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伴随着滚滚浓烟,猫猫山上的飞沙走石,呼啸而下!徐兴燕赶紧闪躲到楼梯口下,紧接着是接连不断的“砰砰”声……巨石所到之处,墙倒车翻!不一会,哭声响彻整个山谷。
9月7日发生在云南彝良的这场地震,震中在洛泽河镇。事发时,徐兴燕正在洛泽河镇毛坪村猫猫山下的鱼塘边给鱼喂料。
“开始,我以为是矿山工人在放炮。”徐兴燕说,不过,在看到对面的山上同样是浓烟滚滚,巨石连连时,他知道地震来了。
破墙而入的巨石,在他一米开外地方,砸出几个直径1至2米的圆洞。徐幸运地逃过这一劫,但他的邻居以及更多村民没那么幸运。官方披露的数据是:地震造成81人死亡,近千人受伤,70余万人受灾。
罪魁祸首是一小时内出现的双震叠加——震级分别为5.7级和5.6级。
在经历过汶川地震后,外界很多人根本不把这样较低级别的地震当回事,但齐刷刷上升的伤亡数字和总理温家宝连夜赶赴现场指导抗震的场面,改变了人们的想法:这次地震非同寻常。
白岩松在中央电视台《新闻1+1》中发问:“为什么5.7级的地震会带来这么大人员的伤害?”
疯狂的石头
洛泽河镇,位于云南、四川和贵州交界处。从彝良县城朝西南方向走,就是通往洛泽河镇的猫谢公路,这条路沿着洛泽河辟山而建。
地震发生的次日早上,本刊记者赶抵洛泽河镇。在猫猫山通往毛坪水泥厂路上,随处可见小车、客车和摩托车被巨石砸凹、轧扁,一些车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溅起的血色染了一地。
山体垮塌和滚石最为严重的,当数洛泽河镇的猫猫山、冯家湾、锈水沟、麻窝、寒婆岭、毛坪水泥厂一带。
武警和解放军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这里,主要职责是疏通道路和运送物资,而不像汶川地震那样需要去掘土救人。“和汶川地震不一样,这次地震主要是次生灾害造成的,很多人在路上突然就被滚石砸死了,连挽救的余地都没有。”成都军区驻滇某集团军副军长邓志平告诉《南风窗》记者,这里的房子主要是低层的木屋或泥房,即使垮塌了,村民不需要复杂的仪器和专业知识,也能在第一时间积极自救。
地震后的第三天晚上开始,倾盆大雨一直持续到次日早上,导致灾区山体大面积滑坡,很多刚被疏通的道路又多次被不断垮塌的山体覆盖。仅9月11日,猫谢路上就出现了19次大塌方,下滑的泥石有2萬多立方。
地震后岩石变得更松动,加上长时间下雨,致滑坡和滚石不断。记者驱车通过一些滑坡地带时,总被山上滑落的大小滚石“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外玻璃和车顶上。有时,前方突然整体垮塌将车截停。
一些后来参与抗震救灾的车辆,就是被震后松动的滚石砸中并导致新伤亡。地震造成的81人死亡中,很多是在通过猫谢公路时,突然被山上滚石砸死的。
一些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因没有承重结构,地震发生时也很容易被震垮,但因此造成的伤亡并不多。
邓志平也注意到,震中凡是修路、挖煤开矿的地方,大都出现大面积的滑坡和滚石。
邓认为,这一带本就不该去开发,而应封闭起来搞成自然保护区。此外,居民住地和道路建设,也要科学选址。
彝良当地人包括官员在内,其实也都很清楚:滚石和滑坡与这一带的煤矿无度开采有密切关系,如果植被不是被乱砍滥伐,石头会被树木拦截,也不至于伤亡这么惨重。
环境容量的极限
疯狂的石头背后是人们对于改变贫穷面貌的强烈渴望。彝良是个国家级贫困县,但拥有丰富的煤炭和铅、锌等矿产资源。云南煤炭地质勘探院预测,彝良煤炭资源量达6亿吨。而且煤炭的品质很好,其产出的无烟煤就被称作世界煤炭“王中王”。
彝良的铅锌资源金属储量有60万~100万吨,优质无烟煤储量是1.6亿吨。丰富而优质的矿产资源,主要就分布在洛泽河镇洛泽河两岸的高山上。
自从探明了这些矿产储量,无论是正规大企业,还是杂牌小作坊,他们便开始了在这一带或明或暗大规模挖掘煤炭和铅锌矿。最疯狂的,出现在2002年至2005年。
“以前,这带铅锌矿和煤炭开采确实很混乱。”彝良县林业局局长彭泽源接受《南风窗》采访时感叹,“那时,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彝良县煤炭工业局副局长赵仲君接受本刊采访时也谈到,“十一五”以来,彝良就对煤矿资源进行整顿和整合,煤企由2004年的49家整合成现在的35家。
但整顿、整合后,私挖滥采煤矿的行为依旧不断。仅去年年底,彝良县国土局协同安监、公安等部门,就炸封了17口非法小煤窑。
如今,在洛泽河一带主要的煤矿企业有小发路煤矿、许家院煤矿、谭家湾煤矿和昌盛煤矿等,而天力、驰宏等煤炭和铅锌矿企业,则是其中的龙头企业。
问题还在于,正规合法的煤矿开采,同样对环境带来巨大影响。二坪社很多村民说,矿区平时放炮,他们在家都能感受到震动。
5年前,洛泽河村谭国富等30位村民给国家信访局联名上书称,许家院煤矿常年在他们村周边放炮采掘煤炭,致使20余户村民的住房遭受不同程度的破坏。
当时,国家信访局出版的第13期《群众反映》上,以“违规采矿贻害无穷”为题进行刊登,并引来国务院领导的批示。
本刊记者从官方渠道拿到一份《彝良县洛泽河镇洛泽河村麻窝社地质灾害应急预案》,这份《预案》对麻窝社山体开裂的情况这样描述:“山体开裂现象日渐突出,裂缝数量和裂宽度不断增加,特别是倒马坎处地质开裂单条缝长150米左右,最宽裂缝已达2米以上,可见深度10余米……”
对上述灾害的成因,这份《预案》指出“该地质灾害的形成为自然因素的可能性较小,因小发路煤矿采煤活动形成大面积采空区导致山体移动,使地面发生不均匀沉降和地裂缝的可能性较大,且经鉴定属小发路煤矿所致”。
地震灾难如此惨痛,与煤矿无度开发和生态脆弱不无关系。云南省地震防灾研究所所长张建国这样形容这一带的脆弱生态—“即使轻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引发滚石、滑坡”。
作为彝良县林业局局长,彭泽源也承认:缺乏良好的植被,使得滑坡和滚石的灾害在加剧。但半个世纪前,这一带的生态可不是这么脆弱。
“在1958年大跃进前,这一带植被覆盖非常好,有很多大树,极少出现滚石、滑坡等现象。”彭泽源告诉本刊记者,但大跃进期间,凡是能砍的都砍了,很多树木被砍去大炼钢铁,生态遭严重破坏。
一直到1998年前,为炼铅锌矿,山体冒出的一点点小树也被砍掉,“甚至连树根都被挖起拿去炼铅锌矿。”彭泽源说,真正改变是在1998年朱镕基上任总理后,力推退耕还林。
“最近10多年,这一带的生态才开始修复。”彭泽源说,但这次地震引发的滚石、滑坡又给原本脆弱的生态,带来极大重创。
对生态的威胁还来自大规模的新修水电站。彝良县发改局有官员告诉本刊记者,“目前在建的水电站有9座,预计未来两年就可投入使用。”在彝良县经济贸易和科学技术局副局长田景万的办公室里,他向本刊记者展示的一份《彝良县中小水电站建设项目情况表》显示,彝良已建水电站有60家,此外,包括在建和拟建的,共99家。
目前较大的水电站,如洛泽河电站、熊家沟电站、麻窝电站等,主要都是聚集在洛泽河上。
从煤矿被无度开采到林木屡遭乱砍滥伐,再到沿河林立的一座座水电站,人类的种种开发活动都对这次地震带来的灾害,起推波助澜作用。
地震后,国土资源部地质灾害应急中心常务副主任田廷山也赶到了彝良县。在现场进行地质勘测后,他指出,“这个地区的地质环境本身很脆弱,加上人类活动的影响非常大,这加剧了地震带来的伤害。”
关于“人类活动”,田廷山特别提到,“为大炼钢铁,50年代大规模砍伐森林,这里的生态从根本上遭到破坏”、“最近几年,道路交通、水电设施的上马,以及锌矿、煤矿等采矿活动的加剧,使这一带的环境容量已到了无法再容忍的极限”。
灾难与贫穷
对于环境被破坏带来的危险,当地政府事实上是心知肚明并做了許多防范工作的。早在21年前就建立了多个预警点。最近这几年,他们也不断地向上级反映这一带存在的安全隐患,还成立专门机构应对滑坡和泥石流等灾害的发生。
在洛泽河镇原镇政府所在地—彝河街上,至今仍保留着2005年5月2日喷印在墙面上的《彝良县麻窝滑坡预案公示》。
这份《公示》称,“洛泽河镇洛泽河村麻窝一带,自1988年以来,由于下部采煤形成采空区,山体出现裂缝并局部崩塌,有出现大规模崩塌和滑坡的可能,滑坡地带长1200米、宽800米。”
这份《公示》还提及,“1991年镇政府设立了预警点密切监测滑坡的发生趋势,以保障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同时,成立麻窝滑坡应急指挥部。”
不只是麻窝有应急预案,该镇许家院、大明槽等地都陆续成立了相应的应急预案。
在今年4月11日至13日,彝良县国土局工业园区分局还组织地质灾害监测员对洛泽河镇的地质灾害隐患点进行排查,并给彝良县地质灾害防治领导小组办公室提交了一份报告,其中重点提及的灾害隐患点就包括:麻窝片区、寒婆岭片区、大明槽片区和青树林片区。
应急预案对这些区域隐患的描述触目惊心,如“麻窝社岩脚一平台处出现二次开裂5~15公分,麻窝后山裂缝向东南移动”、“寒婆岭大部分村民住房开裂”、“青树林片区的捡巢沟岩子边新发现一塌陷坑,宽约30公分,长约1.5米”。
地震前,彝良相关部门也出台了《彝良县工业园区2012年地质灾害防治方案》,对洛泽河一带特别提到“植被较差,地层裸露……地震也会诱发崩塌和滑坡灾害”、“矿山开采历史形成的井下采空区及堆放在沟谷或河滩上的废渣、弃石及废矿,开山切坡形成的陡坡等,都极易在雨季或地震时诱发泥石流、滑坡、崩塌等地质灾害”。
一语成谶,这些预知通通在这次地震中应验。成功的预知无助于化解或减少灾难。负责片区地质灾害监测的监测员范德树、刘荣等人在接受《南风窗》采访时都承认,生态确实非常脆弱。
在高强度的开发和破坏面前,这些事后防范的措施显得无能为力。当灾难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预警时,远远没有发展经济使人们更感兴趣。
贫穷的彝良县,穷得只剩下满山的煤矿资源。这个县60%以上的财政收入来自煤炭和铅锌矿的贡献,煤炭成为彝良第一支柱产业。
去年,彝良县一般财政收入刚刚突破2亿元。彝良县财政局副局长陈泽炳接受《南风窗》采访时说,这点钱根本无法保障彝良自身正常运行,包括公职人员工资、办公经费和低保人员的经费保障,没有三四亿元根本不够用,目前彝良县主要是靠上级的补助来运转。
为扭转这种局面,实现“工业兴县”的思路被提出来,围绕着煤炭、铅锌矿和洛泽河水资源铺开的,是一个个煤矿开采和一座座水电站上马。
很难期待,一场灾难能给这座贫穷的小城带来多大改变。事实上,在物质富裕和环境友好之间的取舍,也远不止是乌蒙山区深处的小城彝良所面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