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艳珊[玉溪师范学院, 云南 玉溪 653100]
翟永明写于1996年的诗歌《盲人按摩师的几种方式》中,盲人按摩师并不盲,他看见,他说出,他像一个通灵的巫师站在黑暗中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推拿按摩的方式说出了人类精神世界中的黑暗所在。
和翟永明20世纪80年代偏重于独白式抒情的诗歌不同,《盲人按摩师的几种方式》重在冷静客观地叙述一个过程,因此诗人一开始就以盲人按摩师的声音确立了诗歌的主角是盲人按摩师而非“我”。盲人按摩师说“请把手放下”,这句话隐含着病人的手向上的姿势,这个姿势隐喻掌控、掌握、拿、取——一种想要“得到”的欲望。“放下”似乎在启示病人“我”在生活面前保持谦卑。接着,盲人按摩师仿佛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地采取一种“俯身”的谦卑的姿势,而这一“俯身”也写出了诗人的仰望和敬畏。诗人把原本柔软灵动的“腰部”和坚硬冰冷的“石头”联系在一起,揭示了病的所在。在这里,“病”有双重含义,显性意义是生理病痛,隐性意义是心理的、精神上的疾患。泛滥的人欲填满生活,生活除了人欲一无所有,即“空虚”。像是饱胀一般不再温软灵动,于是“引起疼痛”。“一天又一天”,这是昼夜交替的自然规律,更是盲人对待生命的最高虔诚。推拿即按摩,是一种能够疏通经络、行气活血、滑利关节的治疗疾病的方法,而此次盲人要治疗的是顽固的、僵硬失灵的“比石头还硬的腰部”,于是从身体外在的腰病到精神内在的失灵关节,盲人按摩师肩负起了起死回生的重大担待。第一节里,诗人总体陈述了盲人按摩师给病人推拿治病的事,“我”和“他”对生活的不同姿态以及“他”治病的担待一开始就为后面诗节的展开造下一个势。
第二节诗人陈述了盲人按摩师的针刺疗法。“‘注意气候,气候改变一切’”,骨头的疼痛与气候变化有关,而生命个体则与自然变易世事更换息息相关,于是盲人手执梅花针治病,就有了针砭时弊的意味深长。在这里“梅花针”传达给读者一种精致的、美丽的、尖锐的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引出恐惧,因此“我尽力晃动头部:‘这是什么?’”“晃动”和疑问透露出病人内心的不安和迷茫,随着针刺入,“我”感觉着这种尖锐的穿透性极强的力量和生病的骨头的对抗,感觉着针刺对“硬”的侵入和摧毁过程,体悟到“生命,是易碎的事物”,继而又深入怀疑,还原到身体“还是骨头、骨节、骨密度?”从大到小,不仅隐喻着生命体的复杂,还暗示了疾病的无孔不入、深入骨髓。而在这里治疗病痛的方法是针刺,“梅花针扎在我的头部”,“头部”在人体中起到首脑的中枢作用,人的一切活动皆受首脑支配,盲人按摩师抓住病痛的要害,并照应了本诗节开头“‘注意气候,气候改变一切’”。
第三、四节写盲人按摩师敲、打、按、压等的基本手法。诗节开头“我”第一次说话:“‘请敲骨椎第一节,那里疼痛。’”“骨椎”不仅张显出生命运动的结构主体,还暗含着“力”的意思,词语本身的硬度容易让人自然地联想到“骨气”,而“骨气”联系到人的生命个体,“骨椎”这个词就很自然地上升到了人格尊严的高度。所以疼痛处在“骨椎第一节”,肉体之病、精神之病从“第一”开始,一生二,二生三,病源呈全身贯通之势。诗人把盲人敲打按压的手法比作演奏音乐,而音乐和诗歌一样具有净化人心的作用,“盲人的手按下旋律的白键”,“白”和下面的“凄凉”放在一起,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契合与完美感。“我知道疼痛的原因/是生命的本质,与推拿无关”,这一真理之言发自肺腑,叔本华说人生来痛苦,而翟永明在此给予了生命的本质另一种可供意味的解释。接着,“但推拿已进入和谐的境界”。一个转折词“但”让“推拿”与生命的本质生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这感觉好比碌碌俗世与得道成仙,“和谐”即是盲人按摩师的自然、圆融之道,阴阳调和,万物顺理,而这种“和谐的境界”乃是源于“盲人一天又一天敲打/分享我骨头里的节奏”,简单朴质的诗句暗藏生活的机趣和真谛,“分享”即是看见,盲人目盲而病人心盲,目盲的按摩师以自己的方式看见病的真正所在。
“‘转过身去,调匀呼吸。’/盲人的手按下旋律的黑键/暴风雨般的即兴弹奏。”“黑键”与第三节的“白键”形成一种巧妙的互文关系,照应着第三节的“和谐的境界”与第四节的“即兴弹奏”,并巧妙地暗示了盲人的“空洞的眼”。“转过身去”是让病人换一种姿态,唯其“转过身去”背对,才能形成一种“面对”的姿态,在此我们可以理解成面对生命的本质。“调匀呼吸”与后文叙述盲人按摩师“甚至他的呼吸也极度平静”相对,盲人按摩师的呼吸“极度平静”源于内心的平静,因为他内心的“空洞”和“无怨无求”,这恰恰赋予了生命无限的“有”的可能,是“虚空以待”。从而,前面诗节的“和谐”与此节的“平静”揭示出生命最理想的一种完满状态。接着,推拿身体的病痛自然而然上升到推拿“世间的问题”,病人被“盲人的方式”引导着,看见更深刻更隐秘之处的“病”之所在。而盲人按摩师下手与“我们的方向一致”,这“一致”是对“病”的理解,对生命的尊重,“推拿”在于顺导和疏通生命的症结,让生命呈现一种最自然的发展状态,正所谓“殊途同归”,这“归”乃是归向生命最原初的无“病”状态。
第五节叙述盲人按摩师穴疗的按摩方式。盲人按摩师说“请注意骶骨的变化”,让我们不得不回顾第三节第一行中病人“我”说的那句话“请敲骨椎第一节,那里疼痛”,从骨椎第一节到最后一节,盲人按摩师的治疗贯穿始终,仿佛标本兼治,仿佛上下打通以成“活”。“他的手指熟知全世界的穴位/他的手掌兼修中西两种功力。”盲人按摩师可谓医界中“推拿已进入和谐的境界”技艺高超的按摩师,这里可以把“穴位”看做是前文“腰部”、“头部”、“骨椎第一节”的再现和深化,而推拿人体脏腑经络气血输注出入之处无疑是另一种更好的“贯注全身”的治疗方法。“当他使劲,十根批判落下/贯注全身的一股深邃力量知道/一种疼痛已被摧毁。”用“批判”一词写手指很深刻,也很俏皮,以小见大、以轻就重地让承载治疗使命的“深邃的力量”自然地“贯注全身”,从而达到摧毁“疼痛”的目的。然而“另一种痛苦来自肺腑/来自白色袍子的适当切入/以及我那怯懦的心跳”。这“另一种痛苦”一方面是深层意义上的心理的、精神上的病痛,另一方面是因洞见自己心理的、精神上的病痛而起的痛苦,或者说是一种对自我清醒认识的痛苦,这种清醒认识源于“白色袍子的适当切入”,因为神医般的按摩师“适当切入”才让病人“我”看见被病体遮蔽了的深层意义上的病痛,从而才有“怯懦的心跳”。
第六节里诗人从“病人”的体验中抽身而出,把注意力完全放在盲人按摩师身上,成为最彻底的旁观者。对常人来说“熟悉”导致庸常和僵死不变,形成一种遮蔽,而盲人按摩师“一天又一天”地摸索“熟悉的事物”以修炼神技,以“达到澄明的高度”。按摩师因其目盲才得以在心灵上张开一双眼睛,从而透过庸常的现象渐趋生命的本质,透过遮蔽直达“澄明”。“从一块坚硬的石头,或者/在空气中飞舞跳动的尘埃/一男一女,两个盲人/看不见变易中的生死/看得见生死中的变易。”石头和尘埃是世人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人们对于前者往往因其普通而熟视无睹,对于后者往往因其微小而忽略不计,《老子》有言“五色令人目盲”,然而盲人按摩师“看见”的非关形非关色,他们“看见”石头的“坚硬”,这是石头的“质”,“看见”空气中微小尘埃的“飞舞”和“跳动”,这是尘埃的“灵”。佛家认为“未尝有一事,不被无常吞”,象征着一阴一阳的“一男一女”两个盲人透过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俗常现象看到了生命的无常和“变易”,这“变易”不是常人所见的生死,而是生死背后的真理,是宇宙的“常”,正是《老子》里所说的“知常则明”,笔者不妨把这种“澄明的高度”理解为近乎“得道”。
第七、八节写盲人按摩师的拔火罐疗法。“一次,他拿出两个罐子/其中一个是空的,另一个也空。”“空”和“也空”写出了罐子的“虚空以待”,这恰恰也是病人“我”的等待,或者说是下文将要提到的“恐惧”。罐子已空,但是“看不见”的盲人按摩师依然“抽掉里面的空气/点燃酒精棉”,是为了让“空”更空、真空,就如同他明白病里还有病,摧毁了“一种疼痛”之后还有“另一种痛苦”等待解决一样。接着“除了腰椎的十四个关节/还有骨头深处的阵阵寒意……”对病人的不安和恐惧做出了回应,“腰椎的十四个关节”和身体病痛有关,“骨头深处的阵阵寒意”则指身体的和心灵的双重病痛,盲人拔火罐就是要祛除病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把“病”连根拔除。所以在第八节里,在“响了一夜的孤寂之声”后盲人按摩师宣布“‘现在好了,寒气已经散尽’”。这里“一夜”不是真的一夜,“孤寂之声”也不是病人听到的真实的声音,而是病人的感觉。拔火罐的过程中病人经历了“夜”和“孤寂”的感觉,这感觉如同罐子的“虚空以待”,从而让病人在病痛消除之后得到“万物皆有神力”的豁然开朗的感悟。“那铿锵的滴水的音律/我知道和所有的骨头有关”,“水”喻指盲人按摩师治疗中的神秘力量,他一天又一天推拿按摩,就“一天又一天雨下个不停”,水从天而降,洗除病人一切污浊秽垢,还人心一个清明洁净。在这种神力的摧毁与拯救过程中,“石头般的内心恐惧”是病愈的最大障碍,可是犹如神一般的盲人按摩师恰恰抓住了这种恐惧,所以在第九节里他说有一种痛“能触动你的神经,压迫/你的手臂,毁灭你的黑夜/不要让恐惧改变你”。
第十节集中写治疗过程中的病人“我”对痛楚的感受。“盐”质地洁白,“清水”自然清洁纯净,“擦掉苹果上的污迹”是还苹果以洁净,“手指按下琴键随即又轻轻移开”则让人想到一切类似于安魂曲的轻柔和缓的美妙乐章。盲人按摩师用种种推拿按摩的治疗方式祛除病人的痛楚,用十根曼妙多变的手指把病痛给“化”了。这一节里病人“我”越是感觉痛楚被祛除的“轻易”就越是显示出盲人按摩师高超的神力。
第十一节更进一步通过写病人“我”接受按摩时的感受来写盲人按摩师。“手指间的舞蹈,很轻/指力却浑厚,生命中的/强弱之音此时都在。”“舞蹈”和“轻”是对接受推拿按摩的感觉而言,“浑厚”则是对推拿按摩中贯穿全身的能够摧毁病痛的“一股深邃力量”的切心体验,而“强弱之音”则是从对治疗过程的体验上升到了对生命的体验,“在”是去除遮蔽之后的显现和存在,是生命在病人面前最真诚的敞开。只有当生命在病人面前最真诚地敞开的时候,病人才能够随着盲人按摩师移动的手指一步步深入,触摸到肉体病痛之后的精神之“病”,而“那触手一摸,心灵的辨识/比眼睛的触摸更真实/大脑中反复重叠的事物/比看得见的一切更长久”,既是写盲人按摩师的,更是写病人的自我体悟,接受推拿按摩治疗的最终,目盲的按摩师驱除了病人内心的黑暗,为心盲的病人“我”推开一扇窗,让“我”得以用“心”用“知”去看穿一切遮蔽,通达“澄明的高度”。
值得注意的是,诗歌的最后一节第一次出现第二人称“你”。这里的“你”当指盲人按摩师,诗人从旁观者变成了对话者,直接面对盲人按摩师。以第二人称来写他,乃因为在边体验边旁观或完全的冷眼旁观之后,在目睹了盲人按摩师与双重病痛对话的全过程之后,在病人“我”被治愈之后,在“看见”之后,终于能够“说出”,能够成为与盲人按摩师在同一高度(“澄明的高度”)上的对话者。当“黑暗”让一切杂念销声匿迹,让被杂念侵袭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病弱的人心单一起来、赤裸起来、有力起来,像整铁一样地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面对自己,看清生命的深刻。“当你想看,你就能看/最终达于静止的世界。”这“看”是用心看,是“神遇”,这种“看”无所遮蔽、畅通无阻。“静止”也并非停止不动,而是宛若秋水之静,表面波澜不惊,内里生生不息、万物悠游,是为“澄明”之境。“日子年复一年,并不休息/盲人俯身,推拿/疼痛的中心,一天又一天。”诗人在收束全诗时还盲人按摩师第三人称,再次成为一个旁观者,从对话者用心“看见”还原到旁观者用眼睛“看见”,又一次看见盲人按摩师“俯身”以及“一天又一天”的推拿按摩,使得全诗的结构好似一个圆,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盲人按摩师这一“俯身推拿疼痛的中心”的写实过程便成为了一个无止境的耐人深味的写意过程,体现出更多的诗“思”的品质。而最重要的是,这种抗闭合的回环式结构暗示着俗世中生命的本质和生活的本相,恰恰体现出了翟永明对生命的细致体味和对生活的深刻洞察。
翟永明的《盲人按摩师的几种方式》是一首关于治疗或者说是拯救的诗,盲人按摩师像一个通灵的巫师以按摩的方式说出了人类精神世界中的黑暗所在,意在引起人类疗救的注意,通达“澄明的高度”。唯有心地澄明,生活在喧嚣尘世的人们才能像盲人按摩师那样,即便永远处于黑暗之中,也能够在心尖上张开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在黑暗的中心眼不盲、四肢不僵,身体灵动自由,翩翩起舞。
[1]翟永明.再谈“黑夜意识”与“女性诗歌”[J].诗探索,1995(1).
[2]陈超.翟永明论[J].文艺争鸣,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