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方性知识的提出是对全球化与现代化的抵抗,它兼具批判意义和实践价值。作为地方性知识的生态知识在时间和空间上紧密附着于地方。地方性生态知识的应用不在于其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传播,而在于承认多元地方性知识的合理性,立足于地方发挥其有效性。在记录、挖掘、维护与利用、重构地方性生态知识时应采取较为审慎的态度。
[关键词]地方性知识;生态知识;应用
[作者]李霞,重庆三峡学院民族学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中央民族大学民族社会学专业博士研究生。重庆,404100
[中图分类号]C91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454X(2012)02-0060-006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西南少数民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效果研究”(11CMZ032)资助。
现代化所带来的负面效应逐渐显现,全球化所导致的文化涵化问题逐渐凸显,地方性知识的有关讨论日益受到瞩目。人们一般都将地方性知识一词的提出者归于吉尔兹,并由吉尔兹对地方性知识的讨论申发了一系列的研讨,如地方性知识的概念、内涵、外延以及地方性知识的应用。尤其是地方性知识的应用问题倍受关注,相关的讨论集中在几个方面:作为地方性知识的法律,地方性知识的生态价值,地方性知识的构建等等。当人们将地方性知识视为对普遍性知识的一种反抗时,对地方性知识的反思也进入了研究的视野。地方性知识目前已被构建成一个大的知识体系,既以其所具有的内部视角和平等视角作为批判全球化的一种武器,又承载着实际应用的使命。与学术上的热议相呼应,生态环境问题的激化促使人们将更多的眼光投向如何挖掘地方性生态知识来更好地服务于地方的发展,相关研究较多地体现为对传统生态知识的记录、挖掘、维护与再构。
一、地方性知识的提出:对全球化与现代化的抵抗
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罗兰·罗伯森指出,全球化激起一种“怀乡范式”的盛行。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扩展,同样也引发了学术界的反应。“地方性知识”理论作为从文化持有者的内部视角出发,关注文化多样性的一种理论视角,正是诞生于后现代主义及后殖民主义思潮之中。有人认为地方性知识带有浓厚的“后殖民”时代的特征。它的兴起与下述思潮有关:一是流行于欧美人类学界的“文化研究”思潮;二是以奎因、普特南和罗蒂为代表的新实用主义思潮;三是体现在科学知识社会学中的社会构造论研究;四是法兰克福学派和后结构主义以来的科学的政治批判思潮。有关地方性知识的提出以及其思想脉络的讨论已经很多,同时比较深入,其背景也至少能从学术和现实两方面找到支撑。然而,如果从更宽泛的视野来看的话,地方性知识的提出是对全球化与现代化的抵抗。
全球化成为我们所在世界的知识语境。吉登斯、卡斯特、赫尔曼等等社会学家都对全球化进行过探讨。在中国,全球化也已经成为现实。如果从知识传播的角度来看,全球化和现代化同样也是西方强势文化和工业文明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过程。与空间上的全球化过程交织在一起的是时间维度上的现代化过程。如果使用化约的思维来评判,全球化是西方强势知识、文化体系在空间上的延伸的话,现代化则是其在时间上的延续,两者结合在一起,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对附着于地方的社会体系造成了挤压。
西方文化在这一过程中将自身树立为有效和普遍文化的代表,本土文化和传统文化在其冲击下,逐渐丧失其合法性地位。这一复杂过程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也开始一一呈现,就如波兰尼所言的社会自我保护的运动一样,为了保护地方的文化多样性,地方的合法性被人们所重视并被树立为对全球化和现代化的一种抵抗。这种抵抗也正是后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地方性知识”其实是“后现代主义”话语的一种表述,是用以对抗“全球化逻辑”的一种工具和武器,只不过这种趋向由人类学家吉尔兹加以放大了而已。地方性知识倡言地方的价值,立足于地方来捍卫其与西方不同的生态、文化等价值,以地方上生活的人们所传承的知识为载体,认为地方的知识与价值体系有其合法性。这样,在面对全球化与现代化时,以地方和传统来探寻另一种生存与生活的模式,也可视为多元文化的另一种表达。
二、何为地方性知识:知识的面貌
吉尔兹在其文集《地方性知识》中提出“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时,更多的是将其作为认识地方的一种视角,所以未有明确的定义。他的表述是“Law,I have been saying,some what againstpretensions encoded in woolsack rhetoric,is local knowledge,local not just as t0 place,time,class,andvariety of issues,but as to accent—vernacular characterizations of what happens connected to vernacular imagines of what can.”《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将其译为“我一直在说,法律,与英国上院议长修辞中那种密码式的矫饰有所歧异,乃是一种地方性的知识;这种地方性不仅指地方、时间、阶级与各种问题而言,并且指情调而言——事情发生经过自有地方特性并与当地人对事物之想象能力相联系。”
从上面的表述可见,吉尔兹的贡献主要在于提出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并对作为地方性知识的法律等方面进行了深描,启发并影响了对地方性知识的研究。从其著述出发,人们探求地方性知识的出现,认为其提出是一种必然的看法成为共识。地方性知识一词的使用范围也由人类学蔓延到法律、政治等等人文学科范畴。
何为地方性知识?相关的讨论甚多。其中有一种观点认为吉尔兹的“地方性知识”并非具有特定内容的知识,而是一种新型的知识观念,是认知世界的一种角度。进而提出其特点在于强调知识总是在特定的情境中,在特定的群体中生成并得到辩护的,与特定地域或地理特征无关。这种观点着眼于从地方性知识的批判意义上来理解它,有一定的代表性。与这一观点类似,还有人指出“文化对话的各方所提供的知识,最初都是地方性知识。”这类观点虽然充分认识到了地方性知识的提出能够增进人们对知识的理解,并揭示了知识的建构性的一面,确立了地方性知识面对所谓普遍适用的知识时的合法性。但这一理解着力于对知识的解构,对于现代背景下在实践层面挖掘和利用地方性知识却无太大的裨益。
关于何为地方性知识还有另一种理解是将其具体化,赋予其实质性的内涵,如认为“地方性知识是在特定社会背景中产生和由普通百姓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知识,是各个民族民间传统智慧的结晶。”又如认为“一切地方性知识都是特定民族文化的表露形态”。由这一向度的理解出发,地方性知识成为民族传统文化的代名词,与之相关的生态知识等等内容都进入地方性知识这一体系。虽然有人说“地方性知识首先具有批判的意义,其次才谈得上实质性的和建设性的意义”,但若没有实质性的知识载体,地方性知识的批判性也就止步于对知识建构性、场景性和局限性的认识,难以在实际研究中起作用。作为地方性知识的法律、生态知识等等,由这一思路的理解获得了实用和实践的可能。
地方性知识之所以是地方的,首先在于其地方性,即其与当地生态和生计系统紧密相联。根据文化生态学的理解,只有那些对地方性的文化具有重要性的环境物质才需要我们注意。正是在这一前提下,对地方性知识的理解与本土化相关,与多元文化价值的被承认紧密联系。所谓地方性知识的场景性即使不指代特定的地理区域,但也必定有地方作为其后台与背景。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没有地方的知识是不存在的。其次,由于人们意识到过去被奉为圭臬的西方知识系统原来也是人为“建构”出来的,从价值上看与形形色色的“地方性知识”同样,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不过被传统认可(误认)成了惟一标准的和普遍性的。地方的价值从而也获得合法性,其价值得到承认。从这一理解出发,附着于地方的一切都获得了存在的价值。
因此,作为对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抵抗而出现的地方性知识经过不断地诠释与阐发,其含义得到丰富和扩展,成为立足于地方的一个大的意义体系,凡能与地方相联的部分,都成为这一意义体系的组成部分。仅仅批判意义上的地方性知识不能容纳这一庞大的体系,人们开始从实用与应用层次上探讨地方性知识,对传统生态智慧的挖掘和利用与这一趋势相呼应。
三、时空附着:生态知识的地方性
贝克曾言,中国目前面临的最大的风险和危险是社会转型的巨大震荡,以一种“压缩饼干”和历史浓缩的形式,将社会转型中的各种社会问题呈现出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冲突和文化碰撞,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本土文化与西方文明多重因素交织在一起——因此,中国城市发展过程中的社会安全问题,是突显社会整体安全状况的一个缩影,也是未来全球风险社会的一个缩影。中国目前所面临的生态环境问题可以说正是这种风险和危险的突出表现。正因为身处全球化和现代化现实中的中国不可能规避已经出现的生态环境问题,如何解决这一敏感和热点问题成为人们思考和关注的对象。在这一框架下,以地方性知识的合法性为依托,对地方所具有的传统生态知识的探讨成为一个倍受瞩目的问题。
在这些相关探讨中,一类研究以中国境内某一特定民族为对象,探求其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基于紧密依赖于当地环境而获得与保有的生态智慧;另一种思路是从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人手,以哲学、宗教、美学等为主题,探索传统生态智慧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契合或传统对现代的启示。这些讨论所涉及的生态智慧都离不开对其地域特征和传承时间的强调,生态智慧也就是一种传统的地方性生态知识。可以说,在时间和空间上紧密附着于地方,是地方性知识的最根本特征,也是其存在的基础。
首先,从空间来看,生态知识附着地方生态本体特征,不可能无限跨越地域而存在。作为地方性知识的生态智慧是与其所附着的生态系统长期互动的结果,如贵州麻山地区为了应对石漠化的生存环境,长期以来采用多样化作物栽培的方式,在喀斯特地貌地区种植多种草本作物,有小米、红稗、荞子、苡仁米、天星米、燕麦、芝麻、苏麻等。这些作物的适应性体现为种子粒度小,丛生或蔓生,耐旱、耐寒,另外作物之间根系不同,能够互补利用土壤且都具有半驯化的特性,适应自然条件能力较强。这样一种利用当地环境的生态适应,并与悬棺葬等文化习俗相适应,都是在当地生境下才真正确立起来,也只有在当地才成其为具备智慧特点的知识。杨庭硕在论及地方性生态知识的价值时,认为其具有不可替代性和严格的使用范围,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维护方法的误用,这也是对地方性生态知识空间附着的确认。
其次,从时间来看,地方生态知识和文化传统紧密交织,有其传承和变迁的脉络,不可能随意打破其时间序列。地方性生态知识是在长期的人与环境互动中产生的,时间性也是其特点之一,只有经过和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生态知识才是真正适用于当地的知识。这一点也在对生态智慧的讨论中体现出来。仅举一例加以说明,如《论侗族民间生态智慧对维护区域生态安全的价值》一文强调“在侗族传统文化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存理念,并衍生出具有侗族特色的生态适应方式和举措。经过长期的磨合,侗族传统文化已经有效地实现了与所处生态环境的和谐共存,有效地维护了区域生态安全。”在这一表述中,经由“历史过程”、“长期”、“传统”等用词,一再强调了生态知识的长时段特征。这一表述是目前取得共识的一种观点。在论及地方生态知识的价值时,这种观点也往往作为立论的根据。
因而,作为地方性知识的生态智慧不仅在空间上与地方交织在一起,具有一定的地域适用性,而且在时间上与地方上长期生息繁衍的群体紧密相关,与地方传统文化共生。作为地方性知识的生态智慧不仅仅是一种建构起来的知识,而是具备实在的知识载体,有地域性和边界性,并且具有实用的一面,能够在实践中加以应用。虽然其应用要受到一定条件的制约,“人们对于地方性知识的选择上并非是完全无约束的,而是要受到解决问题的机会、有效性等等具体情境的制约的。”但并非仅仅地方性知识是有限制的,从其对普遍性知识的批判价值上来讲,不同的知识并无优劣之分,而只是在有效性上有所不同。
四、跨越的反思:地方性生态知识的应用
以建构论的观点来看,知识本身就是一种偏见,是基于特定的视角和背景而组织起来的。当然,有些知识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跨时空而传播,有一些则跨越能力有限。当人们把在地方上所建构起来的知识误认成了惟一标准的和普遍性的知识时,地方性知识在应用上的困扰也如影随形。
这种困扰一方面体现在对地方性生态知识和所谓科学知识对立的强调。如地方性生态知识的价值可以从不同的层面去言说。在陈述其价值之后,尚需对其价值的发挥作一番陈述,价值的发挥体现为如何利用地方性生态知识。一种观点认为“只有当各民族的生存智慧与技能获得了科学的解释以后,才有可能进一步探讨它们的适用范围和推行前提。”这样的言论并非一家之言,而是一种较为流行的观点。然而,所谓“科学化”地方性知识,无论是进行科学化地解释也好,还是科学化地使用也好,都还是一种为使其能够跨越时空限制得以传播而做的努力。从知识的建构性来看,任何知识都有其情境性,现在被人们所确立为科学的知识在某种程度上也只是一种地方性知识。那么,如何用科学来解释地方性生态知识?如果说有一种偏差在于不承认地方性生态知识的知识地位,那么还有一种偏差则在于过于重视地方性生态知识的普遍化问题。
困扰的另一方面是,在强调地方性生态知识与科学知识的对立时,忽视了地方性知识的变迁性。地方性知识必然是在一定的生态系统以及文化系统中才是有效的,这一命题大概不会有人反对;另一方面,地方性知识具有时间性,可能也不会有太多的异议。然而,地方并非封闭的地方,地方的开放性也是其特点。因而,地方性生态知识虽然在地方上积累并有其历史过程,但其内容和形式,能随地方情境的改变而转换。
地方性生态知识虽然有其地域限制与时间惯性,但其并非一种僵化的知识系统,它会随时间的推移和空间的转换而变换其形态,适应才是其生命力的根本。因而,将地方性生态知识固化和封存的做法并不利于地方性知识的利用。从实践层面来看待地方性生态知识的应用时,需要思考以下问题:
1.承认地方性生态知识的边界但同时承认其边界的可跨越性。作为地方性知识之一种的生态知识,因其与地方生态系统和地方文化传统的附着关系,有其坚实的地方根基,这是地方性生态知识的有形和无形边界。但这种地方性并非牢不可破,而是会随时代的变化而转变其形态,这是对边界的跨越。只有在追溯地方性知识的提出背景,厘清地方性知识的多重价值之后,对于地方性知识与所谓普遍性知识的对立才能有一个更为清晰的认识。在认可地方性知识的批判性意义而又不局限于其批判意义时,对地方性知识的应用才有可能,其批判价值才能被检验和被发挥。
2v在反思中记录、挖掘、维护与利用、重构地方性生态知识。正如前所述,地方性生态知识既是一种批判的武器和工具,同时也是有实用价值的知识传统。人们对于地方性知识的重视引发了对地方性生态知识的关注,在挖掘地方性生态知识方面已经有了较多的成果,吉首大学近年来一直研究这一课题。地方性生态知识在研究者的视野中并未停留于记录、挖掘,如何维护与利用地方性生态知识在尹绍亭的《人与森林——生态人类学视野下的刀耕火种》一书的第三章有探讨。这是比单纯挖掘地方性生态知识更加艰辛的课题。地方性生态知识的重构问题也进入研究行列。这些工作的重要性当然不容忽视,然而,基于以上对知识面貌的讨论,在挖掘、维护与利用、重构地方性生态知识时,保持反思是必要的。只有在不断前行的研究中不断回顾研究结果,并采用审慎的态度对待它,地方性生态知识才能适应变化的地方情境,获得真正的生命力。
3.在多元和全球的视野下记录、挖掘、维护与利用、重构地方性生态知识。地方的提出至少包含两重含义:一是全球,二是多元。与全球联系在一起,地方才突显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地方既是全球的地方,全球也是地方的全球,二者并举才能显示现代化和全球化的真实后果。全球中的地方这一命题与多元的地方是同一含义的不同表达。正因为地方是全球的地方,全球才有了多元的地方。地方性知识的当下意义也正是体现在这两者之中。因而,地方性生态知识的挖掘、维护与利用、重构,离不开对全球和多元的理解和把握,不将地方性生态知识的实践置于全球和多元的背景中,对其的应用很可能产生非故意的其他后果。
从来没有最好的知识,只有更合适的知识。在合适的地方和时间使用合适的知识才是明智的做法。只是什么是合适的,这一问题需要深入和紧扣实践的探讨。如果能结合以上三个方面的思考,可行的一种途径也许是多元知识的并存与互补。换言之,既承认多元地方性知识的合理性,在记录、挖掘、维护与利用、重构地方性生态知识时采取较为审慎的态度,不妄加菲薄任何一种地方的知识,同时,也防范滥用特定的某一体系的知识去跨越所有的边界。
[责任编辑:袁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