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中国医药科学》记者 何 晓 特约记者 艾 素
2011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晚一些,又因连日多云,11月22日下午才5点多钟,北京城里就已夜色茫茫、寒气逼人。然而,就在这时,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总医院西楼五层学术厅却灯火辉煌、座无虚席、掌声不断——中国工程院副院长、第四军医大学校长、我国著名消化内科专家樊代明院士,正在这里做《精品战略与学科建设》的主题演讲。樊院士多数时间都在设于陕西西安的第四军医大西京医院忙于临床、教学和科研工作,能在北京采访到他,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所以,记者守在会场,一看樊院长演讲结束,便立即“冲”了上去……
少将、全军消化病研究所所长、肿瘤生物学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国家临床药理基地主任……樊院士的各类头衔很多,但有三个词汇最为关键,那就是“院士”、“校长”、和“将军”。由此,采访,便围绕着这三个关键词开始了。
自1978年从第三军医大毕业,到2001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30多年来,樊院士走过了一条怎样的奋斗之路?这一直是业界后辈的“关注热点”。见记者首先抛出了这样一个话题,身着挺拔军装、肩扛闪耀将星的樊院士脱口说道:“较真儿!”
的确,据记者了解,别看樊院士长着一张很和善的面孔,看起来一团和气,但他一旦较起真来,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却是谁也挡不住的。
1972年参军时才19岁的樊代明在西藏高原养过猪,当过炊事员和卫生员;1975年进入第三军医大学习,并提前一年毕业,成为“文革”后第四军医大学的首批研究生;1985年,因为成绩优异,被世界卫生组织选送到日本国立癌症中心深造。我国当时在消化疾病领域还很落后,曾有一名外国学者对中国医生能否使用高科技诊断和治疗胃癌公开表示了怀疑。这样的怀疑刺痛了樊代明,也激发了他要在这个领域和外国人“较真儿”的决心。那时候,樊代明研究的“人源性胃癌单克隆抗体”课题,在世界上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学者刚刚开始摸索。就因为敢于较真儿,樊代明全力以赴,半年后就成功研制出了4株人源性胃癌单克隆抗体,并拒绝了国外一些条件丰厚的聘请,带着研究成果如期回国,随后带领同事建起了实验室,不仅平均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开展研究,还亲自到国内癌症高发区进行取证和调查工作,把山西华县“癌症村”的所有村民接到西安验血、做胃镜、留标本,最终掌握了极有参考价值的“家族生存谱”等第一手科研资料;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制作并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了3万多张病理切片和2万多张ABC免疫酶标等特殊染色片,在国内外首次建立了3种诊断和治疗胃癌的新方法。几年后,樊代明又将细胞工程和基因工程技术相结合,建立了胃癌血清免疫诊断方法,使血清诊断胃癌阳性率由45%提高到70%以上,再次大大提高了我国胃癌早期诊断水平。
樊代明的另一个“较真儿”故事,发生在1994年。那年,樊代明去美国洛杉矶参加世界胃肠病大会,他虽然有论文入选,却和来自世界各地的3万学者一样,只能坐在台下当听众。于是,觉得被藐视了的他又较上劲儿了,说了一句后来在业界很有名的话:“中国人总有一天也要坐在台上,在世界上拥有话语权。”结果,2008年9月15日,亚太地区消化病大会在印度首都新德里召开,樊代明代表中华消化学会、中华消化内镜学会、中华肝病学会、中华胃肠外科学会等4个专业学会联合递交了多达70页的材料,申办2013年亚太地区消化病大会暨世界胃肠病大会。在10分钟内,樊代明用流利的英语向与会专家作了精彩陈述,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最终以2票的优势胜出,取得了2013年亚太地区消化病大会暨世界胃肠病大会在中国的举办权。就是在这次大会上,樊代明院士和吴开春教授当选为亚太地区消化病学会常务理事,并分别荣任该学会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和科技奖励委员会主席。2009年11月,世界胃肠病大会在英国伦敦召开,学会主席克扎雷克在会上宣布:2013年世界胃肠病大会将在中国上海举办,著名消化内科专家樊代明院士将出任大会主席!
——这标志着在世界胃肠病大会历史上,首次将会议地点设在中国,第一次由中国人担任大会主席。由此,中国消化学界从在世界上没有话语权,逐步到“小有话语权”和“有较大话语权”的地位。
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樊代明院长的“较真儿”还不仅仅体现在这些“重大事件”上,只要和学术发展有关,他几乎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较真儿”的机会。有一次,一位理论权威被第四军医大请来作报告,可开讲不大一会儿,原本坐满了听众的大礼堂里却陆续有人离开,没走的也有人开始打盹儿。这样的场面,一般人习以为常,但樊代明却站起来说:“对不起,教授,您讲的这些内容我们早就从文件中学过好几遍了,能不能讲点儿新东西?”结果可想而知:演讲的和听演讲的都愣住了。不过,仅仅在短暂的安静之后,一切就改观了:演讲者放下讲稿,侃侃而谈、生动有趣;听讲者为之一振,表情生动,掌声不断……
实际上,樊代明院士听别人讲座如此,他自己搞起讲座来,更不含糊。早在樊代明当第四军医大副校长、亲自主持“精品讲座”学术交流活动时,他就曾“约法三章”:无论是大教授还是小医生,不论身份,每个人发言只给10分钟;只许讲学术见解,不能说废话。要是有人开口说“感谢领导和老师前来”,他就会立即打断,要求对方进入正题。这种做法,看起来似乎不近人情,但几年过去,他主持的“精品讲座”已声名鹊起,活动地点从教室换到会堂、进而改到了大礼堂;听众也由最初的几十人扩大到了几百人、几千人。
“一流大学的一个共同文化特征就是‘追求卓越’。这个‘卓越’,不仅仅是教学、科研和社会服务方面的追求,也包括管理上的追求。‘卓越’不是空话,‘卓越’体现在每项工作中、每种价值取向上,这就是一种‘精品意识’。一所国际先进的研究型军医大学,一定要有满足国家战略和军队需求的意识和能力,一定要走精品发展之路,实施精品战略,打造精品讲座、精湛医术、精良设备、精品课程、精优论文等22项精品战略工程。”因为采访当天,樊院士在空军总医院演讲的主要内容就是“建设学科、发展学科,实现学科全方位跃升”,所以,身为第四军医大校长的樊代明院士的话题,很快就回到了他的“精品战略”问题上。
据记者了解,樊代明是在2007年当选为第四军医大校长的;也就是在那一年,第四军医大校党委确定了“在建校80至100周年时,把四医大建成国际先进的研究型军医大学”的目标。第四军医大建校80年是哪一年?是当时后延27年之久的2034年!从这个时间跨度上可以看出,这的确是一个大目标,更是一个大思维,看起来似乎有些遥远,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方向正确、勇往直前,就没有攻不下的高地!于是,随之而来的是,第四军医大党委为了实现这个大思维而制定的精品战略,具体落到实处,便是囊括整个学科建设的22个大工程,其中包括精品课程、精湛医术、精尖成果、精优论文、精良设备、精细管理等;而针对这十大精品工程,他又搭建了22个“校场”,要搞一场扎实、持久、高端的“大练兵”。
2007年11月,第四军医大基础部选拔10个教研室主任的公告,通过各种媒体向全社会公开了,并声明招聘对象不论校内校外、不分国内海外。一时间,报名者趋之若鹜,但报名者仔细一看任期目标:6个目标22个指标,全都瞄准国际行业前沿,自己能做到吗?结果真的“拎枪”进“校场”的不到30人。当时的主考官共有10人,是包括樊代明在内的5位院士和5位“长江学者”。他们在听完每位应聘者的“应聘演说”后,一般都会抛出3个问题:你干过什么?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应聘者的“十八般武器”在回答这几个问题的过程中一一亮相,当时就分出了高低,优胜者过五关斩六将成功后,旋即走马上任。
不仅仅科室主任、行政干部要上“校场”,就是普通医生,在樊校长的精品战略实施过程中,也必须动起来。在年终考核时,一位从某医院调到第四军医大的“学科尖子”手术水平不差,但没有论文,成了末位淘汰对象。开始他接受不了,但后来意识到自己没有完成从普通医院到大学医院的角色转变,因为摆在眼前的现实就是:没创新便没论文,没论文便申请不来资金、带不了学生。于是,他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向评审委员会申述,结果,评审委员会给出了让他心服口服的结论:“作为医生合格,但作为教员不合格。考虑到调来时间不长,暂且留任,以观后效。”于是,这名医生选择了留下,选择了随着樊院士的精品浪潮一起前进。
樊代明院士特别注重打造精品课程和教员,他说,大学以教学为主,搞精品战略、精品课程首当其冲。教员上精品课时,樊代明和相关学科的教授坐在后排,随学生们一起听讲。课上完了,听课的教授和学生要分别打分,还要当堂出题测验。这三个方面只要有一关没过,就算失败,下次从头再来。而合格的则获得“精品课教员”证章和奖金。不仅如此,樊院士自己上课时,也非常有特色,比如每周一次的学术讨论会,樊院士常常把学生分成正方和反方,自己随机参加其中一方介入辩论。在这样的讨论会上,完全没有导师、没有权威,只有双方就某一问题的、思想上的激烈碰撞。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樊院士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创新文化氛围,他的学生也因此出类拔萃。
樊院士的“精品战略”是全方位的,其中他一开始关注比较多的是SCI论文和国际学术会议。当初,他提出论文要发到国际学术刊物上、组织国际学术会议是竞聘中层管理岗位的条件时,教授们都很担心两个问题:一来自己这个当导师的都没有在国外发过论文,却要求学生们这样做,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二来,真的举办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有人来参加吗?能把国际知名专家请来吗?但这些在樊院士眼里完全不是问题,因为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樊代明担任科主任的消化科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发表的学术论文,数量已逐年递增。1999年,国际胃肠病学会主席Tygat教授专门建议:由樊代明领衔的消化科主办一次国际性胃肠病会议。就是在这次会议上,他们与50个国际研究机构和医院建起了高端对话机制,并在那之后又举办了6次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大型学术会议,实现了科研水平与世界前沿直接接轨的目标。
樊院士始终认为,在实现科研水平与世界前沿接轨的问题上,SCI论文是一座桥梁,更是一个重要标志。因此,他不仅要求自己的科研团队、包括研究生在内,都必须人人有SCI论文,还要求他们不断提高影响因子。
“一个学科,一定要基础与应用‘双步竞奔’,只有打造‘项目平台建设——人才团队培养——研发基地形成’三位一体的大舞台,学术发展的戏才能唱大、唱好、唱出味道。”听樊院士讲话,必须很认真,因为他的语速实在太快,大脑稍微一开小差,漏听了一句半句,就可能会搞不明白他后面讲的什么。还好,记者在采访前做了一些案头准备工作,即使因为拍照有所耽误,还是能很快跟上他的思维节奏,明白他接下来对记者讲的,是关于他的“集团作战新战略”问题。
自1995年被任命为消化科主任,樊代明便率领他的科研团队,采用多种技术手段,对胃癌病因预防、化学预防、早期预警及耐药机理等进行了大量深入的研究。在经历了多年艰辛探索后,形成了一套胃癌的预防、预警、早期诊断及治疗的有效方法,在国际上被公认为引领了胃癌防治的大方向,成为国内外5个“诊治共识”的制定依据;同时,樊院士和他的科研团队还在消化系统疾病预防性重组疫苗的研制、肿瘤恶性生物学行为相关分子群的发现等4个研究方向,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果。
医药科学发展到今天,早已不是“单兵作战”的时代了,只有发挥团队力量,有效组织“集团作战”,才能最终占领医学学科的“制高点”。樊院士正是因为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可能不仅自己在学术研究上独占鳌头,而且带领他的团队创造出诸多奇迹;而他的科研团队成员,也正是因为同样明白这些理念,才义无反顾地跟随导师,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舞台。
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消化内科的现任科主任、“长江学者”吴开春教授曾两次到英国留学:第一次在牛津大学医学院消化科学习,第二次在诺丁汉大学医学院做博士后研究。他的导师是英国消化病学会主席。学习结束后,吴开春即面临了他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定居英国、还是回国?即便是回国,他也面临着两个选择:是去其他大学和科研单位当科主任,还是回到第四军医大给樊代明当助手?因为他的爱人也在身边,所以,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会应英国导师的邀请留在国外;但出人预料的是,吴开春最终选择了回到第四军医大消化内科当副主任!随后,他研制出5种有肿瘤治疗活性的疫苗,并创立了消化病生物治疗新技术。
当逆行胰胆管造影技术刚刚在国内出现时,第四军医大教授郭学刚就深感这一技术将对胰胆疾病的治疗带来突破。樊代明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派郭学刚到香港、日本的医院学习,而现在郭学刚已成为国内内镜治疗胰胆疾病方面的知名专家。一般来说,逆行胰胆管造影手术的成功率能达到80%至90%以上就了不起了,可郭学刚教授完成的数千例高难度的胰胆管造影术,成功率竟然达到了100%!
樊代明教授带出来的博士生韩英,在日本东京大学医学院学习后,导师希望她留下来继续读博,但因为第四军医大有远比东京大学优越的成才条件,韩英便毫不犹豫地报考了樊代明的博士生。果然,她毕业后不久,就在一个专门为她设立的病区当上了主任,并在国内率先开展了干细胞移植治疗终末期肝病的基础与临床探索研究,将自体外周血干细胞生物治疗技术运用到临床,成功治疗了100多名患者。她的有关论文随后发表在《美国血液学》杂志上,这是我国学者在肝干细胞治疗领域发表的第一篇SCI论文,在国际上是第二篇。现在,韩英已成为全国内科学会的副主任委员。
韩国宏教授原是放射科医生,曾在日本金泽大学专修肝癌血管介入治疗,熟练掌握脾栓塞、下腔静脉支架置入等高难度技术。到消化内科后,他将放射介入技术与消化内科临床诊疗相结合,使科室的放射介入技术水平上了一个新台阶,治疗范围得到了拓展,在血管介入治疗肝癌及血管性疾病方面堪称一绝,年完成病例居全国首位。
“长江学者”刘杰教授成功克隆一组对肿瘤、尤其是肝癌发生具有重要影响的新基因,引起世界同行的极大关注。
“长江学者”聂勇战教授从美国回国后,承担了国家“973”重要课题。
“80后”博士洪流在JAMA上发表了影响因子高达25.8的论文,多次受邀在“世界胃肠病大会”等国际会议上作专题报告,被美国胃肠病协会誉为“未来科技之星”。
除了上述樊代明带出的优秀学生外,他带出的博士生还有7人获得全军优秀博士论文,4人获全国博士论文。
……
随着这些年轻的专家真正在第四军医大这个广阔的学术平台上走向世界,作为一位将军,樊代明院士的“集团作战”战略优势已经完全凸显出来了……
窗外,悠远的夜幕和万家的灯火构成了一幅铺天盖地的抽象画,落叶和枯枝被寒风挟裹着,发出巨大的如同机车轰鸣般的声响。窗内,采访仍在继续。
因为同时采访的记者身份各不相同,其中还有第四军医大的毕业生,所以,提问时大家对樊代明的称谓也各不相同。樊院士意识到了这一点,幽默地笑着说:“我一个人占了这么多职位,现在就业形势很紧张,这不利于就业。”
他这么一说,现场笑声一片,气氛也轻松了很多,樊院士于是讲了几个工作之外的“花絮故事”——
第一个故事,有关樊院士“高超的公关能力”。有一段时间,作为西京消化病医院院长,樊代明院士为院歌找谁来唱而烦恼。在去参加全国“两会”时,他巧遇一位青年歌唱演员。于是,樊院士就提出了邀请,但没想到,这位演员并不是太愿意。樊院士于是真诚地说:“你看你唱的歌,再隔50年谁知道呀?但你只要唱了我们的院歌,我们医院只要存在一天,这个歌就永远在,你算算划算不划算?”这位演员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愉快地答应为西京消化病医院演唱院歌。这样的“公关结果”,让樊代明院士很是得意。
第二个故事,有关樊院士“小小的偶像情结”。一次,一位中央领导接见樊院士,他很想请这位领导给他签个字。领导爽快地答应了,问他:“给你签在哪里?”樊院士找遍全身,竟只有一张邀请卡片,于是,他急中生智,请中央领导把字签在了卡片上一个空着的地方。这张邀请卡上的字原本都是印刷体,只有“樊代明”三个字是手写的,有了这位领导的签名,便有了两处手写字。樊院士觉得特别有意义,因此格外珍惜,却不想后来被第四军医大学校史馆给收走珍藏了——樊院士说到这里,打着手势笑道:“真是可惜死我了。”
采访在笑声中结束了,樊院士转身离开时,记者看见他肩上的将星在灯光中闪耀。是的,他是一位有着真性情的大学者,也是一位有着大思维的管理者,但归根结底,他却是一位幽默睿智的将军——面对那些最前沿的学科难题,他于挥手间不经意摆出的,永远是一副充满智慧的、充满必胜信心的战斗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