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
近几年,我简直就是在喋喋不休地强调“要重视杂文的艺术形式”,因为我觉得杂文发展到现在,形式上再不思进取有所突破,可能会严重影响其可持续发展,甚至可能前景逐渐暗淡直至衰败。这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因为任何事物都必须时刻展示自己存在的充足理由。人们常常说,杂文主要是思想要新锐啊,要深刻啊等。这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反过来问一句:什么文体要求思想要陈旧、要迟钝、要肤浅呢?好像没有。既然如此,靠思想内容作为区别杂文和其他文体的主要标志,显然不解决问题。决定杂文与其他文体质的规定性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形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杂文味儿”。
杂文本质是什么呢?杂文家和文体学家有多种多样的概括,最常见的说法是:杂文是“文艺性的论文”,“以抒情与政论相结合,不拘一格,迅速反映生活事变和人们思想感情为特点,熔逻辑力量与战斗激情于一体,把精辟论述寓于形象之中。以短小精悍、明快、锋利见长,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尖锐的战斗性和充分的艺术说服力”。另一种常见的诠释是:“以广泛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为主要内容,一般以假恶丑的揭露和批判来肯定和赞美真善美;杂文格式笔法丰富多样,短小灵活,艺术上要求议论和批评的理趣性、抒情性和形象性,有较鲜明的讽刺和幽默的喜剧色彩。”比较之下,后面这个定义更符合我对杂文的理解。
如果把“思想内容”暂且搁置不论,就形式而言,语言的生动活泼、机智幽默,最大限度地调动各种修辞手法达到褒贬议论对象的目的,应该是杂文不可或缺的特点。文似看山不喜平,杂文就更不能平。一共就千把字,你再一平到底,还有人看吗?有人会问,你要求杂文要“生动活泼、机智幽默”,要妙用各种修辞手法,难道其他文体不需要吗?不一定需要。文学中其他与杂文相类似的文体,譬如,文艺评论、散文、随笔、时评,语言生动幽默当然好,做不到,也算不得什么毛病。说到底,这些文体在形式上的要求毕竟没有杂文这样苛刻。不妨这样说,杂文是读者对文体味道要求最为挑剔的文体之一。
我们强调杂文的艺术性,主要考虑的是满足读者的需求。读者打开一份报纸或者刊物,往往是先看杂文,原因是这玩意儿又短又轻松又好玩,读起来省劲儿又有趣儿。杂文不好玩,就是个大缺欠,也是对杂文特点的严重偏离。有人会说,文以载道,重要的是“道”,我谈的是一个严重的话题,怎么可能弄得“好玩”?我的回答是:正是因为“文以载道”,你的“文”非过硬不可,否则你就不可能举重若轻地“载道”。你要时时注意,你“载”的不光是思想的“道”,还有杂文之“道”呢!你想回避“好玩”这个难题,可以去写学术文章(大手笔写学术文章也可以很“好玩”的),杂文则必须“好玩”。鲁迅的杂文就好玩。不光是杂文,他的文章大都摇曳多姿。他不说他后园墙外有两株枣树,而是说“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有专家综合作者全篇的意绪,从这句话中分析出作者的苦闷。我才疏学浅,没看出来,我见到的是鲁迅跟读者开玩笑的顽皮。鲁迅的隐晦曲折是人所共知的。有人解释是当时的社会太黑暗,统治者太残暴,直来直去就抓起来了,只有隐晦曲折才能混过反动派鹰犬的眼睛。长大后才想明白,这种解释很荒唐,因为把统治者想象得太白痴,好像只有鲁迅和广大革命群众才是聪明人,心心相通。前者写出含沙射影的文章,后者读了心领神会,会心一笑,然后纷纷参加革命,唯独那群统治者及其鹰犬,傻乎乎地挨了骂,却浑然不觉。鲁迅为什么隐晦曲折?当然是为了好玩。一篇文章,是一览无余好,还是读起来不断地上当、又不断地识破作者的诡计好呢?显然是后者。鲁迅最著名的不是文学史方面的著述,不是散文方面的著述,也不是小说方面的著述(这并不是说鲁迅在上述诸方面没有杰出成就),而是杂文,就是因为他在杂文的形式探索方面独领风骚,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
缺乏艺术性的杂文,失去了杂文的味道,其结果必然是叙述的直白。直白是杂文的大忌。直白的批判,常见的就是金刚怒目,就是剑拔弩张,就是声嘶力竭,就是顿足捶胸。义愤是可贵的,可是这一套表情的多次重复,弄滥了,说的人和看的人都很累,也很烦。且不说看你文章的多是读友而非敌人,即便读者全是你痛恨的敌人,这一套单调的枪法也毫无杀伤力,还不如一个辛辣的嘲讽倒可能让他恼火好几天。这才是艺术的力量。还有,把“假恶丑”的东西追到根子上,多半与人性的弱点有关,那差不多就人人有份,个个值得反思了,这种清算国民劣根性的工作,就更不是一个“骂”字可以了得的。这时候,处方和用药都要谨慎,须时时照顾到治疗的效果。“润物细无声”可能比“霹雳闪电、狂风骤雨”更有助于禾苗的生长。这就更得讲究艺术。
其实,有时候内容和形式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也就是说,你一本正经地当做内容来谈的材料,其实是“顾左右而言他”,醉翁之意并不在酒,你采用的是旁敲侧击、指桑骂槐之术。你讲的内容主要发挥的是“形式方面”(或者说文章策划和战略战术方面)的意义。比方说,我们会心地微笑着欣赏你的大作时,并不是因为你对史实的考据多么详尽,而是你的不露形迹的“穿越术”弄得煞有介事,弄得天衣无缝,令嗅觉最敏锐的寻找毛病的人也抓不到什么把柄。这里面的主要技巧,就是形式手段。你大谈苏共胡作非为严重脱离群众的灾难性后果,你细论某朝吏治的黑暗酿成的悲剧,你穷追清末民变蜂起的缘由,这好像都是内容,都是基于史实的认真研究,但说穿了,都是杂文中的皮里阳秋、迂回战术,标靶尽在不言中。这不仅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人们的阅读增加了情趣,读杂文的快感多半在这些地方。我曾经一本正经地论证我是如何“深深地爱上了封建王朝”,但谁都能看明白,我是对席卷全国的美化帝王的影视作品表达了难以抑制的憎恶。我还给外逃贪官组织了一个“联谊会”,用这个貌似荒诞的“黄粱梦演示法”将贪官的人生结局真实地展示给大家。为一个好的题目找到匹配的表现形式,并非易事,有时候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旦寻觅到手,完成创作,那点自娱自乐的小快感是难以形容的。这是写杂文滋味最美的时刻,也是爱杂文的最大理由。
相对于思想而言,杂文的艺术性探索或曰形式上的新尝试,享有无限广阔的空间。思想这东西,最难生产。世界上能称之为大思想家的人,屈指可数。放宽尺度,能够得上思想家的人,古今中外,也不过数十人而已。其他人能够小打小闹,有点小建树,也足以令人敬仰,当然,人民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人民推动思想文明前进的作用也不可低估。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绝大多数作家,包括成就斐然的知名作家,充其量都是一些思想的二传手、三传手乃至N传手。我们痛批官员的贪腐,呼唤民主进程的加速,都是对当下社会积弊日深的焦虑,鞭挞可能很有力度,但其中思想含量并不一定很高。你也许认为你说到了制度,说到了人性,但了无新意,之所以还要重复,是因为问题没有解决。读者对杂文家在思想方面的贡献,也并没有不切实际的过高要求(新思想的产生需要时代和环境的孕育,不像母鸡生蛋那样容易),而对杂文写得没有“杂文味儿”,可能会提出批评。恰恰在杂文味儿也就是杂文的艺术性方面,对一个杂文家来说,比思想的创新相对要容易,这里的空间十分广阔。思想探索会受到诸多的限制,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有时候很费斟酌。艺术上的探索环境就宽松得多。还有,鲁迅等先驱和其他杂文写作高手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艺术经验,使我们对杂文艺术创作实践的探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可以开采。对名家名篇的揣摩和研习,是入门的向导,有点像学习书法的“临帖”。在此基础上,把诸家的创作笔法融会贯通,就可以逐步地登堂入室了。我曾经设想,如果我们能有这样一批杂文家,不说名字,只要读上几段文字就能分辨出是谁的作品,那是多么值得骄傲的水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种景象还不大可能达到。在现在的杂文创作队伍中,文体意识最强的,我的印象中有三人:年长的有刘征,中年的有刘齐,年轻一点的有陆春祥。这几位十八般兵器都舞弄过,杂文的新形式对展现他们的思想魅力和文笔风采都很给力。他们的作品也不可能篇篇精彩,但不甘平庸地执着地进行艺术创新尝试,很值得每一个杂文作者学习。文体意识对杂文家来说太重要了,有了这种意识,就能自觉地打通文体的壁垒,在利用各种修辞手段对诸种文体的整合中,为杂文找到新的形象。
有些大作家也十分看重文体。记得村上春树说过:“最重要的是语言,有语言自然有故事。再有故事而无语言,故事也无从谈起。所以文体就是一切……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如此轻视文体。”村上春树是小说家,小说家的一个长篇几十万字,只要故事好,文字稍差一点,读者也能将就。读者对长篇的阅读期待是充足的,有耐性的,是点了餐而坐着等吃大餐。杂文是“零食”,尝一口没味道,就不吃了,根本没法跟人家比。如果小说家都视文体为一切,杂文家何以自处?村上说的文体主要指的是语言,如果我们理解得不错,语言中也是包括修辞的。那么“文体就是一切”的说法,对我们杂文家来说,是不是也应该有点醍醐灌顶的启迪效果?
对杂文形式的探索并不是很神秘、很难把握。一字一词的斟酌,是形式探索,一个比方、一段掌故的巧妙使用,也是形式探索,你如果能把杂文写成一场独幕剧或者一个寓言,或者能把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讲述得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就已经很见功力了。我还想顺便指出,讽刺和幽默是一篇好杂文应有的味道,证之于杂文史,你恐怕也会承认此论不谬。我以为,讽刺和幽默不应该是独门秘籍,或成为某几个杂文家的“创作风格”,而应该是人人可以习得的杂文创作的基本技巧。总之,杂文形式的探索取得成绩并不是高不可攀的,现在需要的是产生攀登的欲望和实践的决心。在一个人创作顺风顺水的情况下,让他去爬山,他是怕误事的。到底是误事还是助你腾飞,并不难判断。你高产稳产,倚马可待地写出一篇篇杂文,而且都能顺利发表,这很好,但我并不羡慕;而你因为一个精彩的想法找不到恰当的表达形式而备受折磨,甚至数日食不甘味,我肯定会十分嫉妒,因为你的每一次煎熬都意味着一种突破,而每次突破都在向巅峰靠近。有句老话,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在提高水平上下了功夫,你的杂文就有了更大的影响力,你可能少写了10篇或者20篇,但如果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问世,肯定强似一百篇泛泛之论、平平之作。这个“账”,其实是划得来的。质的飞跃来之不易,弥足珍贵,因为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在讨论杂文艺术性的探索方面,有一个常常被我们忽略的领域,那就是网络。不管是思想的新锐、激烈,还是形式的活泼、辛辣,网民的大胆实践,都值得杂文家们认真学习借鉴。眼下抨击房价太高的杂文不少,但都比不上以下这篇有分量:“一项统计数据告诉人们:你要不是‘三大’式人物(大款,大官,大腕)而想在北京买一套100平方米、总价300万的房,社会阶层所付出的代价请看:1.如种三亩地且每亩纯收入400元的话,要从唐朝开始至今才能凑齐(还不能有灾年);2.工人:每月工资1500元,需从鸦片战争上班至今(双休日不能休);3.白领:年薪6万,需从1960年上班就拿这么多钱至今不吃不喝(取消法定假日);4.抢劫犯:连续作案2500次(事主必须是白领)约30年。以上还不算装修、家具、家电等费用。”
现在人们已经把“故事”浓缩为“词语”了,譬如:被自杀、被增长、被就业、正龙拍虎、秋雨含泪、谁死鹿手、兆山羡鬼、俯卧硬撑、告股民书,等等。我再举一个针砭时弊的“拜年短信”:
元旦即将来临,祝快乐像政府文件一样,越来越多;容貌像政绩工程一样,越来越好看;烦恼像单位福利一样,越来越少;收入像国家税收一样,越来越高;股票像房价调控一样,越调越涨;友谊像领导讲话一样,越来越长;好心情像部门会议一样,天天都有;祝福像上级检查一样,说到就到!
有人会说,这不都是一些逗乐的段子吗?是的,是段子,但也都是好杂文。切不要瞧不起段子,有时候我们辛辛苦苦写的几千字,还不如一个几十个字的段子。“一个女大学毕业生到某公司应聘。老板看看简历问道:哦,你还是党员?女生马上紧张地喊道:老总,党员也有好人呐!”不必急着给段子的作者定性为“反党”或者“恶毒攻击”,首先应该反思的是这种段子的产生和风行的原因。我作为一名有着40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初次听了这个段子是很受震动的,也笑,是苦笑,有欲哭无泪的感觉。一个明明是虚构的段子,为什么流传这么广?为什么有这样强大的杀伤力?就是杂文中夸张等修辞的艺术力量。网友们因为不知道杂文为何物,信马由缰地写,反倒写出了好东西。我们的头脑因为被一些老杂文给格式化了,所以不容易跳出旧的窠臼。我们那“老三股”或者“老四股”的杂文旧模式、旧观念该彻底改一改了,没有令人满意的形式的文章,是不是不要急匆匆地拿出去发表,以创作高产自娱?容我随便说一句笑话:也许我们大家纷纷改弦更张,写的都不像杂文了,杂文就火了,就别开生面了,杂文报刊就洛阳纸贵了,杂文家就人见人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