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历史记忆的身体再现

2012-08-13 07:54冯智明
广西民族研究 2012年2期

[摘要]身体装饰是身体的文化表达的重要方式之一。一个特定群体的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至少包含四个层面:社会身份标记、族群文化记忆的身体再现、个体情感和自我的经验表述、历史和身体政治的折射。就第二个层面而言,红瑶通过身体及其装饰行为表达对族群历史记忆的认同,并使之以身体实践的方式一代代地得以传承和“再现”。

[关键词]红瑶;身体再现;文化表达

[作者]冯智明(1982-),女,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民族学博士。桂林,541004

[中图分类号]C958.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454X(2012)02-0066-006

本文是广西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1年度项目和而不同:广西多民族聚居区民间信仰的发展与和谐社会构建研究(11FMZ015)阶段性成果。

在人类学的身体研究领域,建构论是一个主要的理论流派,关注身体的社会性,即“自然”的身体成为文化和社会结构的隐喻和镜像的方式。建构论认为,身体是展现社会文化的场所。在其研究取向中,“身体”概念是象征性的,主要的研究对象不是身体本身,而是身体对社会文化的“再现”。身体装饰是身体的文化“再现”的重要方式之一,本文以广西红瑶族群为例,探讨红瑶传统身体装饰对族群历史记忆的身体再现问题,以期同时对建构论的社会身体研究理论有所回应与反思。

一、研究背景

建构论将身体的社会性予以概念化为“井然有序的身体”(ordered body),有两方面的基本意涵。一方面,主张身体由社会建构而成,视人类身体为被政治制度、规范性制度等管理和规训的对象,“强调身体是社会的栖身之处,表示唯有透过这种研究方法,我们才能察知社会系统的巨大结构力量。”另一方面,将身体理解为社会分类系统的隐喻,身体与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存在象征对应关系。费侠莉(Charlotte Furth)称建构论的诠释类型为身体的“再现”(representation),并认为其提供了“身体史研究的理论基础”。

身体装饰对于理解身体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人类的身体是着衣的身体,所有的人都以某种方式给身体‘着衣,没有一种文化会听任身体一无装饰。”换言之,人类通过身体装饰赋予身体以各种文化意义。笔者曾在《社会身份标记——红瑶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研究之一》一文中提出,一个特定族群的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至少包含四个层面,其中之一即是对族群历史文化记忆的身体再现,身体经由身体装饰行为与文化记忆和社会秩序建立象征对应关联。在服饰文化研究中,少数民族妇女服饰往往被称为“无声的史书”、“无文字史书”、“穿在身上的历史”等,也强调身体对民族历史记忆的再现、记述和传递。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主要聚居在广西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境内的瑶族支系——红瑶,因妇女传统服饰颜色以红色为主而得名。内部由语言差异又分为山话(优诺语)红瑶和平话(汉语方言)红瑶两个支系。本文使用的资料来源于笔者从2007年到2010年在龙胜县红瑶地区(主要为江底乡矮岭寨)持续两年多的田野调查工作,以红瑶妇女的身体装饰为主。关于红瑶妇女身体装饰的专题研究较少,已有研究多注重对妇女服饰的颜色、形制、工艺等的描述,而从身体研究的角度对其再现历史记忆的讨论则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红瑶身体装饰对历史记忆的再现往往与民族传说、仪式等结合在一起。

二、“红瑶纪尾”:盘瓠图腾“同体化”现象

瑶族的盘瓠神话详细记载在民间汉文文献《评皇券牒》(《过山榜》)中,很多瑶族支系(主要是瑶语支)均有保存。各版本内容虽有出入,但比较完整地叙述了瑶族出身、十二姓、史上不纳税的根源以及部分迁徙路线,故事情节与《后汉书》中助高辛氏与犬戎之争的盘瓠神话相似:“瑶人根骨即系龙犬出身,评王得龙犬一只,毛色斑黄。因咬杀高王有功,评王赐其与三公主成婚。将盘瓠一身遮盖,绣结五色斑衣一件遮身,绣花带一条缚腰,绣花帕一幅束额,绣花裤一条藏股。夫妻居于会稽山深山,生育六男六女,评王册封盘瓠为始祖盘王,并赐盘、沈、黄、李、邓、周、赵、胡、郑、冯、雷、蒋十二姓。盘瓠于游猎中被羚羊角刺死,评王发给十二姓王瑶管山券牒,赐予会稽山万顷山场,永免徭役。”

盘瓠崇拜在瑶族服饰中多有体现,史籍中多有记载瑶族人好“五色”,喜着“斑斓”衣,衣裤“有尾形”等。如《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有:“盘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织渍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裁制皆有尾形。”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云:“瑶,本盘瓠之后。椎髻跣足,衣斑斓布褐。”至今,很多瑶族支系模仿神犬的首、尾、耳等显明的身体特征制作服饰,以示崇拜和纪念。

在龙胜县瑶族地区,流传着一句“盘瑶纪头,红瑶纪尾”的俗语,表示盘瑶和红瑶在服饰上对始祖盘瓠的不同纪念方式,盘瑶模仿其头部,红瑶模仿其尾部。这一服饰形制是盘瑶和红瑶维持共同的族别认同和族群边界的重要标志之一。聚居在龙胜县江底乡的盘瑶成年妇女要剃光头发,在外面包上多层花毛巾,形似盘瓠“花帕束额”;新娘出嫁戴的帽子做成狗头形状,用牛肋骨制成的三角形黑色帽架高耸,额上支架代表狗嘴,另外两根平行支架代表狗耳,好似一只昂首之犬。红瑶妇女喜穿百褶裙,在裙头两端缝布带,各系一片称为“东把”的五色绣片,穿裙时交叉系合,垂于臀部两边。着盛装时在东把中间吊两把“珠带”,由36根穿满玻璃珠的黄色丝带组成。如《后汉书》中记载盘瓠之后服饰“裁制有尾形”,吊在红瑶妇女臀部的东把和珠带就是“红瑶纪尾”——对狗尾的模仿,不论穿便装还是盛装,象征狗尾巴的东把都必不可少,以不忘本族之根。与盘瑶等瑶语支瑶族相比,如今红瑶的盘瓠崇拜即使已出现了转型现象②,但纪念、敬狗的习俗却得以完好保存。

瑶族盘瓠崇拜有浓厚的犬图腾崇拜色彩,身体装饰对图腾形象的模仿是一种“图腾同体化”(Assimilation of Totem)现象:“图腾部族的成员,为使其自身受到图腾的保护,就有同化自己于图腾的习惯,或穿着图腾动物的皮毛或其他部分,或编结毛发,割伤身体,使其类似图腾,或取切痕,涂色的方法,描写图腾于身体之上。”红瑶服饰纪尾是通过将身体的部分扮拟犬祖的外形,使盘瓠后裔与盘瓠“同体化”,不仅使自身受到盘瓠的保护,同时将“瑶人根骨乃龙犬出身”的民族历史记忆以固化的服饰象征符号和着衣的身体实践形式代代相传。身体装饰承载的历史记忆可归为保罗,康纳顿所称之“习惯记忆”,不刻意追溯历史,但却以现在的身体举止重演过去,“过去积淀在身体中,体化实践提供了一个极为有效的记忆系统。”从服饰的物质属性方面看,对犬尾的模仿是无文字的刻写记忆方式,但是这种记忆的操演和传递只有通过着衣的身体实践才变得有永恒价值和记忆效果。

三、“抛乡抛地抛山,千万不抛江”:漂洋过海纹

在瑶族的盘瓠神话中,盘瓠亦犬亦人,对其的崇拜后来逐渐转化为祖先神“盘王”崇拜,发展出跳盘王、还盘王愿等祭祀仪式。解放前龙胜县金坑瑶族地区立有盘古庙,山话红瑶十年还一次大愿。还愿缘于一个漂洋过海的传说:“红瑶祖先乘木船飘洋过海,途中遇狂风大浪,无法靠岸。在这紧要关头,祖先们想到只有盘古王才能搭救我们。一位师公记起以前祭盘古王用的三节竹子,马上设坛安神位,向盘古王许愿,盘古王果然显灵,顿时海风大浪平静。从此红瑶民间世代流传‘大田大地均可抛,神灵千万不能丢;三节竹子随身带,走遍天下保平安。每迁到一个地方都要建盘王庙还愿。”这里描述的许愿还愿与其他瑶族支系中流传的“漂洋过海”传说相同,而祭祀神灵是盘古还是盘王则显含混,是研究者错记还是当地的“初期的盘瓠信仰变质为盘古信仰”还有待研究。

平话红瑶也有先祖漂洋过海的记忆,狗渡海取谷种是其一。瑶歌中常见“长江”、“洞庭”字样。红瑶迁徙歌《过山文》有云:“抛乡抛里千万不抛话,抛乡抛地抛山,千万不抛江。”意即离开家乡故土,千万不能忘记自己的语言;抛弃家乡、土地和山林,千万不能离开江河。红瑶各姓氏传唱的《大公爷》和《过山文》记载的迁徙路线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即沿江而行,或顺江而下,或逆江而上。不管“过海”是否为洞庭湖,江河湖海在红瑶人的迁徙中都具有重要意义。

在红瑶妇女花衣胸背绣片上,有三条非常明显的用白色丝线挑成的大方框,称为“钱线”,象征带来富贵的钱财,“千断万断不给它断”,绣花时要先从这两根钱线绣起,再往方框内填充图案。纹样布局的规律是每个方框内分别有三组平行的独立图案,其中左右两组相同,多为鹿、牛、蜈蚣、双嘴鸟、鸡、狮子、龙凤等吉祥动物纹。连接这些动物纹的是以蓝色为主的波浪纹,有的夹杂八角花,大部分则在称为“泥鳅路”的波浪纹上方绣八字形短直线,两根一排,矮寨妇女说这是以前过海时划船的船桨。“泥鳅路”也就是泛着波纹的“海”(江河)的象征。背片第二层也是最宽的方框正中绣着花衣上最大的组图,外层是两条头朝下的蛟龙,中间绣一圆形龙宝,称为“双龙抢宝”;蛟龙之间挑绣一只龙船,船上有五个“坐船人”,船边放着船浆,周围的纯蓝色块代表载船的水。这组图案和遍布花衣各处的“泥鳅路”结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漂洋过海图,是花衣中面积最大、象征意义最为浓厚的符号,绣出了红瑶先祖“抛乡抛地抛山不抛江”的迁徙路线选择。可见,飘扬过海的历史在红瑶人的迁徙记忆中是不可磨灭的。

四、“朝绣私章头上戴,夜绣大印身上穿”:佑身瑶王印

每当回忆起红瑶历史时,矮岭寨老人常会提到一句《过山文》中的古言:“盘古置天,蚂蝗置地,张良张妹置凡人。先有瑶来后有朝。”意为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世上就有了人烟,先有瑶人后有朝廷。如《评皇券牒》言:“当初原有盘古王,置天地人民,先有猺人,后有朝廷。”“先有瑶,后有朝,无瑶无有朝。瑶人自古不当差,见官不下礼,过渡不使钱。”红瑶有一个先祖自管一方的传说:

红瑶先祖当皇帝,开始坐京城(南京),只有一个女,招回个郎仔,这个郎仔很招人爱(喜欢),瑶王就把大印交给他保管。有一天,几个客人(外族人)骗他打开装大印的箱子给他们看一下,郎仔没考虑就拿出了大印,没想着被他们抢走。客人抢了瑶人的天下,坐朝当了皇帝。京城生活不下去了,红瑶祖先们才一路逃难到山东青州大巷。

然而,没有了保障权力的大印,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青州大巷也不是红瑶人的安身之地,《过山文》有:

因为真因为,因为兵荒马乱,难得安身在处,抛乡离土,抛土离地,走土离乡。因为真因为,男人因为争天,女人因为争地。省事日子多,做工日子少。吾母长思想东,朝日长思夜想,东走无路,西走无门,便把正命天子收即,手用关星符印,小章保见。盖知大男小女,子孙儿女,父母顾念操心。朝绣私章头上戴,夜绣大印身上穿。人也不知祖宗何面,鬼也不知祖母何音。

在迁徙口碑中,红瑶先祖从山东青州四处逃难,流离失所,母亲于是在大家的头巾和衣服上绣上念了符咒的大印,求得祖宗神鬼保佑,日后相见也能认出自己的同胞。红瑶妇女的四方头巾用一尺五青布做成,四周滚红色花边,一边斜对角和正中绣红、紫、白、绿、黄五色配成的正方形图案,形似一颗印章,包头时露于前额,这就是“朝绣私章头上戴”的瑶王印。花衣后背正中挑绣一对“大虫爪”,平行置于左右,花衣中有些纹样可以根据自己喜好增减,唯有大虫爪不可缺少,位置更不能变。大虫爪也为正方形,中间用红白两色线分成均等的四部分,每块再绣一个相同的四色方形纹。如图所示,头巾和花衣上的方形纹很相似,只是“小私章”和“大印”的区别,都代表红瑶迁徙途中用以保身的瑶王印。

“大虫爪”的来历还有另外一个动人的传说:

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和他的随从赶山打猎,骑着马跑得飞快,一会儿就把其他人都丢在后面了,一个人进到青山里。突然一个(只)凶恶的大虫(老虎)从青山里窜出来,吓得马都跪倒在地上,皇帝赶快下马朝老虎射去一箭。但是太快了,箭射到一边的草里头,老虎已经扑过来了,皇帝拼命往回跑,背后衣服都挨扯烂一块。看倒就要落进虎口了,就在这时,有个在赶山的红瑶姑娘看见了,马上放箭射中大虫,救了皇帝的性命。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皇帝顺手砍下两只大虫爪,沾上大虫的鲜血盖在姑娘的衣背上,讲:“今天没有什么赏给你,就用这大虫爪当我的玉印,今后凡是衣服上有这个大虫爪印的人,见我不用下跪。”后来,红瑶妇女就把大虫爪花绣在花衣上,走到哪里都不用给朝廷交税。

大虫爪花与瑶王大印保身符的传说情节虽有差别,但大虫爪代表皇帝印,两个传说的主题是一致的,即瑶人不同于客人,或瑶有功于客。有印为瑶人,不用向皇帝下跪,更不用向朝廷纳税,也可视为一个身份和保身的标志。红瑶妇女将瑶王印戴在头上、穿在身上保留了对“先有瑶后有朝”,后遭国朝更替、天灾人祸,瑶人被迫往南迁徙的历史记忆,亦佐证了瑶族先民的一支“莫徭蛮”名称的由来:有功于朝而免徭役。《梁书,张缅传》有:“州界零陵、衡阳等郡有莫徭蛮者,依山险而居,历政不宾服,因此向化。”《隋书,地理志下》也云:“长沙郡又杂有夷蜒,名曰莫徭,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为名。”在迁徙离乱途中,瑶王印是红瑶“大男小女”与祖灵沟通的媒介,以物化的象征符号镌绣于身体上。如今,瑶王印保身的功能已经淡化,但其透露出来的红瑶辗转迁徙的历史信息却清晰可见,成为服饰中犬图腾之外的又一族群认同符号。这里的瑶王虽未明指盘王(盘瓠),但也隐含了瑶人自管一方、有功于朝的盘瓠神话主题,可看做盘瓠神话的流变和转型。

五、结论与讨论

服饰是一种物化的象征符号,通过穿戴在身体上的行为表达或暗示意义。服饰的起源有多种说法,有御寒说、遮羞说(羞耻感)、装饰说、显示财富说等,这些说法各有千秋,但都只局限于服饰某一方面的功能。比较易于为研究者普遍接受的是装饰说,如果人是符号和追求意义的动物,那么装饰就是出于人利用身体和象征物进行交流和表达的一种天l生,并作为历史记忆的符号积淀下来。身体装饰的形制和纹样都有其独特的象征意义,或记载历史,或标明身份,或寓意吉祥,或驱邪护身。上述红瑶妇女服饰的形制、纹样和穿戴行为都与红瑶起源和迁徙过程的历史记忆有关,长期的迁徙生涯造就随身携带的红瑶族群文化样式,族群古史都沉淀在了口头传说、复杂的服饰纹样和身体装饰行为中。反之,红瑶人的身体样态是本族群历史、文化和社会综合建构的结果,红瑶通过身体及其装饰行为表达着对历史记忆的认同,并使之以身体实践的方式一代代地得以传承和“再现”。

人类学建构论的社会身体研究主张身体作为社会文化的象征并受之型塑,代表人物玛丽,道格拉斯在《自然象征》中重申社会身体的重要性和身体的象征表述和交流作用:“身体是用来表达社会关系的特殊模式的象征性媒介。”而这一研究取向也受到了后来者的批评,如感官人类学者Jackson指出,这些研究使身体成为一个符号和思维运作的客体,被社会模式建构的一个物(thing)。身体是作为主体还是客体?这是建构论面临的理论困境。近来的身体研究越来越倾向于辩证的研究视角,因为无论是单方面以身体作为认知和行动的主体或客体,都无法全面地认清身体的意义。身体对社会文化的主动“感知”和被动“再现”缺一不可,对红瑶身体装饰的系列研究将表明,身体既象征地承载着历史记忆,同样也是人主动地用以维护生命、表达自我和感情的媒介。

[责任编辑:罗柳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