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儒商蒋抑卮

2012-07-07 12:07郦千明郦碚
检察风云 2012年23期
关键词:大桥浙江鲁迅

文·图/郦千明 郦碚

江南儒商蒋抑卮

文·图/郦千明 郦碚

创办兴业银行,支持民族工商业

蒋抑卮(1875~1940),名鸿林,谱名玉林,字一枝,又字抑卮,出生于杭州的一个富商家庭。父亲蒋海筹精明能干,从丝织童工干起,成为杭州蒋广昌绸庄老板,人称“蒋半城”,意谓蒋家独占杭城丝绸业的半壁江山。蒋抑卮自幼好学不倦,曾补授钱塘县学生员,28岁东渡日本留学,专攻政治经济。光绪末年,受实业救国思潮的影响,他积极参与创办浙江兴业银行,出任银行常务董事30余年,把“浙兴”办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私营银行。

19世纪末20世纪初,帝国主义列强争相攫取中国铁路修筑权,各地掀起了声势浩大的保路风潮。为抵制英美插手苏杭甬铁路,1905年7月,浙江绅商代表在上海斜桥洋务局集会,决定组成浙江全省铁路公司,推举浙江名士汤寿潜为总理,招募股款,自办苏杭甬铁路。全省绅民踊跃购股,至1907 年10月,共招得股款达2300万元之巨,为各省自筹铁路资金最多的一个。筑路工程随即启动,计划中的苏杭甬线改为沪杭甬线,由沪杭两地同时开工。

如此巨额款项,保管和运作成为一大难题。开始款项被存在上海、杭州的30多家钱庄里,支取十分不便。时汤寿潜已与蒋家结为姻亲,得知蒋抑卮留日归来,专攻财政经济,对他十分信赖,经常顾问参谋。喝过洋墨水的蒋抑卮,深知银行业对促进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提议成立专业银行,有效地保管和运用这笔巨款。不久,浙路公司股东大会批准了他的建议,由公司附设铁路银行,业务独立于公司之外,以便“内顾路本”,又能“外保商市”。初步商定资本额100万元,分1万股,每股100 元。

当时银行在国内属于新生事物,许多人心存疑虑,不肯贸然认购。蒋抑卮竭力说服乃父,率先购买1000股,由此带动各界纷纷跟进。1907年10月,按汤寿潜取“振兴浙江实业”之义命名的浙江兴业银行在杭州中山中路正式挂牌营业,它是浙江省第一家私营银行。蒋海筹为三大股东之一,出任银行董事。两年后,蒋抑卮代父出任此职,成为“浙兴”的实际掌权者。他性格沉稳,天生具有商业头脑,又熟悉近代金融知识,指挥调度游刃有余。在他的主导下,“浙兴”一开始就注重信誉,坚持稳健存贷。短短几年里,除服务浙路公司外,自身业务迅速发展,在上海、汉口等地设立了分行,发行钞票总额高达135万元。

与所有民族企业一样,伴随着近代中国时局的动荡巨变,浙兴宛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经历了一次次惊涛骇浪的冲击。第一次风波发生在成立后的第4年即1911年。是年10月10日上午,寓居上海的蒋抑卮忽然收到一份电报,称“湖北民军于昨夜12点半在武昌起义,总督瑞澂不知下落”。他立即致电杭州总行,复电询问汉行资产负债数目。次日,邀请寓沪“浙兴”董事共商对策,决议马上启运10万元现银送至汉口,以确保汉口分行正常运营。不料,12日夜汉口、汉阳大火,人心浮动,秩序混乱,各家银行相继停业,“浙兴”汉口分行也不得不宣告休市。过了几天,杭州城内盛传“汉口兴业银行倒闭”的谣言,顾客潮水般涌入中山中路“浙兴”总行大楼,纷纷要求兑钞提存,大家“争先恐后,撞门攀窗,几乎不顾生死。手中所持者,不过一元或五元纸币数张,或二三百元存单一纸”。银行库存迅速告急。蒋抑卮临危不乱,再显英雄本色,一面派人火速从沪行调入现银10万元,一面不惜将家中存银倾囊而出,让家人用扁担挑着银元送到总行,以稳定人心。谁知这次风潮来势甚烈,两笔款项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他不得不利用各种社会关系,多方求援。最后从大清银行杭州分行和两浙盐运使署借得白银35万元应市,局势才得以控制。

江南盛夏雨后的下午,闷热而潮湿。当笔者穿过长长的林荫道,敲开杭州西子湖畔一幢公寓二楼的铁门时,一位精神矍铄、年过八旬的长者出现在眼前。“您就是蒋世承先生吗?”笔者微笑着问道。“是的。”蒋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客气地将客人迎入朝南的一间十来平方米的书房。宾主落座后,按电话里的约定,开始聊蒋先生的父亲蒋抑卮。笔者说蒋抑卮先生了不起,对社会作出过很大的贡献。蒋世承笑了笑,谦虚地说:“有过一些贡献,但不是很大。”接着,老人沉浸在回忆之中,似乎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父亲远去的背影。

蒋抑卮故居

图为《光明日报》刊载的1904年8月29日鲁迅写给蒋抑卮的信

屋漏偏逢连夜雨。杭州方面刚刚安排妥当,浙兴上海分行又起风云。面对汹涌而至的兑钞者,同业中有人提议各家银行同时暂告休业。蒋抑卮闻言,断然反对道:“必须维持营业,取信于市。”他亲自出马,找新任浙江都督汤寿潜求助。恰好江浙联军要出兵攻打南京,需用现银发饷,汤同意把兑付银元的差使委托给“浙兴”上海分行。蒋抑卮便用这笔巨款作周转资金,应对越聚越多的挤兑者。当一箱箱白银摆在“浙兴”上海分行柜台里时,顾客放心了,聚在银行门口的人群当即散去大半。沪杭两地风波一平,汉口分行的局势也大大地缓和了。

“浙兴”一直以振兴民族工商业为己任,当时江浙沪一带比较著名的工矿企业几乎都与它有过业务联系。据统计,上海各商业银行对工矿企业发放贷款,浙江兴业银行名列前茅,多达600余家企业,其中20余家起死回生。实业巨子张謇在南通创办大生纱厂,急需流动资金,“浙兴”一次就贷给他25万元。1918年“浙兴”上海分行乔迁新址,张謇专程登门祝贺,风趣地对蒋抑卮说:“我这个状元公还得你这位秀才郎多多扶持哩!”(张为清末最后一个科举状元,蒋抑卮早年参加县试得过秀才)1928年后,浙江兴业银行存款数额大大下降,但它对工矿企业的贷款有增无减。难怪曾受其支持的上海“煤炭大王”、“棉纱大王”刘鸿生,多次称“浙兴银行是我们企业自己的银行”。而著名的钱塘江大桥,更是在蒋抑卮领导的“浙兴”的鼎力支持下,才最终完工通车的。

1933年8月,浙江省成立钱塘江大桥工程委员会,请桥梁专家茅以升任主任委员,设计建造我国第一座现代化大桥——钱塘江大桥。建一座横跨钱塘江的大桥,而且是公路铁路两用桥,需要花费庞大的资金。当时政府根本无力承担,必须向银行贷款。但投资这样规模的大桥,风险自然很大。杭州、上海两地的银行都在相互观望,谁也不肯贸然放款。那段时间,蒋抑卮也十分为难,如果“浙兴”上,别的银行也会跟进,但这毕竟事关银行的命运和发展,他心里也没有底。如果“浙兴”退缩,这桥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上马。他多次与“浙兴”董事长叶景葵围炉夜话,共商对策。那几天他正犯胃病,怀里揣着个锦缎小褥,为了大桥他顾不得休息。这几次谈话的内容已不可考,但结果是清楚的,“浙兴”与中国银行、浙江实业银行联手组成造桥银团,共同投资200万元,而“浙兴”承担其中的一半,即100万元。

1935年4月,大桥正式动工兴建。此后,蒋抑卮一直关注着大桥的建设,从每笔贷款的使用、工程的进度和质量到是否需要追加投资等,都亲自过问。大桥终于在1937 年9月建成通车,但为了阻止日寇南侵,几个月后又不得不奉命炸毁。听到那声“轰隆”的巨响,蒋抑卮与当时许多人一样,不禁潸然泪下。新中国成立后的1953年,茅以升在原址重修钱塘江大桥。令人遗憾的是,此时蒋抑卮已去世多年,再也看不到这座曾经魂牵梦萦的大桥了。

许多年后,蒋抑卮回首这段往事,曾无限感慨地说,1903年春至1904年夏,他与鲁迅在东京一起度过的那段岁月,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结交鲁迅兄弟,资助出版《域外小说集》

1902年10月,蒋抑卮满怀匡世救国之志,抛妻别子,东渡日本学习军事。由于健康原因,又改学经济。不久,浙江籍留学生发起成立浙江同乡会,计划自办刊物《浙江潮》,蒋抑卮慷慨捐资100元作开办经费。《浙江潮》是辛亥革命前夕的主要革命刊物之一,由许寿裳任主编。鲁迅曾多次向它供稿。

1903年4月,经杭州学友任克任、汪素民介绍,蒋抑卮在东京结识了已在弘文学院读书一年的鲁迅。两人有同乡之谊,又言谈相契,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时常在一起散步聊天,或者去东京的小茶馆里喝茶。许多年后,蒋抑卮回首这段往事,曾无限感慨地说,1903年春至1904年夏,他与鲁迅在东京一起度过的那段岁月,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蒋抑卮因患耳疾于同年夏天回国,结束了一年多的留学生活。三个月后,鲁迅从弘文学院结业,转到地处东北的偏僻小城镇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两人天各一方,仍时常写信互相问候。1904年10 月8日,鲁迅在日本仙台致信蒋抑卮,信中多写仙台生活情景及校中状况,怀念在东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信的末尾署“抑卮长兄大人进步”(这封信一直保存在蒋家,上世纪70年代,由蒋家后人捐献给国家,现保存在北京鲁迅纪念馆内)。

蒋抑卮回国后,协助父亲经营上海广昌隆绸庄。最初几年,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利润成倍增加。正当他踌躇满志、大显身手时,由于长年累月奔波于沪杭两地,不幸积劳成疾,耳病复发。因国内条件有限,不得不于1909年初再赴日本请教名医。当时,鲁迅已结束仙台医专的学业回到东京,与二弟周作人、好友许寿裳合住在东京西片町十番地的一所公寓里。他特地腾出自己的住室,妥善安顿蒋氏夫妇。又多方联系接洽,使挚友转入专门医院治病。其间,鲁迅经常与许寿裳一起去医院探望,还在病房内合影留念。蒋抑卮出院后,又回到鲁迅的寓所休养了一段时间。

蒋抑卮平常有句口头禅,凡遇到什么有窒碍的事,就说“拨伊铜钱”(绍兴土语,“给他钱”的意思)好了。鲁迅因此给他取了“拨伊铜钱”的绰号,其中毫无恶意,只是举出他的一种特殊脾气而已。周作人觉得,天下事固然并不都是用钱便可以做得到的,但是他这“格言”如施用得当,却也能做成一点事情来。有一次,鲁迅谈起正计划翻译东欧文学,希望能结集出版。蒋抑卮听了十分赞同,当获悉出版资金尚无着落时,爽快地答应垫出资本来,帮助出版印行。就这样,周氏兄弟早期的一项重要文学活动,几天之内便决定了。后来,鲁迅的译作编成了《域外小说集》,第一册于1909年2月出版,印1000本;第二册于同年6月出版,印500本。印刷费用150元果真全由蒋抑卮垫付。事后,周作人一再感叹:“假如没有这垫款,那小说集(指《域外小说集》)是不会出世的!”周氏兄弟委托东京和上海两地销售,上海寄售处就是位于英租界后马路(今宁波路)乾记弄蒋抑卮家开办的广昌隆绸庄,卖剩的部分后来保存在杭州蒋广昌绸庄和上海蒋抑卮家里。

《申报》蒋宅报丧讣告

对蒋抑卮的这一义举,鲁迅一直心存感激。十多年后的1920年,鲁迅为这部书重版作的序言中说,我们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一种盲目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介绍外国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周作人认为,话虽这么说,其实所缺少的就是资本。

后来,蒋抑卮和鲁迅来往日疏,但他们的私人友谊一直没有中断。1936年7月,蒋抑卮特地跑到位于大陆新村9号的鲁迅家里探望。鲁迅刚害过肺病,此时稍有好转。蒋抑卮本想邀请鲁迅到他在莫干山新建的别墅去避暑疗养,也想劝挚友赴日本治病,但都被婉言谢绝。不过两人相见颇欢,谈得投机。不料,三个月后,鲁迅竟溘然长逝,蒋抑卮闻讯十分悲伤,书写了“文章千古”的挽幛,以悼念这位亡友。

捐献大批古籍,遗命设立丝绸奖学金

蒋抑卮从小聪明好学,曾随国学大师章太炎学习文字、音韵和训诂,尤其服膺老师的文字学著作《文始》。成年后致力于银行业,无暇深入钻研学问,一直引以为憾。工作之余,他喜欢读书、藏书,往往手不释卷,自得其乐。

1918年,蒋抑卮和银行界同仁李馥荪、张嘉璈、钱新之等合资买下沪西宅地70余亩,兴建别墅区,取名“范园”。蒋家为园中大户,独占644号、646号两幢别墅。蒋抑卮在自家别墅后面建一幢三层楼的藏书楼,取名“凡将草堂”(汉代司马相如有文字学著作《凡将篇》),将千辛万苦收购来的图书珍藏于内,达15万卷以上。其中以购得苏州汪柳门万宜楼藏书为基础,陆续增添经、史、子、集各类典籍,尤其收藏江南一些名门望族的族谱共526卷、451册,以明成化和万历年间的抄本或刊本最为珍贵。他曾表示收集这些书籍的目的是研究前人“为学的风气以及文章的演变”。据蒋世承回忆,幼年时经常去凡将草堂玩耍,曾亲眼看到二楼两间大房子全是成排的书橱,里面存放着不计其数的线装书。

抗战初年,叶景葵、张元济、陈叔通为防止个人手中的古籍流失,发起成立合众图书馆,并于1940年聘请顾廷龙负责整理。蒋抑卮慷慨捐出明庶农业公司股票5万元作图书馆购书基金,又率先捐书9.7593万卷,计3.4463万册。他曾对顾廷龙说:“……旧书应该归到图书馆,让社会上从事这种学问者利用,一人的搜求是有限的,终是要靠着互相通假的。”鲁迅、张元济、顾廷龙都曾向他借阅藏书,皆满意而归。受乃父的影响,蒋抑卮的几个儿子也热心公共图书馆事业,于1952年把凡将草堂留下的藏书1213种,全部捐赠给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蒋家捐赠的这两批珍贵典籍,如今绝大部分珍藏于上海图书馆。

蒋抑卮生前在浙江兴业银行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新中国成立后划归上海市人民银行。上世纪80年代初,有关部门落实政策,将这笔钱退还给蒋家。他们谨遵先父遗命,拿出其中的3万元,用于设立丝绸奖学金。通过浙江省政协的介绍,蒋世承代表蒋家和浙江丝绸工学院(今浙江理工大学)多次磋商,拟定名称为“蒋海筹、蒋抑卮丝绸奖学基金”,并订立评奖条例。至今,已有数十名本科生和研究生获得奖励,其中不少人毕业后投身社会,为振兴民族丝绸工业贡献聪明才智。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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