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军
徐志摩在《天籁》上的三篇佚文
○陈建军
1902年,美国南北浸会差会议决在上海创建一所浸会大学和道学书院。1906年,道学书院开办,北浸会传教士万应远为院长。1909年,浸会大学堂开设,校长是南浸会传教士柏高德。1911年,大学部与道学院合并为上海浸会大学,北浸会传教士魏馥兰任校长。1914年,中文校名更换为沪江大学,英文名仍沿用Shanghai Baptist College(简称 Shanghai College)。1929年,英文校名改为University of Shanghai,报教育部立案,两年后正式启用。1951年,由上海市人民政府接办。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沪江大学整体解散,其各专业并入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院校,原杨树浦校园转归新成立的上海工业学校(上海理工大学前身)。
《天籁》是由沪江大学学生创办的一种综合性刊物。其出版情况大致如次:
1912年6月创刊,初名《天籁报》,中英文合刊,每季出版一册。出版经费自筹,上海浸会大学天籁报社印行,首任社长是郑章成。1914年第2卷第3号起,改署“沪江大学校天籁报社印行”。自1917年3月起,由沪江大学、杭州蕙兰中学、苏州晏成中学、宁波浸会中学、绍兴越材中学、梅县广益中学和上海明强中学等7校联办,仿报纸形式,月出两大张。1919年后,改归沪江大学一校承办,恢复杂志形式。1920年,校方提议合办,始为周刊,继为月刊,3年后因经费问题停办。数月后,重新发刊,经费由学生每人每学期出五角,于交学费时缴纳。1920年4月第9卷第4期起,改名为《沪江大学月刊》。1921年第10卷第1期起,由月刊改为周刊。1921年12月第11卷第1期起,又改为月刊,一年后改为半月刊,复名《天籁》,不久停刊。1924年3月15日出版第13卷第1期“复活号”,由沪江大学学生自治会出版部印行,不再另设报社。1926年10月,改名《沪大天籁》。1928年5月,改名《天籁季刊》。1932年兼出《沪大周刊》。1933年4月,改出《沪大月刊》。1934年,学生自治会解散,因经费奇绌,遂于6月15日出版第23卷第三四期合刊后宣告停刊。一年后,学校当局应学生之要求,重新组织学生理事会和出版委员会,议定出版经费由学生承担,每人每学期一元,开学时由学校当局代收。1935年秋,续出第24卷第1号,名为《天籁》,由出版委员会负责编辑、印行。1937年6月,出至第26卷第1期后因中日战事而自行停刊。1949年8月复刊,仅见第1卷第1期。
《天籁》第4卷第1号 (1)
1915年5月,徐志摩毕业于杭州省立第一中学。9月,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2月5日,回硖石与张幼仪结婚。1916年1月,“自请退学”。1917年初春,与吴经熊一同应考北洋大学法科特别班。2月,正式进入北洋大学。从1915年底到1917年初,徐志摩主要是在沪江大学度过的。在沪江大学肄业期间,他加入了“天籁社”,开始仅列名“汉文主笔”,后来还担任“汉文书记”。他在《天籁》上共发表11篇文章,均未收入坊间流行的各种徐志摩“全集”或“文集”。2012年4月28日,《海宁日报》所刊《初读徐志摩佚文八篇》(姚静夫),称徐志摩发表在《天籁》上的文章有8篇:《渔樵问答》、《卖菜者言》、《论臧榖亡羊事》(载《天籁》1916年6月第4卷第2号);《说发篇一》、《送魏校长归国序》、《沪江春秋》(载《天籁》1916年11月第4卷第3号);《贪夫殉财烈士殉名论》、《征人语》(载《天籁》1916年12月第4卷第4号)。这8篇文章的署名,用的都是徐志摩的原名徐章垿。2011年7月28日,《新民晚报》所刊《徐志摩在沪江》(章华明),也说是8篇。2010年,华东师范大学有一篇硕士学位论文,题为《民国时期教会大学的文学教育与新文学之间的关系——对沪江大学校刊〈天籁〉(1912—1936)的一种考察》(李江),其附录“《天籁》目录”(不全)中同样只著录了这8篇文章的发表信息。其实,除这8篇之外,徐志摩在《天籁》上发表的文章,还有3篇。这3篇文章分别题为《祀孔纪盛》、《记骆何堃全谊事》和《春游纪事》,均载《天籁》1916年3月第4卷第1号“杂俎”栏内。第4卷第1号至第4号,刊名“天籁”由郑孝胥题写,其内页页眉署“天籁报”,期号承续第3卷,依次为“第五号”、“第六号”、“第七号”和“第八号”。《祀孔纪盛》一篇,在目录和正文标题下,都署名徐志摩。其他两篇紧接着《祀孔纪盛》,所署都是“前人”。这个“前人”循例当然是指徐志摩。
1914年,袁世凯通令各省,以春秋两丁为祀孔日,各地文庙由地方长官主祭。1915年3月17日是农历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节”,恰逢丁未日。是日“昧爽”(黎明),追随袁世凯的浙江巡按使屈映光率众举行祀孔典礼。时为杭州一中学生的徐志摩大概参加了当天的祭祀活动,目睹了整个过程,因此才有这篇《祀孔纪盛》的文章。有意思的是,同一天,在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任佥事兼科长的鲁迅,也参加了北京孔庙崇圣祠的祭祀活动,而且还是正位执事者之一。
《记骆何堃全谊事》叙写了一个真实而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1912年5月,骆何堃等百余人乘专轮前往湖北军官预备学校。途中,与其相处得很好的鸳湖人王君突染暑疾,无药救治。临终前,王君一再请求骆子把其尸体运回故乡。王君死后,船长要抛尸江中,骆子“执不可,必全其尸”。同行诸生正在赌博,骆子怒不可遏,“夺具投之江”。听了骆子一番肺腑之言,“众皆感愧”,纷纷集资,凑足棺殓费。薄暮时分,轮船停泊鹢乡,骆子携瓯人登岸,肩扛尸体,终于在一老者的帮助下,将王君埋在山上。第二年,骆子把王君灵柩运回到了鸳湖。全文通过这一件事,将骆何堃“亢节厚谊”、“意气如云”、信义薄天的品格写出来了,字里行间流露出赞赏和敬佩之情。关于这一“莫夜负尸”之事,很有可能是“吾友骆子”亲口讲给徐志摩听的。
骆何堃即何竞武(1894-1961),祖籍浙江诸暨。早年就读海宁市硖石镇米业两等学堂第一期,1911年毕业即参加学生军,半年后入湖北军官预备学校。1916年,入河北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四期步兵科。1917年毕业,在北洋军阀部队中历任马步兵巡防、统领、骑兵旅长、骑兵司令、军参谋长。1926年,任国民革命军东路总指挥部少校参谋,后任国民革命军第一路总指挥部交通处长、津浦路军事管理处处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野战铁道交通指挥官。1928年,任骑兵第二师少将副师长。1929年,任国民革命军编遣委员会鄂西编遣委员,同年改任湖北各部队编遣特派员办事处委员,后升任国民革命军第三编遣区中将主任委员、第八军中将参谋长。1930年,任铁道部平汉铁路管理局局长,后兼任平汉路运输司令、平汉护路中将司令、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副官处中将处长、平汉铁路管理委员会委员长。1934年,兼任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中将委员、蒙古地方自治指导长官公署参赞。1936年,任陆军中将,后调任军事参议院中将参议、陇海铁路局局长、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西北公路运输处中将处长。1942年,任西北公路运输局(后改称西北公路管理局)局长。1945年,调任全国铁道运输副司令。1948年去台湾。1961年,在台北病逝,后葬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列克星敦市。
骆何堃是和徐志摩一起在海宁硖石长大的好友(曾与陆小曼交往甚密的陈巨来在刊于《万象》2002年第4期《安特人物琐忆》一文中说,何竞武“与徐志摩为异母之弟”),徐志摩是他的女儿何灵琰的干爹。1931年11月18日,徐志摩从上海坐火车至南京,晚上住在骆何堃家。次日,微雨,早餐后,骆何堃因急事离开。等他赶回时,徐志摩所乘坐的“济南号”邮政班机已于8点起飞,不久撞毁在济南附近党家庄的开山上。据何灵琰回忆:“棺木运回南京,父亲抚棺顿足大恸,父亲虽祖籍诸暨,却是在海宁硖石镇生长,和徐干爹不但是好友而又同学,二人友谊深厚,远胜手足。”(《我的义父母:徐志摩和陆小曼》,1987年4月美国《中报》)徐志摩罹难后,骆何堃曾在致胡适信中说:“我为摩惟一武朋友,不想竟为其最后分手之一友。一月来,追想其临别神情,往往发呆。”还说:“惜我因事未及赶上,否则决劝其改期也。”(见《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黄山书社1994年12月版,P82—86)其丧友之痛,溢于言表。
《春游纪事》主要记叙徐志摩自己春日畅游虎跑之所见所闻、所感所想,他“尤不能忘情于虎跑之泉味,与夫寺僧之禅语,以故记之特详也”。
徐志摩1918年8月赴美留学前公开发表的作品,以前仅知有杭州一中校刊《女声》上的《论小说与社会之历史》、《镭锭与地球之历史》等两篇。《天籁》上的十一篇文章,大大丰富了徐志摩的研究史料,同时至少可以澄清这么几个事实:一、因格于资料,目前不能确切地知道徐志摩进入和离开沪江大学的具体时间,但他有在沪江大学求学的经历,则是无可置疑的。二、至迟在1916年3月,徐章垿就开始使用了“徐志摩”这个名字,而非陈从周在《徐志摩年谱》中所说的:“志摩二字,离北京大学后,出国始更。”三、在沪江大学读书时,徐志摩还不到20岁,却具有相当深厚的国学及古文功底。《天籁》上的十一篇文章都是文言文,不借助于工具书而想逐字逐句地弄明白,洵非易事。读者诸君如若不信,不妨看一看附在后面的三篇文章。
附:
祀孔纪盛
维中华民国四年三月十有七日,恭届
宣圣祀期。昧爽,浙江巡按使,洎群官、执事、有司,罔不莅止,咸尸其事。太牢具,笾豆陈,钟鼓始严。薪燔于庭,爇香迓神,乐始奏止。弦匏笙簧,合守拊鼓。宫商谐,夷则和。管磬羽籥并响,啴缓慢易,廉直经正。乐已,击特磬戛敔,帛始献,维恪恭哉!于是行初献之礼,乐作舞兴,弦哥干扬,允协节度。洋洋乎!雍雍哉!厥礼维三献,维乐奏雝和、熙和、渊和之章。跻跻跄跄,将事维慎哉!三献既成,迺致福胙、撒馔、送神。礼毕,诸官、执事、有司咸退。维时晨曦倝倝,稀雾蒙蒙。圣德休哉!圣德休哉!
记骆何堃全谊事
吾友骆子,亢节厚谊,意气如云。辛亥,入入伍生队。半载,未有将遣。骆子独与鸳湖王君相得。天下大定,醳散入伍生队。命有志戎伍者,入湖北军官预备学校。于是愿往者百人,骆子与王君与焉。时五月中,即须到校,专轮送去。船既,诸生博。骆子王君独促膝纵谈,以诸生行毋状,意蹙蹙恶之。骆曰:“投笔入伍,冀得裹尸为荣,今蹉跎未遂。”王曰:“我无兄弟,千里背家,父母念何如!”有顷,王君烦偁不适。骆子问得毋病暍而痧乎!无药奈何!王益不支而卧。骆趣走出见船长,问有药也不。曰:“叱嗟安得!即晚,我船檥于鹢乡,容可办。”骆子归房,见王君色大变,汗蒸淫,呼吸甚促,则稍稍惧,坐为之抚摩。时则江涛訇隐匈磕,船起落。博者咦叫咥嗔,声不一致。骆子独在房伴王君。镫焰荧荧,被风欲息。病者鼓唇努吻,如有所语,而微不可辩。因俯而听之言,吃吃断续,意谓:“病凶虑不起,父母爱予深,不意为鬼漂泊。”语时洴泪狼戾不可止。又曰:“相知惟君,幸为敛骸骨归故乡,孤魂不相忘也。”骆子闻言,大戚忧悲,卒毋以为慰。斯须,王君神气益耗,狂呕喘息,持骆手,哕哽言曰:“无爽属。”骆子悽然,曰:“即有短长,惟力是视,不敢负属。”王闻言似慰,弛卧而瞑,竟死。骆不暇悲,亟出示船长,语以状。曰:“毙邪,则委之江耳。”执不可,必全其尸。曰:“无已,其即舁而陆,污船不利。”因问即此间棺敛,费几何。曰:“率百许。”骆子计卒无以为办,于是义胆陡张,趍博所,夺具投之江。怒目眦尽裂,泪忽忽承颊,责曰:“同学死,若知之乎?犹且快乐!”博者兴正豪,见梗甚愤。暴者詈,且辱之。骆子嘅然曰:“为友即死何伤!骆某独念王君客死堪怜,又重负其属,窃愿诸君念同学情,视力佽助,俾某得措办为归骸骨。藉令某撄诸君怒,即死某,某得于王君有辞矣。”于是众皆感愧。有涕泣者,集资成数。时且薄莫,船止,雇艇为渡。舟人俗讳死,骆子以毡内尸,抱出。顾两船高下距数尺,骤不能下,迺问嚋肯相右也。有瓯人愿为辅,相举下舟,诡称病者。舟欹手脱,落于舷,毡展开,尸赫然见。舟人大譁,赂之迺已。登岸,天色晦冥,星斗微耀,而自江畔及镇以里。骆子因谓瓯人前觅涂,己则举尸加肩,抗而行。幸素纠健,未为累。到镇,瓯人为视尸,骆子行且咨是乡人孰任镇务也。语诘诎,骤难谕。既乃导之至一家门,曰:“是矣。”骆子遂入,谒一老者,言如此,且曰:“人地疎阔,祈为即晚摒挡葳事,俾得诘朝早登程。”老者仁慈人也,亦敬骆子多义,慨诺,即为集走棺敛,送入山,搰一方土薶之。骆子因树一子桑其上,杯酒奠之,拜祝之曰:“幸且安此。”恸哭而去。事已黎明,骆子因谢老者,偕瓯人归舟往鄂。明年,骆子归,卒为输其柩抵鸳湖。
志摩曰:挽近俗弊,友道无闻久矣。骆子独高义皦皦,信其然诺,正言格顽,莫夜负尸,于古鲜觏,况于今乎?诗云:“恺悌君子,四方为则。”此之谓矣!
春游纪事
昔司马迁氏好游天下名山大川,故其文有奇气。吾谓不特行文为然。人之气节孤拔者,得山水凌峭之气也;为人之桀迈者,得山水雄薄之气也。北方山川瑰伟,故其人多慷慨笃厚之士;南方山川妩丽,故其地产英智挺睿之姿。地灵人杰,固有以也。志摩好游而不择,非必名山川是践。即荒陬穷谷,人迹杳阒之处,志摩辄裹糇粮披荆棘而迋。当风啸吁,观化为乐,岂尝恶肘柳而悲黍离也哉!岁时更新,春龢草发,爰启游志,以有虎跑之行。虎跑者,相传有虎跑地,泉遂涌出,故云。虎跑去杭城二十里而遥,晨发而午到。入竟,便闻水声。榆柳抱道,有风寥寥,衣泉竝响。泉来自山,荟为二潭。大者方丈,小者方尺。澄碧晶滢,针芥晰焉。水不足深,而汲之终鼌不竭,不汲亦不盈,其量未易测也。寺僧曰:“泉水质厚,满盌以水,投之百钱不益。”验之果然。始吾尝疑物之名于世者,非必异于众也。不然。山水会而成泉,泉之亚于虎跑者夥矣,而虎跑独以名泉偁,斯非其幸与?或曰:“虎跑之水,质厚可贵。”倘非所谓幸而偁者,抑世之实而不名,名而不实者,往往而是。虎跑之得名,犹是虎跑之幸也与!客岁夏,余曾来此间。有老僧号觉世者,既古稀而精神矍铄,白发彪彪,言滔汨不能休。以问,既大觉,为之抚然。人生鼂莫,时乎不再。今不著鞭,噬脐无及矣。寺他方又一院落,亦有池一方。危楼特耸,济公之像陈焉。欹形丑儿,拄杖趺坐,展铺莞尔。吾闻济公耆粱肉酗酒,锄恶务尽,不惜艰辛。其行为类古豪侠流,倘非所谓僊佛者与,抑济公秉性经正,见义勇为,显行释氏福善祸媱之谊,阴脗儒家救民水火之怀,不忮不求,无偏无颇。斯其证果成佛,正自有道,岂与彼持斋讽经,同其缁流者哉!志摩素不佞佛,敬济公之佛,非敬其佛,敬其为民戮力也。今谒其像,不禁躬身而祝之曰:“天地晦冥,大道胥沈。侧目滔滔,民生不聊。愿假佛力尽殱佞人,庶民其苏,维公之德。嗟乎!世无健者,以拯民困,不得已而吁援于无稽之佛。”志摩为此言,而心胆碎矣。寺僧出茶享客,曰:“此龙虎茗也(谓龙井虎跑),祛疾摄神。”既而言曰:“衲等闻尘世鏖争甚苦,衲等迺不知专制,遑论共和。甘泉洗心,青山濯景。鼂讽梵呗,莫坐蒲抟。铲欲绝虑,与佛为徒。烦娆众生名利,何日财可觉悟哉!莫鼓晨钟,当头棒喝,则亦不敢辨,唯唯而已。”虎跑之游既已,更历石屋、烟霞诸胜而归。古人云:“酒可百日不饮,不可一饮不醉。”吾谓山水可百日不游,不可一游而不畅。是日之游,可谓畅矣。尤不能忘情于虎跑之泉味,与夫寺僧之禅语,以故记之特详也。
(说明:原刊本仅有句读,文中标点符号系整理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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