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 习
一只手轻轻抚摩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背,在聋哑人手语中,意为“爱”。
五指中,并列的四指之外,拇指孤单无助,另一只手宽阔的掌心将其轻柔笼罩……切近地看着、感受着聋哑人的手语,我多次为这无声的声音打动。当我尝试用手语与他们交谈,彼此理解时,心生感动。交流的最高层次是心领神会,那一瞬,在健全人无休止的聒噪中,我感到了浮夸、赘饰。
那天,两个聋哑女孩领我去见她们的费老师。公交车上,她俩站在车门两边打着手语,隔着人缝,默契,旁若无人,眉飞色舞。上下车的乘客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们的交谈。在这喧嚷的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原来可以如此酣畅淋漓地秘密分享幸福,这令我感动。我知道,她们在说费老师,神情幸福。感动我的还有两个聋哑女孩脸上的笑,澄澈健康,仿佛染着一层明净的阳光。
第一次走进聋哑人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陌生、新奇。
费老师的办公室在教学楼5楼的律动教室里,她不在办公室,她的几个学舞蹈的学生也在等她。“能给我讲讲你们的费老师吗?”我写了张字条给他们看,他们争着给我打手语。
他们不停地将食指放在唇边,是“妈妈”的意思。他们告诉我,费老师像妈妈一样,所以,大家都叫她妈妈。然后,他们不停地轻轻做着爱的手语,脸上流露着深情。我懂得他们反复表达的意思:
费妈妈给了我们很多很多爱,我们爱费妈妈。
“爱”,但凡做着这一手语,我相信每个聋哑孩子脸上都会溢出这样的深情,仿佛我们这些能开口说话的人,当我们言说“爱”的那一时刻。
宽敞的律动教室,正对门的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上方的墙壁上有几颗红字:用心灵去触摸艺术。一个等费老师回来练习舞蹈的男孩趴在木地板上,全神贯注地在写英语作业。
这是一节小学二年级聋哑班孩子的律动课。
费老师弹着钢琴,一边重重踩着地上的鼓,一边在墙上的大镜子里给孩子们做着各种表情。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耳朵
一只没有尾巴
真奇怪!
真奇怪!
费老师和着录音机里的歌儿大声唱着,聋哑孩子们跟着鼓声和琴声有节奏地在跳舞。
他们的动作何以如此整齐?节奏感由何而来?我很奇怪。
律动教室的木地板是中空的特制地板,琴声和鼓声会使地板发生震动,孩子们就是由此感受节奏的。费老师说。
费老师表情生动地打手语讲课,到队伍里做小老虎奔跑的姿势。50岁的费老师看上去生气勃勃。
孩子们真开心啊,撅着屁股,学着老虎跑的样子,两只小“老虎”撞了头,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但我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为什么一只老虎没耳朵,一只老虎没尾巴呢?大家想想,奇怪不奇怪啊?费老师用手语问。孩子们在思考呢,脸上露出各种表情。
阳光一缕缕洒进律动教室。下课了,孩子们挤在相机镜头里给我打手语:“爱”“姐姐”“妈妈”“家”,脸上的笑阳光一样灿烂。一个多么欢乐又安静的画面啊。
费老师说,聋哑孩子非常单纯,你看他们的眼睛,多亮。
我的照片定格成了一张挤成一堆的笑脸。安安静静的照片,看上去充盈欢乐,仿佛是一群健康得可以吵翻天的小雀儿。一双双眼睛黑黑亮亮,干干净净。镜头外,他们的费妈妈,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的这些孩子,一脸慈爱。
我说,遗憾我不会手语,真想和他们说说话呢。
费老师说,要学手语也不难啊,只要你真心喜欢他们,想和他们接触。费老师说,我刚进盲聋哑学校时,也不会手语,心急啊。孩子们拥过来,跟你眉飞色舞急切地说着什么,可你什么都不明白。后来,因为急于和他们说话,急于了解他们,出乎意料,用不长的时间就学会了手语。其实,当你真的想走近他们,很多障碍是可以克服的。有时候,我还会忘记他们是些聋哑孩子呢,费老师说。
费老师不只做手语,她还大声说话,用非常夸张的口型和表情,她说,这样,可以帮助孩子们学会读唇,慢慢地,在健全人跟前,也可以尝试着去“听”了。
费老师满口叫这些大大小小的学生“孩子”、“孩子”。28年了,费老师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残疾孩子呢?费老师想了想,说,多得很呢,一时算不清楚。
费老师说:老天爷让他们聋哑,但他们有和我们一样的感觉,幸福和痛苦都一样真切。如果因为残疾,人们就遗弃他们、鄙视他们,那他们真的太可怜了。
特别的仁爱宽厚之心,似乎也是上天赋予的,比如给老师,比如给费书环这样被残疾孩子叫做“妈妈”的老师。
费老师刚到盲聋哑学校时,才22岁。
费老师说,22岁的我翘着羊角小辫,蹦蹦跳跳走进盲聋哑学校时,一下子懵了。那些刚懂事的孩子、那些和自己弟妹一般大的孩子,不能说话,听不见声音看不见这个世界,走路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尽管我早有了心理准备,但看见这些,心情还是一下子黯淡沉重了起来。特别叫人揪心的是,当我靠近他们,想了解他们的时候,发现几乎每个残障孩子的性格都有不同程度的扭曲。慢慢的,我发现,想接近他们,除了要有异常的耐心,还需要有爱心,而且是超乎寻常的爱心,因为,他们是更为特殊的弱势人群。
费老师说这些时,表情凝重。她说,是得让外界的人多多了解一下这些孩子们。
费老师说:残障孩子很自卑,有意隔绝健全人的世界;但又极度自尊,因此又十分多疑敏感。许多问题都由此而来,比如聋哑孩子,因为欠缺交流,他们理解问题十分容易片面,但又固执己见,认定的事,哪怕明知是错,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又因为不能正确处理人际关系,孩子们经常深受困扰,有时候为一丁点的小事,想不开,把自己长期封闭起来,不与他人接触。说实话,残疾人的心理世界很奇怪,除了一些普通问题,不同境遇的孩子又有不同的心理问题,若不及时帮他们解决,这些问题就会像身体里的恶性肿瘤一样,越长越大,影响他们的一生。
多年来,费老师一直在研究着残疾孩子的心理问题。她说,当残障孩子顽固地将自己孤立起来时,很容易拿对立、甚至仇恨的目光来看健全人的世界,并由此造成残障人所带来的社会问题。这是一个大大的恶性循环,人们由此更加歧视残障人,而残障人在健全人的世界里更加孤立无助。
每当想到这些问题,我的心情总是很沉重。费老师说。
但实际上,残障人有非常可爱的一面,说到这里,费老师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她的声音也变得轻快了起来。残障人有常人所不具备的非常敏锐的感觉。特别是那些残障儿童,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未踏入纷乱繁杂的社会,还没有为激烈的竞争所压迫。这些孩子比健全孩子更善良、纯净,内心几乎没有人性的阴影。聋哑孩子的世界一片沉寂,但他们有一双十分灵敏的眼睛;盲孩子眼前一片黑暗,但他们有常人所没有的听觉、触觉和嗅觉。
费老师说,想想真不公平啊,聋孩子明亮的眼睛能把什么都看到眼里记在心里,但他们所看到的事物不与美妙的声响发生联系。春天到了,天蓝了,草绿了,五颜六色的花儿开了,但它们听不到鸟儿的叫声,听不到蜜蜂的嗡嗡声。先天双目失明的孩子能辨得出最细微的花香,听得清风吹过花儿的声音,但世间任何一朵花儿的样子都没进入过他们的记忆。
费老师伤感地叹息。她说,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些天生不幸而卑微的人,欢乐和痛苦的天平在他们面前倾斜了,痛苦和阴暗逐渐加深,欢乐很难长时间地在他们的世界里停驻。
费老师说:到盲聋哑学校任教后,我一直在想,作为残疾孩子的老师,能不能尽己所能、最大限度地带给他们快乐,让他们带着快意和善意与这个世界相处呢?对那些聋哑孩子而言,有没有一条让他们感受愉悦、克服心理障碍的途径?后来,我想到了自小喜欢的音乐和舞蹈。
费老师给我讲起过她的经历,她高中毕业后,曾在农村插队,在公社当过老师,后来又到一个县城当工人。期间,她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热爱的音乐和舞蹈。1993年,她通过自学,考入了西北师大音乐系大专班。两年的学习,使她更加认识到了艺术的价值。
费老师说,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享受艺术的权利,艺术最能浸润人心。那段时间,费老师开始琢磨,如何通过音乐和舞蹈,让聋哑孩子们找回自信、自尊,让他们的心里洒满阳光。
年轻的费老师大胆地向学校领导提出建议:给聋哑孩子开设一门律动课。
学校的老师们都在拭目以待。
对着一群聋孩子弹琴,在多数人眼里,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聋孩子见过钢琴,但他们能感知到这个乐器流淌出的美妙音符吗?费老师让聋孩子们摸钢琴,用手指去按琴键。让他们把脸贴到琴身上,从琴的震颤中去感受旋律。费老师大声击鼓,用不同的节奏,让孩子们以在木地板上鼓声引起的震动去感受各种不同的节奏。音乐流淌,鼓声铿锵,费老师手舞足蹈,孩子们终于抓住了节奏,他们摆动肢体、双脚踩踏鼓点。费老师再把音乐里的幸福、欢快、忧伤、激动在自己的脸上表现出来,孩子们随着节奏,打开身心投入地跳舞,跟着费老师,在音乐里笑、悲伤。
任何情感都可以传达、感染和被感染。比如聋哑孩子们在费老师的律动课上,内心所充盈的自由、畅快、幸福。再比如“爱”,这种人类高尚美好的情感似乎很抽象,在费老师这里,又显得那么具体。
上世纪80年代,全国各地盲聋哑学校的律动课教育都处在尝试和探索阶段,国家没有正规统一的教材。教学全靠教师自己摸索和实践,直至国家较完善的律动课课本(试用本)出现,费老师自己积累记录整理了几大摞教学资料和教案。二十几年的探索,费老师自己有了一套完整的独具风格的教学理论。
对聋哑孩子来说,音乐也许止于节奏。但是,那些孤僻的,因为残疾而在健全人的世界里被异化了的孩子们,在同一节奏中融合、交流、分享。没有了孤独,有了相处的温暖和幸福。费老师说,看到这些,我真高兴啊。我一直在想,他们在这样的氛围里到底找到了什么,后来,我想出来了,是尊严,残疾人的尊严,对残疾人来说,尊严是他们最可靠的精神支柱。说着这些,费老师满脸笑容。
费老师动情的畅谈感染了我。我想,像孩子们说的,费老师真的像母亲。几十年来,费老师带着一份母亲的宽厚和理解,把欢乐、善良、温暖带到课堂上,聋哑孩子们在跳舞,在用姿态、表情、眼睛抒发他们不能言说的感受。他们找到了与周围和谐相处的快乐。
律动课有了非同寻常的收获。
之后,费老师组建了学校艺术团。艺术团很快成了残障孩子的乐园,还成了一些孩子成功走向社会的摇篮。
二十多年来,由费老师任团长的兰州市盲聋哑学校艺术团排练了很多优秀节目,在全国、省、市获过无数奖项。
费老师说,通过上律动课,她发现聋哑孩子们十分热爱表演。一旦上了舞台,他们会全身心投入,完全忘却自身的残缺和不足。
我想到了费老师多次跟我提到的聋哑学生张青。
张青自小聋哑,进入艺术团后,酷爱舞蹈,悟性很高,很快练就了较扎实的基本功。后来,费老师指导张青排练了一个独舞:《挣》。1992年,在全国首届盲聋校学生艺术调研演出中,张青的舞蹈《挣》让许多观众泪流满面。《挣》表现一个残疾女孩想摆脱种种桎梏时,内心的厮杀和搏斗。张青跪在舞台上的膝盖血肉模糊,在舞台前面打手语作指挥的费老师也哭了。那是一个残疾孩子内心情感最真诚的喷发。当听到《挣》获了一等奖时,张青抱着费老师哭得泣不成声。那次表演之后,张青的生活开始有了转机。独舞《挣》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中残联艺术团一眼看上了这棵苗子,毫不迟疑地收张青为学员,张青成了甘肃最早到北京中残联艺术团学习和演出的学员。
一个又一个优秀节目打响了。精湛的舞技、真诚的情感和不平常的表现力叫观众对聋哑孩子刮目相看。
为什么舞台会是聋哑孩子自如展现自我的世界呢?我对费老师谈了我的看法。
舞台隔着常人,与健全人有着虚幻的距离。如果,残疾孩子仅仅想通过一个又一个舞台艺术表演获得尊严和自信,是不是太虚幻了?如果把他们放入强大的健全人的世界中,会怎样呢?我的内心有着隐隐的担忧。
费老师说:在健全人群体中,由于残疾人不可更改的残缺,聋哑人的地位毕竟是难以改变的,这是不能回避的现实。聋哑孩子想争取到一个一般正常人的社会地位,要比正常人付出得多得多。这的确是叫人难过的事情。
一天清晨,我见到了费老师的学生、已成了盲聋哑学校教师的张青,她美丽沉静。现在,她有了小家,爱人也是位聋哑人,她正孕育着小生命,但我看到她脸上总有些淡淡的忧戚……
但是,为这些残障孩子,我们在做着尽可能做的事情。费老师坚定地说。
那天,我和费老师一同看一段录像,是1990年费老师和艺术团聋哑学生们一起表演的一个节目:《让世界充满爱》。舞台上,孩子们簇拥着费老师,打着手语。清脆的画外音:“老师、老师,我要说话!我要说话!”费老师做着无比轻柔的手语,安抚着孩子们,脸上写满母亲一样的怜惜。看着,我有点想流泪了。
费老师说,很多残疾孩子的父母,都是流着眼泪看完这个表演的。她说:每一个有残疾孩子的家庭都是不幸的家庭,为治病,父母们倾尽心血,家里的经济条件一般也很差。残疾孩子的父母都承受着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他们在孩子面前强颜欢笑,但背地里悲伤痛苦,他们终日担忧着孩子,当看到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能独立生活,将来还有望自食其力,那些家长的欣慰之情无以言表。他们流着泪看完自己孩子的表演,又流着泪来感激我,我又高兴又难过啊。
费老师说,几十年了,就没清闲过几天。特别是赶上过年过节,和孩子们排练演出,更加忙碌。说实话呢,我根本谈不上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费老师笑了。她说,有一次,我9岁的儿子说,妈妈,你对他们比对我好。我说:你迟早会明白的。后来,当儿子看到这些残疾的学生,心里也难过呢。现在,上高中的儿子,和他父亲时常到表演现场来,帮孩子们搬器械、拉幕。儿子说,妈妈做的是伟大的事情。
连续的阴天后,这天下午,天放晴了。
律动教室里,阳光在木地板上铺开一道道明亮。艺术团的孩子们正排练一个叫《八旦闹春》的节目,准备参加全国盲聋哑学校的文艺汇演。
七个十三四岁的聋哑女生,外加一个反串的聋哑男生,合起来是八旦。三个女人一台戏,八个兰州老婆子遇到一起真热闹啊,你推我搡、婆婆妈妈地拉家常,说俏皮话儿。
这是一个很诙谐的说唱表演,形体和表情要非常夸张。表演中,孩子们还要配合画外的一串串台词,从头至尾配合夸张的口形开合。
费老师投入地用手语结合口语讲剧情,学生们笑着。音乐响起来了,费老师在前边指挥,学生们上场了,每个人都跳得极度认真。在一边作指导的一位歌舞剧院的演员,很吃惊这些孩子的领悟力和表现力。
休息时,一个瘦小的八九岁的女孩走进律动教室,隔着办公室窗户给费老做手语,费老师用手语回答她。
她叫白姣姣,每天都来找费老师,要求参加艺术团。
白姣姣的手语是:费老师,下周星期一下午四点,我能来跳舞吗?
费老师的手语是:现在,大姐姐们在排练,以后再通知你,好吗?
白姣姣交给费老师一封信,自制的小信封,信纸上,用水彩笔画了两朵花,还有两只伸长耳朵的小兔子,旁边写着:费老师:我一定跳舞参加!
费老师说,因为缺少交流,聋哑孩子刚开始学语文时,书面语一时很难掌握,语句的顺序总是乱的。
但再混乱的句子,费老师是看得懂的,费老师说,他们就像自己的儿女,谁有什么心事,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一边辅导排练的还有费老师的两个大孩子——已经毕业了的刘鑫、王君玲。他们都曾是盲聋哑学校艺术团的学员,现在都在省残联艺术团工作。
刘鑫给我看一个叫蔡娜娜的小女孩给他的信:刘哥哥,我要跳舞。她想通过刘鑫转告费老师,她要参加艺术团。
蔡娜娜也是位聋哑儿童,童年在孤儿院度过,被认领后送到盲聋哑学校。她的性格非常孤僻怪异,动不动就躺在地上紧闭眼睛不声不响。别人对她稍有意见,她就拳打脚踢。班主任很为她头疼。
费老师说,娜娜很可怜,自小被遗弃,又是聋哑。小小的年龄,换成任何人,都很难承受这样的不幸。虽然娜娜跳舞的条件不够好,但费老师还是决定收她,让她在艺术团和别的孩子学习相处,帮助修正她的心理。正说着,娜娜来了。蔡老师跟她打手语,要她再过几天就来艺术团。娜娜多高兴啊,手舞足蹈、满脸笑容,咚咚咚咚,跑出了律动教室。
费老师的艺术团现在很有名气,甚至有些非残疾孩子的家长都劝费老师自己开个舞蹈班,费老师不干。她说,我不愿意分心,我不舍得冷落这些残疾孩子。
刘鑫:28岁,8岁时到盲聋哑学校就读。出生10个月时因打针致聋哑,有少许残存听力。一进校就加入了学校艺术团,曾在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中获一等奖。参加了2005年央视春晚节目《千手观音》的表演。2006年被评为全省十大杰出残疾人。现在省残联工作。
——每次我们残疾同学的表演获了奖后,大家和费妈妈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同学们在台上表演时,在台前打手语的费妈妈比大家的表情还起劲还生动,有一次,因为一个动作用力过猛,费妈妈差点从台上掉下去。
——我的一切都是费妈妈给的,她比亲妈妈还亲。我们一同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我相信我一辈子幸福的来源都是费妈妈,她是我永远的妈妈。如果费妈妈老了,病了,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
一抹阳光打在刘鑫脸上,他帅气而阳光。他说他有女朋友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重庆姑娘,也是个聋哑人,他们很幸福。现在,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参加健全人的舞蹈大赛,和健全人在同一个起点上进行比赛,他想让人们了解更多残疾人的想法。
王君玲:27岁,8岁时到盲聋哑学校就读。在盲聋哑学校艺术团学习十几年。后考入天津理工学院服装大学。现在省残联工作。
再过一个月,君玲就要做新娘了。这些天,费妈妈忙着给她订婚纱,订酒店,订邀请的宾客名单。君玲自打进到盲聋哑学校,和费老师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君玲说:妈妈做的,费妈妈都做了。费妈妈包里永远装着针线、别针、扣子、卡子,谁的衣服破了、扣子掉了,都逃不过费妈妈的眼睛。君玲刚到学校时很自闭很自卑,费老师吸收她到艺术团,几年艺术团的活动,给了君玲一辈子受用不尽的东西,最大的收获就是自信。后来的君玲开朗了,积极了。高考时,君玲的成绩比天津理工学院服装大学的招考成绩低了三分。但君玲的倔强和自信给天津理工学院服装大学的招考老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学院破格录取了她。
教师节刚过,费老师悄悄让我看了君玲发给她的手机短信:亲爱的费妈妈,忙碌了一年,您的节日又到了,我想对您说,不管何时何地,您永远是我最想念的人!
刘鑫和君玲的言谈,都对费老师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残缺,他们多了比常人更多的感恩,也因而多了比常人更多的幸福。
费老师放了一段珍藏的录像给我看,是一群聋哑孩子们的歌曲表演,里面有稚气未脱的刘鑫和君玲。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谁在下一刻呼唤我?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歌声是画外音。聋哑孩子们用手语唱歌,费老师也在中间。一首熟悉的歌曲,再听《感恩的心》时,感动得叫人落泪。
两手圈成心形放于左胸前,意为“感恩的心”,我想我会一直记着这个手语。那一刻,我也希望,还有更多的人能置身他们中间,默默地做着这个手语。
那天,我从费老师的律动教室出来,离开盲聋哑学校时正下着小雨,坐在公交车上,我一直默默做着“小雨”的手语,五指分开微曲,指尖向下,上下轻轻动几下,淅淅沥沥的雨珠仿佛真的坠在了指尖。小雨一直落到深夜,那晚,我默习了多遍学到的手语。
象形的聋哑人手语如童话,有着人类初始最单纯干净的想象。大片的空白,安静无语,意味悠长。我沉浸在这一片意象之中,仿佛有明亮的蝶翅在眼前翻飞。聋哑人的身体残障,但想象为身体打开了另一扇光亮的门。
和费老师在一起的几日,我的内心又增添了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