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文字有包浆,20岁的人,写不出40岁的文字;40岁的人,写不出60岁的文字。
老者的文字,是脱去了穿着大半辈子的厚厚冬衣,没有20岁时的俏丽;40岁时的老成持重,不紧不慢,因为有岁月的风尘、汗水、手泽的浸润、经久的摩挲,幽光沉静。
年少时,偶得孙犁的一本《尺泽集》,薄薄的200页,比16开稍窄,话不多,却耐人咀嚼 。
那时,孙犁已年届古稀,他说自己的婚姻,是一个下雨天,还是他未来的老丈人在门梢洞里闲坐,两个说媒的,跑来避雨,随口寒暄:“给谁家说亲去来?”“东头崔家。”媒人笑问:“你家二姑娘怎样?不愿意寻吧?”“怎么不愿意,你们就去给说说吧,我也打听打听。”就这样,经过来回跑了几趟,一桩亲事竟然说成了。
年老的人,想到的都是沉睡岁月中的小事。
巴金最后的文字,是为曹禺的遗文集《没有说完的话》写序。巴金躺在病床上,不能握笔,就由女儿李小林代笔,他断断续续地说,但文思一直很连贯:“躺在病床上,我经常想起家宝。六十几年的往事历历在目。北平三座门大街十四号南屋,故事是从这里开始。”
那些轰轰烈烈的事,那些兴高采烈的事,那些大喜大悲、大彻大悟的事,老者的文字中极少提及,他们是坐在夕阳余晖里,净想些温暖而幸福的事。
我所在的城市,城北的一处老宅子修缮保护。房子的后人,一位清华大学的老教授,耄耋之年亲手写下幼年时在老宅的光影记忆。
老教授的文字,像一张未着油漆的桌子,没有弯拐和修饰。
都说些什么?他说,小时候过年在家中吃云片糕,姑母出嫁,老祖母过世出殡,堂屋供桌上的器件摆设,庭院里的一棵核桃树,昔日河上各种船只往来穿梭……
花园内还有桂树、腊梅、天竺、绣球。大冬天,老太太睡得早,唤小孙儿帮她拽罩裤。从前老人套在棉裤外面有一条罩裤,其实并不是老太太自己不能慢慢脱下,只不过是想让心爱的小孙儿为自己服务一下,享受天伦之乐。
——他,絮叨些家常话,说些依稀的景物,许多人都曾经历过的事情。
一个人,年老了,离开故土几十年,他就只记住这些。
从孩童走来,小时候吃过的食物,滋味还在嘴里回旋,像牛一样反刍。稚眼瞳瞳,看别人结婚,看别人忙碌,看别人离开尘世。他记得那些粮行、草行、蛋行、饭棚、粥棚、家具摊、廉价衣服摊,捏糖人儿、拉洋片、卖花生瓜子、香烟洋火、香干臭干的小贩来来往往……一座龐大的记忆之城,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渐渐隐去,那些式微的小细节越来越清晰。
我是在一个午夜的灯下,品读那些纸上絮语的。年轻时,落笔为文,情炽意热,辞藻铺张。人到中年,我喜欢老者冲和的语调,浓烈转向平淡,简洁之中富于蕴藉,细微的舒缓节奏,如昆虫轻触弹跳,掠过草尖。没有好大喜功,轻佻张扬,行到水穷处,从此返璞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