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光棍节档期上映的都市情感类型电影《失恋33天》以不到900万投资收获3.5亿票房,成为国产中小成本电影新的票房冠军。尽管票房也许只是一个转眼即过气的数字神话,但这么一部小成本制作却完胜同档期多部好莱坞大片,这一现象却值得关注。显然,《失恋33天》的意义并不在于给近年来国产电影如火如荼的票房锦标赛树立一个投资回报率的新标杆。在中国电影投资不断飙高音的“亿勇军”进行曲中,这部事先未被高期待的电影,唱出了一个清新的小变调。
在当代中国,电影的主要观众群在新兴的中产阶层,他们在电影这种强势媒体中寻找适己的价值呈现和情感表达。这能够解释为什么近年来当代中国都市情感类型电影成为票房新宠。然而,中产文化的历史积淀和美学资源显然还酝酿培植得远远不够,对准中产阶层生活的镜头还停在夸张的甚至反讽的皮相描摹阶段:都市广告和时尚男女共同串演起色“丽”内荏的都市“景片”,讲述虚浮的白领意淫故事。养眼指数、时尚指数成为这类型电影的观影新指标,而喷血的剧情、弱智的对白则被一同打包买单。而《失恋33天》显然是对这一类型的超越。虽然它仍不脱俊男靓女编织爱情神话的俗套,但其不俗之处在于,像导演滕华涛说的,他试图讲述一个“跟观众非常有共鸣的情感故事”,从表象到内核都贴合时代的审美需求,为都市情感电影探索一种新的叙事模式,既叫座,又叫好。
《失恋33天》的叙事显然刻意与现有的都市情感电影俗套划清界限。首先,剧本改编自一位24岁女孩的网络人气小说。网络文学一直以来被定位为大众趣味,但却具有先天的亲民性与时代感。这部网络人气小说的故事仍在大都市展开,主角是婚庆公司的小白领,电影主角的自我标识是广大草根阶级的未婚女性。电影以黄小仙失恋后的情感修复为主线。失恋疗伤是此类电影未曾涉及的题材,在很大程度上直指都市单身人群的内心焦虑和困境。据统计显示,中学生在《失恋33天》的票房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出现了大批组团观影的盛况,这从侧面印证了它具备时代审美特质。电影选定2011年百年一遇的“圣光棍节”档期上映,在几部好莱坞大片的强势夹击下,迎难而上,使城市现役单身和曾经单身的人有一种“电影为我量身定做”之感,这一创意的成功执行是成就影片的天时地利。导演滕华涛执导过《双面胶》、《蜗居》、《裸婚时代》等多部都市情感热播电视剧,也为他积攒了人气,而这些经验让他更懂得拿捏这个时代年轻人所关注和期待的事情。此外,《失恋33天》的电影演员也不是过度商业化的明星脸孔,也没有采用明星扎堆的惯常策略。从片头到片尾,主人公黄小仙都是一副不加修饰的样子,加上大喇喇的说话、做事方式,与城市普通人拉近了距离,从而获得主流观影者心理上的亲近。片尾字幕时同时放映的数个失恋者的纪录镜头[1]也呈现出主创团队把镜头对准普通人的创作姿态。总之,《失恋33天》试图摆脱都市情感类型电影悬浮在都市上空的叙事,第一次接上了地气。
除了失恋后的情感创伤与修复,电影以女主人公所在婚庆公司的工作为副线,串起另外几个情节节点,包括精英男与拜金女婚庆故事、八分钟相亲会、文艺女与精英男的爱情观大辩论、金婚夫妇的插曲等。其中涉及到诸多情感问题:城市新富与拜金女经典搭配拷问、速配相亲会中一见钟情的可能性与几率、原配如何“修理”小三和老公等等。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在网络上一再引起热议的、在时下电视剧中被深入探讨的问题,将其串进故事,可见主创的编剧智慧。
当然,最为观众带来快感的,还是那些将微酸的文艺腔与辛辣的现实感集于一身的台词。这的确是一部由大量旁白和对白支撑起来的电影。表面上看来,影片成功塑造了几个性格人物,除了糙得可爱的大龄剩女与娘得可爱的单身男人,还有那个成熟宽容、不失幽默的上司堪称都市小白领们梦寐以求的领导“范本”,而低调又不失内涵的城市新富乃至那个虚荣媚俗的拜金女都各有追捧者。但是,细看之后不难发现,这些人物性格其实都是由编剧那副三寸不烂之舌撑起来的。《失恋33天》的影像语言对小说语言全面让渡,成就了一场语言的狂欢。
但逞口舌之利必然也有其代价,使得这部电影广受“不是电影”的诟病。能够敏感地发现、触及问题,却以平面化的、简单化的方式、用相互调侃与自嘲去回应,能够获得一种语言上的即时快感,但也遮蔽了问题本身的深度和困境,这是网络时代自博客、论坛、微博出现之后,网络化交流方式与生俱来的一种典型症候。电影可贵之处在于并没有回避都市人生活的情感困境,触及了有价值的问题。只是对于这些问题,主创者一概以蜻蜓点水的姿态掠过,算是点到即止。分析之后不难发现,在影片的各个关节点,人物犀利的言辞成为启动故事、推进情节、解决危机的主要手段。从叙事结构上来看,开场的几个论文引证式的失恋桥段集锦像是一种明星过场秀的噱头,办公室中同事走马灯式的介绍也有脸谱化、小品化之嫌,这种结构上的拼贴感,实际上都是因为电影的叙事以服从卖弄小聪明的台词(原小说文本)为旨归。
夹带着相互调侃与自嘲的话语方式因其酣畅淋漓的风格而大快人心。《失恋33天》公映之后,《失恋33天》语录一时内被网友竞相传颂。一对毒舌的男、女主人公为电影的台词语言定了调,也为它的影像叙事定了性,同时它也决定了电影对都市人的有限关注只能是浮光掠影。网友把编剧戏称为女版“王朔”。事实上,《失恋33天》语言的确有王朔的犀利和嘲讽之风,但又不同。王朔的语言风格主要特征之一,是将权威意识形态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并置、混搭,从而带来解构权威话语的效果,《失恋33天》的幽默则与意识形态无涉,而是将时下流行词汇和传统、经典表达混搭,足够时髦,足够惊艳,并足具时代审美特征。这就是《失恋33天》的台词语言的独到的聪明,带着网络时代语词消费与生俱来的轻盈。
换言之,《失恋33天》借助失恋这样一个不乏新意的故事表象,用贴合网络时代的语体和风格,在彰显着草根性与时尚性的语言狂欢中,完成了对现实的一次轻叩浅击。无疑,这是国产都市情感题材电影一次成功的变身。
爱情是都市情感题材电影的永恒主题。然而国产都市情感类型电影有能力炮制票房,却无力讲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爱情故事:要么带着一厢情愿的假天真,如《非常完美》、《杜拉拉升职记》等;要么带着怀疑主义或虚无主义的真世故,如《非诚勿扰1、2》。而《失恋33天》显然是带着对真爱的期待而来的。它有一个富有新意的故事载体——大龄剩女的失恋疗伤及爱情新生。但失恋的叙事表象仍然包裹着一个不无矫情的爱情童话。爱情童话,无外乎灰姑娘模式、刁蛮公主桃花运模式、奋斗女成长模式。《失恋33天》就是一个刁蛮灰姑娘落魄中遇上一个成熟、完美男人的故事内核。娘得可爱的男主角貌似为国产性格人物长廊增添了新的典型,但其本质就是一个该体贴时够体贴、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完美男人形象——一个虚空的想象性存在。而其夺人眼球的外在表征——“娘炮”无非只是为电影增添一些无伤大雅的情趣调剂而已。
不过,《失恋33天》的这个爱情童话却讲述得入时入理。其爱情内核与其说是找回失落的爱情,不如说是找回失落的自恋,而这恰恰准确地投合了电影受众——曾经和正在孤独着的年轻人的观影期待。
虽然惨遭爱人和闺蜜双重背叛,女主角黄小仙仍然是以一副斗士形象出现。在剧情介绍及角色定位中,其毒舌被指认为黄小仙唯一的资本。毒舌是一种自我防御,也是主人公为了挽救被爱情和友情的双重背弃所伤害了的自尊和自傲的体现。事实上,毒舌在某种程度上是主人公自身存在的证明。从黄小仙对自己过去恋情和友情的回顾中不难发现,她一直都是一个好强、以自我为中心的女孩。我们从其前男友理性的分手原因分析(“你从来不是一个给人台阶下的人……你每一次都是高高在上,我每一次都要站在地下仰视你”),也从其闺蜜无声的冷静接受斥责中可以侧面看到。黄小仙因为有了一副伶牙俐齿而自命为具有“复杂型人格”的“高水准姑娘”,以此傲对城市新富精英男。她的失恋疗伤实际上是一场挽救自尊之旅。从精神分析角度来说,恋爱从一定程度上是将对方当作自己镜像认同的对象,其驱力便是自恋力比多。而黄小仙就是个自恋式恋爱的典型例证。她对恋爱的认知,执着于那份自尊心和优越感,比如她的酒后咆哮,“先走的那个人他妈的不是我!”比如她报复后的独白,“一段感情里,我们实实在在爱上了对方,到了结尾时,也实实在在地恨上了对方。我要你知道,我们始终势均力敌。”还有女主人公的自我告白:“即使肮脏,余下的一生,我也需要这自尊心的如影相伴。”其实她所不能接受的不是分手,而是分手所意味的她的被动,她的自尊扫地,自恋幻灭。而自恋从来不是一个人可以唱的独角戏。拉康告诉我们,那个将孩子带到镜子面前、鼓励孩子作镜像认同的第三者(通常是爸爸或妈妈)早已经悄悄介入了“我和我的镜像”。刻意自尊和过度自恋的人格结构,恰恰很可能是因为自我怀疑而缺乏安全感。一个过度自恋的主体的恋爱,一定程度上就是寻找回声[2]的过程——极度渴望被承认。(比如渴望被人追在屁股后面说:“姑娘,我可真喜欢你的刻薄。”)而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纯真的恋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自恋的成全,而一旦一方不再愿意成为对方的回声体(相异的个体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利益),一旦捅破这层肥皂泡的幻影,爱的危机就产生了。前男友因为无法忍受这种单方面的附和而背叛了黄小仙。如影片所明示的,“仙贱组合”将展开一场新的恋爱,但可以预期的是,对黄小仙只管付出、不计回报的王小贱显然是她的自恋的新的回声载体。当然没有人需要考虑作为“王小贱们”他们支持下去的动力在哪里。也许王小贱会成为下一个“前男友”,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为这颗不得安置的自尊心和自恋提供了依托之所。
拉康早就指出,镜像认同的自恋激情在自我身上激发了巨大的能量,当自我的完整和统一受到挑战和威胁时,这种能量就会立即转变成原始的侵凌性。于是这就可以解释黄小仙以“受害者”自居,用报复来面对伤害自己的人,甚至还包括仅仅只是存在价值观差异的客户。作为情节最重要的一个节点——王小贱在别人的婚宴上主动替黄小仙出气报复前男友这场戏,黄小仙虽未出声,但我们完全可以把黄小仙看作是沉默的同谋。原著小说中女主人公此时的一句独白证实了这一点:“王小贱这么一闹,我从一个惨遭抛弃的倒霉蛋,摇身一变成了心狠手辣的负心人。但是毫无疑问,我更喜欢我这个新身份。”和黄小仙一样毒舌的王小贱其实就是黄小仙的另一半比较理性的镜像自我。虽然电影创作者竭力在他们的生活习惯上造成两极悬殊的视觉效果,但他们的性格特征和价值观却极其接近甚至形同一人。而这两个主人公其实都只是电影作者(很大程度上是小说作者鲍鲸鲸)镜像化自恋的投射对象。我们可以从网络流传的鲍鲸鲸简介(应该大部分取自于作者的自我描述)[3]中窥得端倪。作为85后网络人气小说作者,她的自恋和对自恋的广而告之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年轻人包括女性越来越具有自我表达乃至表达自恋本身的勇气,这是一个消解崇高、崇尚个体的后现代语境所呼唤、造就的价值呈现。这就是黄小仙形象能够深得人心的原因。
在观影过程中,黄小仙的自恋又成为观影者自恋的镜像投射。麦茨告诉我们,当我们把自己交给影院,黑暗中的凝视使观影者对影像造成幻觉。观影者主动地误将电影影像当成是自我的镜像,正是这种镜像的误认,使观众沉溺在自我迷恋中,从而获得快感。影像幻觉的产生机制,正是在自恋力比多的驱动下观影者对镜中(银幕上)人物的认同与自我投射。尤其是《失恋33天》的观影主体是曾经或正在失恋和失意的都市人群,他们很容易在电影中找到情感共鸣点,并在其中找到自尊心和自恋感重新膨胀的极大满足。比如影片中报复前男友的段落,明显带着过分的非理性和人身攻击,但是观众还是大呼过瘾。因为在观影中,他们选择了将自己的立场投射到男女主人公身上,理性和价值分析在这个时候是被顺势的快感遮蔽了的。当一个关于自恋的爱情神话在银幕上放大发酵,在银幕镜像的催化下,与观众的自恋情结发生化学反应,于是,拍手称快和奔走相告的观影奇效也就自然而然了。而从前男友对分手原因的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电影作者一定程度上触及了黄小仙这类女孩所存在的问题——过度自恋并不是一种健康、独立的人格,他们的自恋往往极度依赖于对方的成全,而给予对方的主体空间却极小。只是问题触及却没有解决,或者说电影作者自己也是陷落在自恋镜像中的困兽,所以只能在一个新的想象性轮回中给观众制造新的爱情幻觉。所以说《失恋33天》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触及了恋爱的本质,但却认可自恋所带来的攻击性、自私性,以恋爱另一方主体的缺失为代价,而将一个健康的爱情观中应有的平等和尊重有意无意地略过。
和很多同类型电影一样,《失恋33天》仍是借用俗套的叙事结构和理想主义完成对美满爱情的想象性表达。但《失恋33天》在时代性和审美性上对类型叙事所做出的探索仍然难能可贵。因为当观影者们置身于媚俗与滥情的狂轰滥炸中,即使神经麻木,仍能够对哪怕一点点的创意和改变保持敏感,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注释
[1]取自该片的营销短片。该片做营销时,曾拍摄了一组名为《失恋物语》的短片,从不同的城市选取年轻人讲述自己的失恋经历,然后在微博等平台投放,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共鸣。一时之间,“失恋”成为一个影响大批年轻网民的流行话题。在电影公映之前,观影气氛已经酝酿成熟。
[2]自恋和回声的起源见古希腊神话:女神厄科(Echo,回声)因为受了诅咒,失去了说完整话的能力,只能重复别人说的话。她钟情于美少年那喀索斯(Narcissus,自恋)却遭到拒绝,死后形骸化去,只剩一些山鸣谷应时的回声。司报复之神罚令那喀索斯恋上泉中自身的倒影,最后也憔悴而死。在英语中,echo同时还指附和者和应声虫。
[3]大龄少女,知名怨妇,对敌人心狠手辣,对爱人甜贱绵软,身后拖着无数个人格,一路走得花样迭出毫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