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之所以能在我们面前保持他的权威,主要在于他强烈的个人愿望。登基的时候,他还很幼小。他端坐于龙椅之上,接受我们的朝拜。这也是我们第一次与他见面,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在内宫储养着一位皇太子,他将于未来的某一日治理整个国家——对此,我们在心里是欣然接受的。但这种心理状态只是针对事实未曾产生之前而引发的。临到终了,某一天皇太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宣布从今往后,他将永远统御我们,我们在心里还是转不过弯来。当然,这并非是说我们暗藏叛逆之心,因为臣民总是渴望君主。但当他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内心总是颇感困惑。不过我们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事实;其原因主要归咎于我们的侧隐之心。
皇上的面容是稚嫩的,而且从其表情看来,他对朝拜这一场面也心慌意乱——或者说心虚吧。但与此不相称的是,他紧紧抿住嘴唇,双眼努力地显示出威严的目光。由于他常年深居内宫,人生经历还很贫乏,加上从懂事起,周围的环境和教育就向他灌输:他将是无上至尊。因此,盡管他力不从心,但在他孱弱的心灵里,却狂热地要我们臣服于他。他之所以能成为皇帝,就在于整个帝国没有谁比他更强烈地想做皇帝,可以说,他用整个生命来支撑这一愿望。这一点,从他的面容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他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呢?他的表情是孱弱的、苍白的,表现出强烈的惊慌;同时,又努力摆出威严的容颜;当我们叩头朝贺时,他内心无比惊喜,但又竭力控制住,不让它表露出来,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应在内心稍起些微波澜。可想而知,尽管他表面上看来极其镇静,但这种过分的镇静却是扭曲而成的,他内心已经绷紧到了极点。
假如他是一位强健有力的君主,那么我们在朝贺他登基时,行为也许会随便一些,可以拍拍身上的灰尘,在喉咙里咳嗽两声;可他却偏偏是个软弱到极点的人。他高高地坐在上面,双眼平视,仿佛在闲适地将目光穿过宫廷的门限,望向遥远的南方,但实际上,他全神贯注地关心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本来就有自卑心理,今天又是个敏感的日子,我们的举止稍有不规范的地方,他都会认为我们对他不恭敬,在蔑视他。他内心一定会因此而悲伤起来,而且,那次民心测验的结果又会加重这种悲伤。
在他登基之前,宫廷里曾在我们中间做了一次民心测验,其内容大致是问大家是否拥戴他做皇上。当时,先皇处于病危之中,所以这次民心测验是在委婉地表达他的托孤之心,舐犊之情溢于言表。我们体会到了先皇的苦心;同时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也唯其如此,对皇太子生发了一种爱惜之心。于是,没有过多地考虑,马上就在答卷上写下自己的拳拳忠心,并且依凭自己的想象对皇太子高度美化一番。而皇太子却在惊喜之余,一厢情愿地将它当成了我们臣服的凭证。
在内心里,他是敬畏我们的,是爱我们的,但这种感情却恰恰成了他要统治我们的最大动力。他渴望我们当他的臣民,其情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觉得任何叛逆他的举止都是残忍的。当然,我不是说,他在狡诈地利用我们的恻隐之情。从本质上来说,他是软弱而又善良的,假如他不是皇太子的话,我们会把他当成非常正常的人看待,甚至会忽略他,因为我们也是这样的人嘛,同类的人往往相互构成对方生活的氛围,以至于无法察觉到对方的存在,犹如鱼儿心安理得地游于水中。现在他却阴差阳错地要做我们的君主,就仿佛我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我说:“我是你的手!”这让我感到不舒服。可我们又不能把这种想法表达出来,因为他是敬爱我们的,所以他在内心里容易倾向于认为我们在辜负他。
然而,悲剧最终发生了。皇上看到我们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内心无比兴奋,他或许忘记了现实,或许有意要延长这一场面,对我们同时也对他自己做没有必要的考验。时间在慢慢地过去,大家跪在殿堂上,膝盖越来越受不了,开始还感到疼,后来甚至不疼了,血慢慢地渗了出来,我们这些人还好说,咬紧嘴唇尚能勉力维持,有一位老将军却受不了啦!他是三朝元老,本来早就不上朝了,这次新皇登基,他由人搀扶着来参加典礼。这时,他双手用力地撑着地面,先把左膝撑起来,又把右膝也撑起来,在地上蹲了好一会,用力摩挲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大声喝问道:“老夫我浴血疆场,戎马生涯数十年,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不知今日陛下何故如此折辱老臣?”
老将军的声音非常洪亮,我们都被惊醒了,看到他站起来了,我们也纷纷站了起来。大家不停地拍打衣服,伸弹腿脚。有人还“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大家私下里怨语不断。
突然,我们静下来了。因为,两行清泪沿着皇上的面颊流了下来。他依然端坐在龙椅上,两只细瘦的手掌紧紧地抓住龙椅的扶手。他伤心地合上眼睛,嘴巴黑洞洞地启开了。——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哭了好一会,他突然将两眼大大地睁开,右手的食指笔直地伸了出来,指着我们愤怒地斥骂:“我早就知道,你们心怀不轨,你们一直心怀不满,却还在民心测验里假惺惺地说拥戴我。”
说到这里,他用右手从左袖筒里掏出一把东西来,是一个乌擅木灵牌和一卷黄绢纸。他把黄绢纸一把抖开,只见上面写满了描金的楷字,原来这就是民心测验的统计表:“看哪,这就是你们的鬼蜮伎俩,我一眼就识破了。从我被立为太子那天起,我就深深地知道,你们会背叛我的,今天,你们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捧住先皇的灵牌:“父皇,你看一看啊,这就是泽被国恩的臣僚。可怜啊,你生命垂危之时,竟把我托付给这么一群人。你已经气若游丝,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把你的眼皮拨开,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又用手指了指我,你这才断气,离我远去的。”
我们以前一直没见过皇太子,更谈不上先皇临终托孤这件事了。但他说得这么悲切,又说得这么具体、细致,我们竟然开始信了起来,仿佛见到病床上是行将断气的先皇,床侧是凄切的皇太子,他正俯身用手指拨开先皇的眼皮。我们不禁负疚起来了。
皇上又指着我们厉声道:“我要控告你们这帮忘恩负义之徒!我要去父皇那里控告你们!”
说完,他将灵牌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右手往下一甩,一根绳子掉了下来。他用绳子绕住他瘦长的脖子,左右手各自紧紧地拉住绳子的一端,使劲往外拉。但他的力气小,一下子勒不断自己的喉管。他又羞又恼,把绳子松了下来,狠狠地白了我们一眼,仔细地调整绳子的位置。他用手指在喉咙上慢慢地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喉结,这时,我们才突然感到,他的喉结原来已开始往外突,若隐若现地藏在衣领后面,——他开始长大成人了。他把绳子端端正正地绕在喉结上,狠命地往两端一拉。终于,从脖子里发出一声闷响,他把自己的喉管勒断了,不久就咽气了。
恭顺的臣民
据内侍传言,每天晚上,皇上都把自己关在他那密封的寝宫,用帷帘将窗棂遮蔽得严严实实,就着昏黄的烛光,他把帝国的疆图重重地踩在脚下。
是啊,在他的眼里,我们这些臣民只能在他的脚底下粗重地喘气,像芥草一样从他的趾缝里往外生长。皇上之所以能这样目空一切,其根源在于我们对待他的两个基本态度:第一,我们敬畏他;第二,我们漠视他。对于我们来说,这两种基本态度是并行不悖、互不相容的,它们并没有相互补充。皇上却从自己的个人愿望出发,过高地估价了第一种态度,仿佛皇权就是由我们的敬畏所构成。而日常的情形也加强了他的这种错觉。每天上早朝时,他高高地踞于上方,而我们则卑微地静立于殿堂两隅。我们不能吱声,而他则能随意谈论。当然,皇上博览群书,历史上常有逆子贰臣,对此,他不会没有警觉,他心里甚至会认为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是狡诈的。但一至早朝,当我们在下面黑压压地向他行三叩九拜之礼,并山呼“万岁”之时,他心里总免不了洋洋自得,他的内心充满愉悦。因此,上述的警觉反而使他在内心里加强了自己的威严。他把我们看成是“阴谋家”,是他的对手,而我们在他的下面却又显得如此渺小;因此,在他的脑海里,既拥有了对手,又拥有毫不费力摧毁对手的力量,他当然会内心充实而且无比自信。
确实,我们是驯顺的臣民,他的统治是坚实的。但他没有意识到,他的统治之所以成立,只是因为我们嫌麻烦和对安宁生活的需要。不过,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是理解不了的,反而会认为我们在寻找遁词。因为他没有“垂拱而治”。恰恰相反,他颁布的政令朝令夕改,也就是说,他是个不断给我们惹麻烦的人。而且他是有意识地给我们惹麻烦,想看看我们的反应,借此对我们进行窥视。由于每当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们和他处于不同的基态。因此,我们的反应总是牛头不对马嘴。有些问题,他认为很重要,我们却觉得无关痛痒。比如他一定要把老子认做自己的先祖,而他早就是我们的皇帝了,当他用尖细的声音竭力向我们证明这一点时,我们反而觉得有些可笑;另外一些问题则又过分深奥,我们站在下面,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加上出于对他的敬畏,脑子更是一片混乱,能够维持上朝礼仪已属勉强,要和他讨论此种问题则实在不可能。而他则吃得很好,精力充沛。他说,五行应是金木水火气,而非金木水火土。说到这里,我们还能听懂。可他偏偏要把它们分别对应成逃逸(火,气),沉敛(金,木);水则在其间流淌。又把它们分成清、浊;他说,山是水的渣滓,至今登高远眺,还能见到山峰如水波般向前延伸,可资为证。他又说,清为阳,浊为阴,人清物浊,因为人的脑袋朝天向阳,而树木的脑袋入地背阴,禽兽之类的脑袋横直生长,因此其智力处于人、物之间。而他的五行说加人“气”,排除“土”,则因为土乃水的渣滓,不必单列。如此,又能使五行保持匀称:阴(金、木),阳(火、气),中间过渡元素为水。如此这般,我们最终也不知道气是什么,土又是什么,水又是什么……
对于我们来说,赞成或反对,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但结果却会不一样,假如我们反对,他本来坐在上面洋洋得意,突然遭此反对意见,恼羞成怒之余,肯定要我们把原因有条有理地陈述出来,我们本来就不懂,要有根有据地陈述理由,则徒招羞辱。如果我们赞成他,他高兴之余,就让我们散朝,把我们放回家吃饭。于是我们一齐叩了个头,高声说道:“圣上英明。”
如前所述,我们对皇上最基本的态度是既敬畏他又漠视他。由于他自高自大,我们对他的漠视反而使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认为我们在敬畏他。哎,要是他能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一下就好了。我们右手执着朝笏,双眼垂视,心事重重,仿佛在考虑国家大事,实际上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我们当中,也有这么几位诤臣,他们直挺挺地跪在殿堂正中,抗颜直谏,每当此时,皇上就无比激动。他厉声斥骂诤臣,喝令他退出殿廷,诤臣叩头如捣蒜,抵死不从。大殿里顿时活跃起来了,我们纷纷上前斥骂诤臣。皇上满意了,他的权威又一次得到了证实。而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缓和一下大殿里的气氛。而且,这么做也挺有趣,诤臣形销骨立,目光呆滞,就像一只蹲在地上的狗。我们围了上去对着他指手划脚,大多数人这么做,只不过是起哄而已。我们在下面哄笑着归了班列,皇上也强忍着笑,命令卫兵手拿金瓜顶槌,将他押下去处死。诤臣目光茫然地四处张望,他显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卫兵将他押到午门,就把他放了。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走向那在外等候已久的家丁和暖轿,回家了。
我们一直在过着自己的生活,皇权永远不可能渗透进来。我们之所以敬畏皇上,那也只不过是不想招惹麻烦以便更好地计划自己的生活。但我们错则错在行为似是而非。比如说我吧,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五十岁时做到宰辅的职位,这本来应该是我个人的事情,它是我对自己才能的估价,对俸禄的追求。但坏就坏在“宰辅”上,这使皇上很有把握地认为,我一生的追求都在他的设计之中,而且他设计的皇权范围如此之广大,以至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是我的心愿是做一名拥地万亩的地主,他又会觉得在他的统治下出现了一个纳皇粮的大户。总而言之,皇权就像空气一样,它无处不在,可我们却从没呼吸过它。在我们眼里,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们依着他,只是怕他撒脾气。皇上有意无意地利用我们的这一特点,自己在一厢情愿地一步步加强他的皇权。对此,我们双方之间都没点破。
这一天,是祭农神的日子,天气晴朗,皇上率领我们前往后稷的社庙。他坐在辇车上,由四个挺拔有力的太监抬着。这四个太监长得如此之高大强壮,以至于我们不能辨别他们谁更强壮一些。他们恭顺地低着头,各自看着自己的脚底,仿佛在各想各的心事,但步伐非常一致,他们一齐迈开右腿,右脚刚落地——甚至没有沾地,他们只是把这一动作当作开始迈左腿的暗号,左腿就又齐刷刷地迈开了。仿佛这八只腿不是长在四个人的身上,而是长在一个人的身上。皇上优裕地靠在车背上,因为我们只能见到他的背影纹丝不动,他的面容表情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四个太监脚步如飞地抬着皇上往前小跑,我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汗水像蚯蚓似的一根根往下流,但我们不能用手擦汗水,我们必须低着头,保持着小跑的“趋”礼,两手微握成拳,左腰放一个拳头,右腰放一个拳头,就这么上下不停地摆动着两个小拳头,不停地跟在后面小跑。脚底下一阵阵灰尘腾地而起,往我们眼睛、鼻孔里钻,弄得我们鼻子生疼,可又不敢打喷嚏,因为那几个须发斑白的老御史正在后面盯著我们呢,我们稍有失礼,他们都会在心里狠狠地记上一笔,到时向皇上弹劾我们。
后稷庙建在一个高台上,高台上有一小片地,叫“御田”,皇上今天来这里耕作这块御田,向上天表示自己对农事的关心和虔诚,并祈祷上苍的恩佑。其实这块地早已平整好了,一个老成持重的太监在地里牵着一头老黄牛,另一个太监扶着一把犁,皇上从太监手里接过犁铧;前面那个太监牵着牛往前走——这表示耕地开始了。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大地,我们在台下,不时看到龙袍的一角被掀开,看到了皇上内裤的裤腿。很快,地耕完了,皇上接过篮子,开始往地里播种,用鞋底将土盖好谷种。下面,就该是收获的时候了,皇上坐在龙椅上,从旁边的太监手里接过饱满的稻穗,——这就是他刚才劳作的结果。皇上看了看这饱满的稻穗,满心欢喜:又是一个丰收年!他站了起来,从太监手里接过皇历——所有的农夫就是在这本皇历的指导下耕地、播种、薅田、收获。他让太监将他御笔钦点的皇历传了下来,再让我们从京城出发,沿驿道驰往各个方向,指导各地农民从事耕作生产。我们默默地收下了皇历,但都没有动身。在我们心里,都有了某种得意的感情,但我们都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皇上不问起,我们就故意不说。
时间已是正午,太阳光直通通地照了下来,所以我们的身影很短,仿佛都被踩到脚底下去了。皇上见我们没像往年那样迅速行动,却木呆呆地立在原地,他有些因惑,他终于忍不住了,喝问我们怎么回事。
我们抬起头来,相互会意地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齐声叫道:“陛下,你的裤子掉——下——来——了!”
向祚铁,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武皇的汗血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