这一悲剧形象,反衬出曹丕、曹等人对曹植的打压,表现出作者罗贯中“尊刘贬曹”的创作思想倾向。比如第九十一回“祭泸水汉相班师,伐中原武侯上表”,被人张贴在邺城门上的告示,守门者揭了报魏明帝曹观看,其文曰“:骠骑大将军总领雍、凉等处兵马事司马懿,谨以信义布告天下:昔太祖武皇帝,创立基业,本欲立陈思王子建为社稷主;不幸奸谗交集,岁久潜龙。皇孙曹,素无德行,妄自居尊,有负太祖之遗意。今吾应天顺人,克日兴师,以慰万民之望。告示到日,各宜归命新君。如不顺者,当灭九族!先此告闻,想宜知悉。”这张告示对曹植的失势寄予了深切同情,同时对曹代表的曹魏政权表现出十分的憎恶。
①② 郭皓政、陈文新注:《三国演义》评注本,崇文书局2006年版,第141页,第1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