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哥

2012-07-26 02:50
视野 2012年8期
关键词:口琴瞎子张之洞

野 夫

回到汪营小镇时,那里的青石小街已铺成了柏油路。一去十年,我来已迟,几乎都成了陌生面孔。

这时,我听到了一串云板的瓜达声。循声望去,只见瞎子哥拄着那根被岁月镀上一层铜光的竹杖,悠闲地立在桥头,手中舒缓地挥动着两片响竹。他不叫不唱,没有某种为谋生而起的职业煎迫感,那深邃的平静显示出对身边这个喧嚣世界的不屑。

我有些激动地喊着瞎子哥跑去,他一把攥紧我的手急忙说道:你别作声,让我想想你是哪个。十年了,我已由一个孩子长成了男人,连声带都变得粗哑了。他摩挲着我的手,歪着头侧脸陷入了沉思,嘴里轻轻念叨:你莫说你莫说,仿佛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论年龄,我该叫他叔辈。但那时全镇无分老幼,都叫他瞎子哥,我们这些孩子也从众了。他是一个“抱到儿”,其生父不知是谁,其母带着少年的他嫁到镇上王家,他也随姓了王,却似乎谁也不知他的大名。他有了一群异父弟妹后,便连生母也对之冷遇了。

那时,他还有着一双清澈的大眼,为了养家,便早早去私窑当了挖煤的童工。私窑的煤井只有簸箕大的洞口,矿工下井都是寸纱不沾,一筐筐趴着拖煤,口里还得衔一盏电石灯。一次为排哑炮,他被炸瞎了双眼,就这样又回到了小镇。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许多年。

那时,镇上的穷孩子有一件业余劳动,就是捡粪。每人一个竹子弯的粪勺,吊一只撮箕扛在肩上,闲时便到田野马路上去捡粪。那时公路上跑的多是马车,故而常常可以看见一串省略号似的马粪蛋。而此中最佳的捷径,则是与马车店的师傅拉上关系。他们往乡下出车,让你坐车上打下手,沿路牲口拉屎了,便跳下车急忙扒进撮箕里,车并不停,但不快,跑几步再跳上车。这样一趟回来,往往便有满箕收获了,且人也乐得逍遥。

瞎子哥其时便在马店打杂,主要负责喂马铡草扫厩等杂务。他虽失明,却很精细,马的个性皆了如指掌。

当时我家尚未穷到要我去捡粪的地步,但我想买只口琴,母亲却认为那只是玩具而决不同意。外婆鼓励我自己去挣这笔钱,别无他途,卖粪最简单。况乎捡粪的野孩子在一起自有另一番乐趣,遂在课余假期也走上此路了。

同在一条街上,孩子们可交的大人似乎也只有瞎子哥了。逢到下雨,大家便商量到马店去偷粪,而我的任务则是去与瞎子哥套磁,和他摆家常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孰知他听觉极好,内心透亮,我们这点小把戏完全蒙不住他。只是他笑骂几句,并不认真罢了。久之,我这个卧底竟然成了他的小友,也许因为孤独,他常常还真愿与我聊聊。他从未见过我的模样,却格外多了些偏爱。每逢周日有师傅出车,他便把我托付给赶车人:这细娃儿遭孽,把他带上吧,他就想买把口琴。

他是后天的盲者,据说这样的人比先天的盲者远要痛苦——因为他见过这个世界,他知道每个词汇所代表的美丑。那时,他还偷偷地拜上街的朱神仙学算命之类的神课 ,无事便叽里咕噜背诵那些深奥的口诀。我问他学这干啥,他说混饭吃。我说你现在不是有活路吗,他说命数未尽还要活几十年,而这马车店是不会长期存在的,以后无马可喂了咋个办?他在乱世中预见着未来,默默地为自己这样一个草民准备着存身的退路,他不想仰乞于任何人。

有次我求他给我算个命,他说这都是假的,你不要信。我说既然是假的那你不是在骗人?他说世界上总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人,需要花点小钱买个安慰;而我们这些废人也是生灵,也要活命。这叫天生人必养人,当年老祖宗发明这些玩意儿,就是要给我们留口饭。

他说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清朝有个大官叫张之洞,相当于现在的省长,他来湖北主事,见满街的算命先生,就觉得这是本地落后的原因,便想取缔。但他是读书人,知道要以理服人,就微服私访在街上找到一瞎子,让他摸骨。那瞎子才从脚摸到肩膀,就一掌把他推开,骂道一身狗骨头,还来算什么命。张之洞心喜,这算让老子找到灭你们这行的把柄了吧,老子堂堂一品大员,你竟然说我一身狗骨头。但他仍耐着性子说,先生你好歹把我摸完嘛。那先生骂骂咧咧说道,你还难道是狗骨镶龙头不成?边说边摸,刚摸到顶,扑通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是狗骨镶龙头,必定是诸侯。张之洞哑然,不得不服气而去。于是我们这行又才活了下来。

瞎子哥的故事让少年的我惊异不已,自然更想要他说说我的命运了。他说你的命我不会算,师傅交待过,有些人的命是不能算的。我问为什么,他说你长大了自己会弄懂这些道理的。你现在还小,千万莫信这些东西。人一辈子,相随心转,如水在河,岸宽则波平,岸窄则流激,没一定的。只要心地好,何愁无前程。

瞎子哥的话当时也许我并未全懂,有些怏怏不乐。临走时,他竖耳一听四下无人,便把我的撮箕拿到马厩里满满装上粪蛋,说快回去吧,莫叫人看见了。

那年秋天,我终于买了一把口琴,三元钱。我拿去吹给他听,他脸上浮起一种快乐的表情。我要他也吹一下,他急忙推开了说:不要不要,我嘴脏,莫吹脏了。

(赵晶摘自中信出版社《乡关何处:故乡·故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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