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
在彼此聆听中追梦
○陈言
《邂逅相遇:北京·香港》,梅娘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名曰《邂逅相遇:北京·香港》的通信集中,邂逅相遇的双方,一方是正处韶华的香港黄家小姐妹芷渊、茵渊,一方是年近百岁的内地老作家梅娘。
据悉,梅娘与香港黄家小姐妹结识于1990年代中期。其时芷渊充满童趣的绘画开始在香港刊物上发表,梅娘为芷渊的画配以文字,合作的作品1997年在香港登场。相隔70岁的两人开始互通信札。2000年,二人合作推出《大作家与小画家》一书。十多年过去了,梅娘日渐衰颓,黄芷渊成长为凤凰卫视的新丁。在中国船员湄公河遇难、泰国水灾等重大事件发生的现场,她柔弱的面容、浓郁的深情、简洁的报道吸引了众多观众;受家庭氛围的熏陶,妹妹茵渊亦有艺术天赋,时有绘画作品发表,也成长为一名大学生。始终不变的,是姐妹俩一直用彩画信笺给梅娘写信。这一写,就是几百封。
信札涉及的话题广泛。梅娘的信里,有介绍腊八粥、东北年始年末祈神的风俗民情,有讲述塞外景观、华北冬小麦的生长状况,有对非典等社会事件的评介,还有对赵树理、史铁生等作家的简介;而对“姑娘”、“闺女”等词的解释更是延伸到了封建社会男女的地位问题。当芷渊把给梅娘的邮寄地址误写作“海滨区”时,梅娘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述“海淀区”的“淀”字的来历。在分享姐妹成长的喜悦的同时,她也会告诫道:“芳华正茂的女孩,最怕的就是‘飘’,这会迷失人的根本而误入歧途。”梅娘耐心聆听小姐妹成长的烦恼,将人生的经历、阅读经验用细腻、优美、明快的语言,娓娓谈来,对小姐妹的纯真心灵和勇于进取的精神热忱赞扬,也会向晚辈流露出老之已至的苦恼。
梅娘,原名孙嘉瑞,1920年出生于海参崴,是中国东北、华北沦陷区著名的女作家。1936至1945年间,她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和文学翻译,发表了大量的作品,在翻译上也成绩斐然。从梅娘沦陷时期的创作看,她在以细腻的笔触反映女性受凌辱、受歧视命运的同时,多方探索了女性自强自立的途径。悖论的是,尽管她的作品不涉亲日思想,反而获得日本文化殖民机构“日本文学报国会”设立的大东亚文学赏。
经过抗战胜利后几年的漂泊生涯之后,梅娘带着两个幼女及腹中的胎儿回到大陆。梅娘回到北京后,曾在中学短暂任职,教授语文;1949年10月加入北京市文联和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1951年调入农业部,任农业电影制片厂编剧。1955年在肃反运动中,她被定为“日本特务嫌疑”,1957年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关进劳改农场。1961年解除劳教,成为无业人员。为了糊口,她在车站干装货车的重体力活、当保姆、刺绣,靠做各种粗活、累活、零工维持生计。1978年平反,回到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
作家梅娘将再次登场的舞台选择在香港。1979年,她以“柳青娘”为笔名,在《大公报》上一口气发了11篇文章,广涉科普、游记、读书札记等多种题材。从1986年开始,她在大陆发表的作品恢复使用笔名“梅娘”。
1980年代以来,随着沦陷区文学研究的逐步深入,研究者根据沦陷区中国作家的创作和言论,对其进行甄别,发现沦陷区文学丰富的内涵和多姿的面貌。梅娘,就是在这个历史甄别过程中被当作出土文物重新发现、纳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
梅娘的一生好像替近代中国人活了一遍:1917年12月于海参崴出生后不久,街巷遍插英、日、美、俄多国旗帜,中国人遭到驱逐,她随父母返回长春;始于长春的人生记忆插的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1928年12月张学良“改旗易帜”,换成了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满洲国”时期每天上学要对着日本的方向升起象征五族和谐的五色旗;从日本战败到解放,青天白日旗变成了五星红旗。政权频繁更替与国土沦陷下的生存,注定不能平顺。她又好似替女人活过了一遍,将女人有可能经历的苦难叠加一身:幼时丧母、少年丧父、青年丧子/女、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女。作为一个新兴实业家兼长春镇守使女婿的庶出女,她享尽荣华的同时也饱尝母爱缺失之苦。父亲的去世、家族的没落隳败、家族羁绊与亡国奴命运反而催生了作家梅娘。屡次的政治运动,她经历了生存临界线上的种种残酷,也一一承受住了。
如果说梅娘多难的青春时光无法与黄家小姐妹的韶华相互重叠,那么或许可以说,青春的梅娘是一直在与黄家小姐妹牵手前行的。因为芷渊借德国文学家塞缪尔·乌尔曼的话这样来定义青春:“青春不是年华,而是一种心态;不是玫瑰般的脸庞、红润的嘴唇和敏捷的双腿,而是坚韧的意志,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无穷的激情;青春是生命深处的一股清泉。”三个追梦的人,给了我们很多暖意和润感。
小姐妹中,芷渊写得更多一些。她详细描述了每一个学习阶段的课程、内容,也就自然而然地让内地人了解了香港的教育制度,而其中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习流露出深切的文化认同;她会倾诉一个女孩子成长的烦恼,也会关注内地社会事件,比如2003年的非典、2008年的汶川地震和奥运会等,而对社会的关注是否对芷渊后来的择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芷渊对梅娘提出的问题会琢磨、回应,而她回应的方式也很特别,除了直接答复,也会通过讲述自己的阅读经验来增加人生经验。比如咀嚼殷海光所说的文化蜕变时期年轻一代心灵的失落、脆弱和不凝练问题,比如用苏格拉底说的“未经检视的生活不值得去过”,比如通过阅读《艺术与哲学》、《艺术问题》等著作,来反省自己是否有创新的勇气,等等。
她们共同探讨张艺谋的电影和艺术家的担当,梅娘每每提及的“哀民生之多艰”与悲天悯人的情怀,到了芷渊那里,则化为一个新闻人对那些没有选择地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市民命运的关注。当我们艳羡黄家姐妹的成功和顺遂——芷渊在高中阶段是香港领袖生计划的代表,获选香港“十大杰出学生”;2011年5月,入职凤凰卫视——的时候,可否想过、并且惊叹她俩小小年纪,就懂得用心倾听长者的成长经历、教诲、读书经验,满心欢喜地分享长者的忧乐?有多少孩子从几岁起就懂得耐心倾听,能够聪明地利用他人的人生来丰富自己的人生的?她俩做到了,所以在追梦的道路上少走了很多弯路。
从某种意义上说,梅娘是个自我流亡的人,在人生的多个阶段,会从所谓的“主流文化”、“中心文化”、“霸权文化”以及男性中心文化中自我放逐,然而她从来不放弃对美好人性的追求。谁说梦想仅仅属于青春年少者?再读这一封封淳厚、朴直的信札,我在想,人生也许并不需要太多的微言大义,然而如果预备在矛盾复杂的人生里健康地活下去、自由地追梦,我们的确很需要这样的长者,更需要彼此倾听的心灵。
梅娘当初打算出版这本通信集,就是基于两地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形成的迥异价值取向和审美追求。梅娘以为,黄家姐妹的成长历程,将会成为内地青年成长的参照系数,也会帮助她自己重叠青春。反过来,自己的经历或是黄家姐妹进入自己深感隔膜的中国近代历史、反观自身的绝佳途径。
(本文编辑 谢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