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近几年来,“犬儒”抑或说是“犬儒主义”使用得颇为频繁,有论者甚至认为当今的中国社会就是一个“犬儒社会”,中国的文化就是一种“犬儒文化”。实际上,无论这些论者还是广大读者,对“犬儒主义”这一概念内涵的认知都未必清晰和准确。
“犬儒主义”(cynicism)原本是一个外来词,汉语中并没有现成的对应词。这样一来,对其理解与使用就难免产生不同程度的误读和偏差。当然,笔者对此也知之不多,只不过想谈点儿浅见以就教于各位方家。
犬儒学派起源于古希腊,据说为苏格拉底的弟子安提西尼(公元前445-365年)所创立,其核心思想是摒弃世俗事务,提倡一生追求真善。古希腊的哲学家狄奥根尼(公元前404-323年)堪称犬儒主义的代表人物,他鄙弃荣华富贵,倡导清心寡欲,回归自然。他自称像狗一样活着,平时竟住在一只桶里,别人也讥笑他活得像条狗。可见,“犬儒”一词开始时并无贬义,而实际上早期的犬儒的确是很严肃的。狄奥根尼本人就是一个激烈的社会批评家,他愤世嫉俗,敢于揭穿人世间的伪善,一心追求心灵的自由。据传狄奥根尼经常提着灯笼在城里游走,说“我在找一个真正诚实的人”。看来,在他的眼里世上已难寻诚实可信之人了。此举不仅令“犬儒”的愤世嫉俗溢于言表,其讥诮嘲讽的风格也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我们将“犬儒主义”的本义界定为“一种愤世嫉俗的哲学”当是不错的;而且像狄奥根尼这样特立独行的“犬儒”实在是很难得,他鄙视虚伪,针砭时弊的批判精神更是值得我们效法。
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犬儒主义的内涵逐渐发生了变化。后继者或只学其皮毛而弃其内核,或因无力反抗而趋于消极,或东施效颦乔装出一副激愤的样子来,不一而足。总之,愤世嫉俗已然演变成玩世不恭——其实二者之间仅一步之遥,亦不妨说是一个硬币的两面,由愤世嫉俗滑向玩世不恭是很容易的。因此,后世的犬儒由正面走向了反面,由愤世嫉俗变得比世俗还俗,甚至从激烈的批评家变成了既得利益者的同谋,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王尔德说:“犬儒主义者对各种事物的价格一清二楚,但是对它们的价值一无所知。”此言可以说是一语中的。
不过,这种“犬儒”毕竟是专制社会的产物,民主社会是不太适宜它生存和发展的。自进入现代之后,在那些思想开放、言论自由的国度里,犬儒主义业已没有多大市场。我曾就此问题请教过一位美国学者,据他介绍,犬儒主义在美国已很少有人提及。大约是前些年的一次总统大选,许多选民没有积极参与投票,致使那一届总统选举的投票率较低,因而有学者撰文批评那些没投票的选民,在批评时使用了“犬儒主义”这一概念。有学者撰文辩护,说指责这些没投票的选民为“犬儒主义”并不恰当。因为在美国的宪政制度下,谁当总统都一样,谁当总统都得接受这一制度的监督与制衡,都必须在这一“铁定”的框架内运作。投谁的票,不投谁的票,乃至不参与投票,都是选民自身的权利,认为不积极投票就是“犬儒主义”的说法不太恰当。其实,这两种看法各有各的道理,都值得我们借鉴和思考。前者有着高度的政治敏感,随时警惕犬儒主义的滋生;后者更看重个人选择的自由,不积极参与投票固然有失一个选民的责任感,但毕竟还不是对政治以及公共事务的普遍冷漠。应该说在理性上双方的认识基本上还是一致的,即都不认为“犬儒主义”是什么好东西,都不希望“犬儒主义”侵蚀美国的社会肌理。
相比之下,中国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究竟是谁将“cynicism”一词翻译成“犬儒”的,我不得而知;但以“犬儒”来应对“cynicism”,不能不说是妙手偶得。“犬”字在西方并无贬义,因此当人们以“犬”来形容狄奥根尼时,他一点儿都不恼,还自称“像狗一样”呢!可“犬”或者“狗”在汉文化中就大不一样了,比如“丧家犬”、“狗腿子”等,不是好字眼。倘有人望文生义,认为“犬儒”即“像走狗一样的读书人”,大约也没多大的错,只不过有些极端罢了。但至少在“犬儒”一词翻译过来时,“犬儒主义”的原本意义怕已荡然无存,而其延伸的诸多贬义,倒成了这一翻译的歪打正着。
若要从中国文化的根源去寻找犬儒主义的元素,也并非无迹可寻。老庄哲学中就有它的影子,“竹林七贤”更是将其发挥到了极致。而且老庄也好,“竹林七贤”也好,前面所喻的“一个硬币的两面”,他们似乎都具备:既有愤世嫉俗回归自然的一面,又有消极避世玩世不恭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中国两千多年来的超稳定集权专制,积淀下不知有多厚的腐殖质,进而成为萌生“犬儒主义”的肥沃土壤。国人普遍奉行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活命哲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则是天下儒生的信条。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至今仍被国人当作座右铭,挂在自己的办公室或自家的客厅里。民国时期就连茶馆里都贴着“莫谈国事”的告示。革命话语虽然号召大家“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但自经历了1957年的“阳谋”之后,人们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个个似乎看透了身处的世道,普遍地产生一种简直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政治冷感;部分年轻人甚至以“顽主”的心态把玩人生,要么“潇洒走一回”,要么“我是流氓我怕谁”。人们沉湎于各种粗制滥造的电影、电视剧和莫名亢奋的歌会、晚会中,以致娱乐至死。浴血八年的抗战可以被明星们拿来调侃和搞笑,浩劫十年的“文革”可以被艺术家演绎成充满小资情调的温馨——现代中国刻骨铭心的两大苦难,就这样被解构、被消费、被忘却。如此作为,恐怕不是一声“犬儒”就能轻易带过的吧?资中筠说“我们这一代人,痛点比较低”,那么,当今的中青年人甚至包括一部分与资先生同龄的人,其痛感显然就比较高了。高到什么程度呢?我们的语言系统几乎被“假、大、空”所操纵,从超市到高校,无不听凭“假冒伪劣”横行。理想主义离我们越来越远。长期生活在恐惧与谎言之中,人们早已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人云亦云却又未必相信所云,剩下的只是空虚、冷漠与茫然。社会的种种不公均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其麻木不仁真不知到了何种地步!
由于“启蒙”的夭折,犬儒主义在广大民众中蔓延似还情有可原,可知识界、读书人呢?那些专家、学者、教授以及文学家、艺术家们,他们怎么一个个也都“犬儒”了呢?何止是“犬儒”,恐怕已沦为“儒犬”了!犬儒主义尽管滥觞于欧洲,后来也是在欧洲发生的蜕变,但始终未成为一种风行的社会思潮。即使在王朝时期,欧洲的诗人、学者以及许多艺术家,也并不认同犬儒。别看他们经常出入宫廷王室,乃至包括贵族沙龙在内的上流社会,但他们从未低眉顺眼地去依附和谄媚权贵。中国则不同了,历代王朝豢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御用文人,而文人无不以赢得王权的青睐为喜。就连落草为寇的土匪都期盼着招安,何况一心“货于帝王家”的读书人了,一个个都巴不得成为“师爷”“幕僚”和“南书房行走”。于是,“士为知己者死”,纷纷投靠朱门,甘当看家狗,为权贵效命,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从历次政治运动的摇旗擂鼓者和卧底告密者,到当今腐败、垄断乃至暴力的辩护士,称之为“儒犬”,难道还辱没了他们的身份么?
如此说来,本文开头提及有论者对本土作出的“犬儒社会”和“犬儒文化”的界定,似不为过。笔者倒觉得,其批判精神还真颇有点回归元典“犬儒主义”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