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明
1999年8月4日,我突然收到一封很怪异的信,只有门牌号码,没有收信人姓名,可是它已经真真切切地塞在我的门缝里。望着“深圳蛇口”的寄信地址,我怎么也回忆不起一个相应的朋友或一个熟人。但好奇心还是使我拆开了:
尊敬的女士:
还记得5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一个推销铅笔的小伙子敲开您家门的情景吗?我就是当年那个沮丧落魄的小伙子。今天,我已经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可是,您可曾知道,在这5年风风雨雨的摔打中,您给过我多少的勇气和信心?每当我逾越过一个难关,我的心中就油然生出对您无限的感激和崇敬……
我越看越迷糊,禁不住拿起信封,对一对自己的门牌号码,没错。可是……最后,在女儿的提醒下,我记起了5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傍晚。
那是一个夏日闷热难耐的傍晚。一场大雨就要来临,我和女儿正在家里吃晚饭。门外,突然传来对面邻居音量很大的呵斥:“去,去,去!不要,不要!”
凭经验,一听就知道,这一定是来了什么推销员或是乞丐。我和女儿相视一笑,等着叩门的声音。可是,很奇怪,女儿都放下饭碗做好了开门的准备,却半天不见门响。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一吼,吓走了那位推销员。可侧耳聆听,也听不见下楼的声音。正在我纳闷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断续而又迟疑的敲门声。
打开门,我看见铁门外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是一个身材瘦小单薄的小伙子。一派外企员工的装束,看上去很精神:洁白的衬衣上配着一条深蓝色的碎花领带,衬衣上的每一颗钮扣都扣得规规矩矩。一手拎着一只塑料口袋,另一只手笔直地垂着。
“您好,阿姨。”小伙子看都没看清我,就深深地弯了腰向我问好。可是等他抬头一望我的时候,就慌乱起来,忙结结巴巴地改口道:“不,您好,小——,呃,大,大姐:我是华新文具用品公司的推销员,我这里有一种很好用的自动笔……”说着,他就去那个口袋里掏笔。
“进来说吧。”也许是他的规矩和拘谨,我第一次把一个推销员让进了屋里。
可就在他进门的时候,一抬脚,打了个趔趄,差点绊倒。是他那只裂了口的皮鞋绊到了门槛上。我一把扶住了他。
灯光下,我这才看清那张脸。瘦削、苍白、紧张,满是汗水,一张还没有完全脱去孩子气的脸。他用手擦了一把额头上快要滴落下来的汗水,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准备好的白纸,铺在我的饭桌上试笔。天啊,那真是我没见过的一手好字。“华中理工大学”,女儿在一旁念道。可是,我看见他的手在发抖。写出这么一手好字的手,不应该紧张。怎么啦,他,中暑了吗?
“坐下写吧。”我的话还没落音,女儿就搬来了椅子。他没有坐,又笔直地站着,给我们演示自动铅笔的使用方法。可能是因为紧张,他在装卸笔芯的时候,不小心弄折了一截。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双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的汗水不断地滴落。我扯了一大把面巾纸递给他,“擦擦汗再试。”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无限的怜惜。甚至,我就认准了他一定是个贫穷的极需要帮助的大学生。我再次让他坐下,并倒了一大碗冰镇绿豆汤给他。可是,他拒绝了。他只是望着我,不停地说:“买……一支吧,好用的,就5角钱。”一眼就能看出,这并不是那么好用的笔。他那慌张的神情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我也看到了他那充满了祈求的目光,他太需要别人买他的笔了,哪怕是一支。我决定买一支。我递给他5元钱。他接过钱问:“您有零钱吗?”“不是5元一支吗?”“不,不,是5角,我说的是5角。”我一感动,就说:“就买10支吧。”他张大了嘴望着我:“买10支?不,用不着。我给您找零钱。”说着,他就在口袋里掏起来。可是,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也只找到了3元2角钱,他还在翻,我告诉他不要找了,他说他下楼去换零钱。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了大雨。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转身出门,一蹦一跳地下楼去了。
我俯身望去,只见他用整个身子遮护着那个塑料口袋,抱着头,在密密的雨帘中,一路小跑着。我不明白,这个孩子怎么啦?那么费尽苦心地推销,却只肯卖一支给我,还要冒雨下楼去换钱……
女儿把玩着那支铅笔,居然几次弄断了笔芯。她说:“水货,妈妈,这是水货。”拿着那支铅笔,一想到那孩子,我的心中就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酸楚。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一边收拾餐桌,一边聆听着门外的声音,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外,没有任何别的声息。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雨才停下来。就在我和女儿准备上床的时候,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是他,那个推销员,他浑身上下湿透了,只有那个塑料袋紧紧地贴在胸前的衬衣上。他不断地擦着头上的雨水和汗水,讷讷地说:“对不起,我跑了很远,才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商店,才换到零钱。”说着,他把一把攥得紧紧的零钱递给我,湿漉漉的。没等我点钱,他就转身下楼了,走到楼梯口,才对我说:“再见,谢谢您,大姐。”
后来的日子里,我时时地想起那个孩子,揣摩他的命运。可再后来,渐渐地,他在我的记忆里就完全消失了。
这封信,又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1994年8月13日,离开学只有半个月了。我一直等着父亲从那遥远的山村给我寄来学费。可是,我翘首盼来的却是我那当民办教师的父亲充满愧疚的信:“母亲又犯旧病,住进医院。暂时无力寄来学费,望孩儿自己设法解决。”情急之下,经学校附近一家职业介绍所介绍,我从上学期的奖学金中抽出100元来作为抵押,领了一大堆自动铅笔过来,开始了我的推销生涯。去您家那天是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您家的门是我敲开的第一扇门,您也是笑脸迎接我的第一个人。那天,我从清晨出发;一层一层地爬楼,又一层一层地下楼,敲了无数家的门,撞见了无数张冷漠的面孔;我还去过一幢豪华气派的写字楼,我遭遇的是蔑视和呵斥。当我站在高高的楼顶,两脚直打颤的时候,我的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求生挣钱真不容易啊!在敲您家房门之前,我突然,有一个赌注:这一次,如果卖不出一支笔,就意味着一辈子一事无成,只要卖出一支,今生就有希望。
我敲响了您家的门,我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了,手也在发抖。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老天爷啊,帮帮我吧,帮我卖掉哪怕是一支笔。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是您拯救了我。您打开门,放我进去,您可知道,那一刻,我真想拥抱您。我简直认为您就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但是,当我试笔的时候(在您家,是我第一次试笔),当我发现那些笔很水的时候,我心里就充满了不安。特别是您决定买我的笔的时候,愧疚简直使我连看都不敢再看您一眼。慌乱中,我不敢问您的大名,但我牢牢地记住了您的门牌号码。我想,有一天,我要向您表示深深的忏悔和感激。
5年来,那支笔,带给我多少的鼓励和安慰啊!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一次次遭受挫折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那支笔的赌注,想到开门后的笑脸和希望。我就暗暗地告诉自己,再敲一次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他还留下了他详细的地址,手机和BP机号码,请求我接信后,一定要跟他联系。我很快给他写了回信。这个孩子已经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合资企业的副总经理了,现已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爱情。没想到,我们在不经意中,做过的那么一点小事,也许仅仅只有几角钱的价值,它竟然就能注定或影响一个人的命运。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多少人,需要我们献上一点温暖、一个微笑、一声问候、伸出手去拉一把,他们也许就渡过了困境和难关。
许震宏摘自《世界中学生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