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 亭
父亲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邮差。说是邮差,其实不太确切。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没有今天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快递、物流公司,所有信函与物件的邮寄,都是依靠邮局。那时候父亲在县城的工商银行做文职工作,印象中他总是坐在书桌前写各种各样的材料。当时负责银行收发工作的杨爷爷因为年龄实在太大,不得不面临退休,而且很多同事反映他常常出错,要么弄丢了邮件,要么是发错了科室。单位不愿花钱再去雇一个人,于是找到了父亲。从此,父亲写完材料,每天下午都得去各科室跑一趟,把要寄出的信件打一个包,骑自行车去邮局,然后,再把寄往银行的信和报纸杂志打一个更大的包,回单位发往各科室。
除了星期日,父亲每天都往返在银行通往邮局的那条逼仄小路上。无论酷暑严寒,还是风雨交加,他始终保证邮件能够准时从邮局寄出,或者顺利送到同事的手上。
我小时候经常生病,有不少时间以在县城看病为由和父亲一起生活。有时他也会载着我去邮局,去的次数多了,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我们经过了哪些店铺,路上什么地方坑坑洼洼。冬天,我被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站在一旁看父亲一边和邮局的人说笑,一边把一摞摞信件或报纸用绳子捆扎在一起。银行的邮件似乎比别的单位都要多,在那里我见过粮食局和卫生局的收发员,他们把几封信件往腋下一夹,轻轻松松,还信手翻看着报纸,好像只是随处散步一样。如果东西实在太多,父亲还会单独给我捆扎一个小包裹。我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觉得抱着的不是一般信件,而是某种圣物,沉甸甸的。
我坐在后座上,父亲走在前面,一只手推自行车,另一只手提着一大包包裹,绳子紧紧勒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冬日的白天时间短,于是,我们穿过那条街巷,走进茫茫的黄昏里。
在父亲那间工作兼吃住的屋子里,他把信件和报刊按科室分开,摆了满满的一地。我望着那些从全国各地飘来的雪花,心里想,以前真是难为杨爷爷了。
直到父亲离开工行,做了有将近十年的“邮差”。当他离开时,有个领导为难地说:“十年啊,十年都没出过一次差错!这工作繁琐,背责任,补贴又少,以后让我去哪儿找人来替这个职务呢?”
老马是个名副其实的邮差。要是有机会看到他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叼一支烟卷气派地走在我们村子的小路上,你就会深信不疑。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老马还不叫老马,而且很年轻。
我所知道的老马是个干瘦的老头子,和人们时常提起的那个老马好像完全是两个人。那身绿制服已经被洗得泛白,而且布满了斑点,穿在他身上总显得太松太大,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嘴里都叼着烟卷。但也不尽然,听说那个老马抽的是带过滤嘴的卷烟,这个老马只有拿烟叶自己裹的叶子烟。
老马并不姓马。往前追溯,因为他是个爱马的人,对马有感情。我们那里四面环山,交通非常不便。从乡上把信件送到村子里来,就全靠他的那匹马了。马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铃铛,远远就能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人还没到村口,村里的人就知道邮差来了,期盼和牵挂来了。那时候村子里已经有人出了远门,分散在南京、上海,或者广东、深圳,邮差一来,多半是带来亲人们在外面的好消息,或者一两张汇款单。于是,邮差和马在我们看来都是吉祥的象征。收到信和汇款的人为了表示感激,要请他在家吃顿饭,他却不理人家,牵着马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对马小声亲切地说话。
后来,一听到马铃声,人们就说和马说话的那个人来了。再往后,大家干脆说:老马来了。老马就是这么被叫开的,从那之后就一直叫他老马,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姓什么。
在一个暴雨之后的日子,老马突然一个人走进了村庄。他的衣服和邮包上到处是泥,裤子被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他从邮包里把干净的信递给收信人,人们才惊讶地发现,几天不见,老马瘦了,一头黑发也变成了灰蒙蒙的。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老马,你的马呢?”
老马怔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神色凝重地转过身就走了。
几天过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老马在半路遇上了暴雨。经过山崖那条小路时,马蹄踩空了路边的松土,滑向几十米的山谷。老马情急之下一把只抓住了马背上的邮包,自己也滚到了崖边,幸好一棵小树救了他的命,马却随着一声嘶鸣模糊在深谷中。
此后,老马就成了我所见到的那个样子。虽然他后来又有了一匹好马,马铃声照旧悠扬在山路与村落,但老马却再也没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张坤是我上大学时认识的一个邮政工作人员。
那时候,我们一群热爱文学的朋友办了一个文学社团,在学校里颇有影响,与外界的联系也不少。我们自己有空也写些东西,投稿、参赛,用勤奋与努力来拉近梦想与现实的距离。有很多人坚持不懈从而成功,我算是其中一个,我们陆陆续续收到天南海北寄来的样刊、稿酬,然后兴奋地把精神投入到下一个故事的虚构中。
后来,我们发现有不少信件都无法到达我们手中,社团订阅的报刊也总是缺漏。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在半途不翼而飞,大家都有些失落,也有些气愤。有什么办法呢?邮件到学校之后走的程序实在太多,先是校收发室,党委,然后发往学院,学院收发室,接下来才由学院收发人员送到我们社团,经手的人太多,手太杂,所以遗失点什么简直是常事。
有人提议:为什么不去邮局租一个专门的信箱呢?信件只要一到邮局,我们第一时间就能拿到。
于是,我到最近的邮局说明了来意,接待的人就是张坤。他乐呵呵地说:“一般只有单位才租信箱。你们邮件没那么多,又是学生,划不来。”
我说:“我们丢东西丢怕了,就想图个省心。”
他又问我订不订报刊,我说订。他问订多少,我说不少,二十多个人,每人至少有一份。他拍了一下大腿,说:“好吧,订这么多杂志,我们送一个信箱给你。”
就这样,我们的地址变成了“北京市昌平区阳坊邮局3号信箱”。邮件当然再没丢过,而且一到什么节日,他还送我们不少明信片。2008年国庆节前,他送了我一套北京奥运会运动项目的邮票,这无疑是极珍贵的。此外,他还送过我一件更珍贵的礼物,令我永生难忘。
那是大雪的前一天,张坤把邮车开到了我的宿舍楼下。因为我的手机坏了还放在维修部里,他无法联系上我,于是干脆直接来找。他把一封EMS交给我,乐呵呵地说:“我觉得这个应该很急很重要。”的确如他所言,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本书的出版合同……
当图书出版后,我手捧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新书,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张坤。
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因为是纯文学类的杂志,平时除了约稿、选稿,月中编辑、校对,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做,非常清闲。但是一到杂志出刊的那几天,就会忙得晕头转向。搬杂志、写信封、装封、打包、邮寄,一两个人还真忙不过来。于是,我就被借到发行部,做起了发行工作。
老实说,我不太喜欢整天坐在编辑部的坐位上磨屁股。奔忙在杂志社去往邮局的那条路上,我觉得我做的事更有成就感一些,也离我所敬仰的那些人更近了一些。那条大路平坦、宽阔,雨天也不见积水,我想我比父亲当年幸运,更比老马幸运。
在邮局里,有时我会想象张坤大冷天驱车在偌大的校园寻找收信人的情形,我把信件按省份一一分开,内心一再叮嘱自己:绝不能出错,一定要确保他们及时收到。当作者收成自己的文字,当读者看到心仪的文章,我想,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每想到这里,心中就充盈了欢愉和满足。
一年之后,由于杂志社业务扩大,我们除了正常编稿,也增加了其它的许多工作。随着读者越来越多,刊物的发行量也大幅度提高。邮局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专门分派了两个人定期过来帮忙,于是,我便结束了那短暂的“邮差”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