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济云
我又一次选择了出逃,像个失落的魂灵,有孩子般的迷茫。
前方的夜在逼仄的巷子尽头抬起忧郁的长脸,仿佛马厩里突然抬起的马头。像一个越狱成功的罪犯,我发疯似地往前跑,不知道目的地,只想远离囚笼,永远不再回去。
夜在深秋中梳理着残败的羽翼,发出粗闷的呼吸声。月亮鱼儿般穿过阔叶林,溅起窸窣的荒凉。“咕咪,咕咪”,猫头鹰的叫声裹着寒风掠过耳畔,滑向凋零的山间小道。我怵然停步,惊恐不定,喘着粗气,狼狈地瘫软在夜的瞳仁深处的那块熟悉的山石上。
这里很安全,我知道。这里是最纯净的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看不见我,看不见,因为这里是地狱的入口。
夜很轻很柔。我自由奔放在夜里,裸露心胸,品味黑夜亘古的沧桑。父亲是一双每天更新的鞋子,我是一双每天被规范的脚,母亲更是睥睨着一切存在。暴风雨般的拍案声、一唱三叹的说教声,都被夜坚定地挡开。我发誓,没有了我,他们绝对在内讧。我安详地睡在夜里。
夜色丝丝缕缕穿过肌肤藤蔓般包裹我的全身心,我舒爽地发出梦的呻吟。光阴翻转、天地万物、悲欢离合,一切化为黑暗,回归混沌。我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睡着,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黑夜是那么的温暖和熟悉,涌起黑色潮汐,静静澎湃在血管。渐渐地身体还原为透明液体,流淌在山石丛林间,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呼吸着时间到永恒。突然,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阵刺痛,莫名的悲伤袭来,猝然而起。远处矗立的高楼将灰黑的夜空割成不规则的棋盘,灯光给这座城市涂上虚伪的光明,在雾霭中晃荡,有若墟市。在这棋盘下,虚伪的光明里,我儿时与父母互动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呈现在夜空:从咿咿学语到蹒跚学步,从捉迷藏到外出旅行……而今又如何?疯闹与喧哗在我的黑夜里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只有亏蚀的月光褪去最后一层热和力,零散的摔碎。以后肯定有年輕的父母拉着裹实的孩子重复着同样的温情,这肯定残忍地撕裂了我的心,眸中升起猩红的雾。我多么希望人生能从头再来!
此时,手机屏幕狠狠震了震,迎着幽兰的屏光,我看见母亲的号码。我心中的那一汪潭水漾起了涟漪,但我的嘴角很快又撇了下去。我的大拇指在红蓝键游移,犹豫着,最后停在了蓝键上。黑夜又恢复了宁静。我的手指还在微微颤动着,我不知道此时的拒绝算不算某种形式的懦弱。矛盾仿佛春草在我心中疯长。月亮游到眼前,像只鬼眼冷冷注视我,我不禁想到母亲那张面孔、那张交融着水与火的脸。我站起身来,踱着步子,握住黑夜的手,任凭那种爱、那种伤悲揉合成一只夜鸟,翱翔在心海。
手机屏幕又震了震,牵住我心脏跳动的频率。我的手指慢慢在键盘上移动,缓缓按开了那条短信:“转一下便快点回来,我知道你在那块石头上。本来想出去找你,但我的心脏跳得很慌,得坐着。你快回来!爸爸也不说你了,他睡了。路上小心。”我看着,刚才的梦景浮上心头,喉咙里滑过一丝呜咽。我想到自己夺门而去时父亲那张因苍老而松垮的脸皮哆嗦着,母亲眼里噙着一汪泪,也许,我忘了他们的伤心和无奈。我想着,嘴角猛然抽动了一下。
我轻轻按下一个“嗯”发给母亲。我松开了黑夜的手,前方微弱的月光指引了回家的路。
我竖直了衣领,用手抹了抹发涩微涨的眼角。月光将我快行的身影拉得颀长。是的,像许多痛苦的家庭一样,我们一家人在互相支持,抱团取暖,等待愈合,这需要时间,但我会微笑。我已品味过最纯净的夜,我会更用心地享受最纯净的光明。
学校:华中师范大学一附中
导师:赵遂香
点评:黑夜是参禅的道场,作者逃离喧闹的家,去往吞噬掉一切外界的黑夜里寻找自我。起初的肆意、沉静、安详很快被记忆中与父母互动相亲的美好所揪痛,而现实中愁肠牵断的父母的呼唤促使他最终松开了夜的手,去践行他所参悟到的包容相护的生活之禅。文中处处闪光的新奇比拟和自我审判式的内心独白将作者的意识流如散文诗般呈现出来,读来真切感人。(尹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