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杨
自在求索斋
寻找刘绪贻的家就像一场山林探险。沿着微陡的山坡向深处走,拨开沿路高高低低伸出的绿色枝丫,经过两个回转一直走到路的尽头,三座灰白色的三层小平房静谧而低调地镶嵌在满眼青翠的珞珈山背景“墙”之中,散发着遗世独立的味道。美国史学家、社会学家、武汉大学教授刘绪贻的家就安在路尽头这座傍山而立的小平房里。
埋首在书桌前的刘绪贻数周前刚过完他的百岁生日(周岁99岁),老人穿着一件精致的竖条纹丝质短袖衬衫,红润的脸上尽是慈祥的笑意。“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忙着编这本书。”刘绪贻指着放在书桌左侧的一本跟《辞海》差不多厚的书说,“这是武汉大学为我庆祝百岁诞辰而出版的文集,都是别人写的文章。但文章里面涉及的内容是不是与事实相符都要给我看一看改一改,所以花了我不少时间。”
书桌正中放着一台液晶电脑显示器,年届百岁的刘绪贻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网虫”。“除去吃饭、睡觉和散步,其他时间我都是在电脑前上网、写作和回信。”背靠书柜,面朝电脑,刘绪贻在这间略显狭窄的书房里度过他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这间名为“求索斋”的书房两壁镶着直达屋顶的白色书柜,40多张黄色便笺纸错落有致地贴在书柜各处的挡板横梁上,上面写着“美国文学”、“美国社会形形色色”、“先秦至现代的人文著作”、“开明读物”等不同的图书类别。在正对着书桌的一栏书柜里,便笺纸上写着“自家著作”,两年前出版的《箫声剑影:刘绪贻口述自传》(上卷)正安静地立在角落。
《箫声剑影:刘绪贻口述自传》上卷叙述了刘绪贻从1913年出生至1947年从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归国共计34年的求学和生活经历。老先生毕生仰慕清代文学家龚自珍忧国忧民的襟怀,赞赏其诗句“一箫一剑平生意”的风骨,便将自传书名定为“箫声剑影”。自传中,老先生力求真实记录百年人生,哪怕是在旁人看来并不光彩的经历,甚至过失也不落掉。“我确实是好事也讲,不好的事也讲。既然是写回忆录,那当然要实话实说,不然还有什么意义?”刘绪贻快人快语。
“我现在正在写我的口述史下卷。”自2010年口述自传的上卷出版之后,下卷的写作一直耽搁下来。“因为下卷涉及的许多人和事都还在,所以家人怕我犯政治错误,要我谨慎。我的一些老朋友希望我‘高抬贵手,只说好处,不提缺点。而一些青年朋友则担心我写我和他们交往时流露出浪漫情绪。我跟他们说你们这也不让我写,那也不让我写,那我写什么呢?这样一来,完全板着脸说些严肃枯燥的话,只会赶走读者。”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
“出版社原本让我出一个中卷,我写了八章,按照出版合同应该去年8月份就出版了。但是他们让我删掉很多内容,我说如果删掉我这本书就一点灵魂都没有了。但他们已经定了出版合同也不好说不出,结果就只能拖着,拖到后来我就想着与其出一个没有灵魂的书还不如不出,我就干脆自己主动废除了这个出版合同,放他们自由。我将来准备把中卷的内容直接放在下卷里面,但是要大修改,他们原来不让我讲的话我都要讲出来。”刘绪贻摆摆手说,“我已经跟相关的人打了预防针,我要么不写,要写我就要说真话。”
下卷的写作刘绪贻已经完成了十几章,写作模式仍然是由其本人口述后经他人整理成文章,再交由刘绪贻审核订正,目前的合作者是武汉大学新闻传播专业毕业生赵晓悦。“她外公是闻一多先生的学生,跟我是西南联大的校友,受她外公思想的影响,她对我这样的老学者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本来她毕业的时候已经申请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留学名额,还获得了5000英镑的助学金。但当她知道我下卷的写作缺少合作者的情况后,特地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并放弃了助学金,专门在武汉住了一年帮我写自传。”目前赵晓悦已经取得硕士学位回国,并在北京工作。“她回来之后还是很想继续和我完成这本下卷,至于将来怎么调配时间还需要不断磨合。”
纯真年代
刘绪贻老先生虽已年届期颐,听力很不好,但忆起几十年前的往事却依然思路清晰,宛如昨日。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在老人娓娓道来的黄陂乡音里都化为从容与美好。
1913年5月13日,刘绪贻出生在湖北黄陂一个清贫的小学教师家庭,时逢清帝逊位、民国甫立的动荡乱世。1929年,16岁的刘绪贻从黄陂北乡罗家冲随父来到武汉,19岁考入武昌高级中学。当他高中二年级时,父亲去世,一大家子瞬间失去了顶梁柱,本就清贫的家境更趋恶化。幸亏得到其父好友加亲戚何在庵的资助,才顺利完成高中学业。
高中毕业后刘绪贻考上了北京大学,但却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不得不与北大失之交臂。无奈之下只能报考南京的军需学校。“这个学校是公费,不需自己拿钱,还给学员一些零用钱。”刘绪贻回忆道。但因女友家人不喜国民党军人,于是他在好友的帮助下逃出学校,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回到武汉,此后靠帮他人辅导功课而维持生计,同时准备着复习考学。
1936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的公费生。“当时要考清华公费生,报名的时候就要提前说明,录取的时候成绩要在前百分之十五,低了就不要你。”然而,刘绪贻在大学期间却因异地恋相思成病而耽误了学业,导致两门功课不及格,被取消了公费资格。1938年,刘绪贻通过代课筹集路费,途经越南和香港地区,辗转来到西南联大继续学业。从西南联大毕业后,1944年底他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1947年获硕士学位后回武汉大学任教。
当刘绪贻在清华二年级失去公费生资格后,他面临两个选择:是去当兵参加抗日,还是留在清华(当时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已在昆明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继续读书?此时的陈范九先生任武汉市第六小学校长,刘绪贻便去问计于他。陈范九先生对刘绪贻说:“中国抗战胜利后还要建国,需要大量人才,而你的资质和性格有做学问的潜力,我认为你应该回清华继续学习。关于钱的问题我给你解决。首先是去昆明的路费问题。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教员,你来做。你教两个月或一个月零一天,我都发给你两个月的工资。原工资是每月60元,国难期间打七折,每月42元,两个月一共84元。除去14元伙食费,还剩70元,足够你从武汉到昆明的路费。将来如果清华不恢复公费,我会资助你到毕业。”陈范九告诉刘绪贻自己帮助他的原因:“我当年读书时也得到一位有钱亲戚的资助,等我后来还钱给那位亲戚时,他的经济状况一直比我好,不要我还,所以我想用这份人情来帮助你。”忆及当年恩情,刘绪贻倚靠在摇椅椅背上,一脸向往:“那时候的老师很重视师生之间的感情,虽然后来我没用他的钱,但我一直到现在都很怀念他。”
在西南联大社会学系求学期间,刘绪贻师从陈达、吴文藻、潘光旦、费孝通等名家。社会学系主任陈达先生讲究实证,不喜欢空谈,因此讲课的时候正襟危坐,按照准备的提纲字斟句酌地讲,学生对其授课方式意见很大。学期终了之时,陈达先生按惯例征询学生对授课的意见,大家却一句话都不敢讲。颇有胆量的刘绪贻站了起来说:“我给您算了个账,您每周上课3次,需要6个小时。我从宿舍走到教室需要一个小时,加起来一共9个小时。一个学期按18周计算,总共需要160个小时。假如您把讲义和讲课内容发给我们,我们用一天的时间看完,其余的时间读别的书不是更好吗?”陈达先生当场气得脸色都变了,说不出话来。事后同学们都为刘绪贻捏一把汗,怕师生关系就此弄僵。结果,陈达先生不仅没有计较刘绪贻的顶撞,反而越发器重这个敢言的学生。“我的课程论文和毕业论文他都给我打了95分,毕业时他还要留我做他的助教。虽然后来我决定去重庆,但他仍然帮我向他重庆的朋友写介绍信。一直到我留美,他还跟我说让我继续搞社会统计学,将来回清华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