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舟
故乡有石磨,转的那种转法,一如乡村时光,很缓很慢。水从几十米高的地方集中到老树凿成的水槽,往磨轴的叶子板上打去,磨轴转动起来,带动石磨。
水磨房在故乡阿定河边随处都是,每隔一段就有一间,水流在落差中产生的冲力,就是水磨用之不竭的能源。水磨房在大集体年代,是生产队里的经济产业,前来磨面的人,都要付点面粉做磨面钱。面粉多就可以喂肥猪,每年肥猪出售了,比生产队那几棵棕那几棵泡核桃的收入强。守磨的一般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呆不到晚,就会觉得心慌。守磨虽然清闲,但也有做不完的活,还要喂猪养牛。白天还有来磨面的人,晚上就寂静得自己说话都会吓到自己,很多人是不情愿去守磨的,这样,守磨的活就都派到地主分子头上。
守磨最难的活就是锻磨。石磨转动着,虽然是石头,面对玉米或小麦,隔不上半个月,磨牙就都秃了,“嚼”起粮食来就更费劲,而且还“嚼”得不细致,磨出的面粉再怎么筛也都显得粗糙,既浪费又不好吃。磨牙损得厉害,从声音就可以听出,正常时的磨是哼着的,均匀而有金属的质地,磨牙损坏后,声音低沉而含混不清,像一个人口里含着一大口饭说话,瓮声瓮气的,这时可以听声音判定需要重新锻磨。当一盘磨被人掀得老高,就可以看见密实的磨牙,按顺时针方向排列得整齐有序。就是这张布满牙齿的石磨一合嘴,就可以啃动乡村。锻磨讲究时晨,锻磨这天是要打牙祭的,生产队会破例批一只学打鸣的公鸡给守磨老人,既祭磨又敬山神,崇山峻岭之间的水磨房,说多孤单就有多孤单,不敬山神不行。
守磨人最苦的不是发洪水冲毁沟渠,也不是磨面时的忙碌,而是夜晚的黑,这黑会带来厚实的孤寂。老家的水磨房在阿定河边,而阿定河在阿定山与格自山之间的峡谷里,从磨房屁股大的小院场抬起头,只能看到盘旋着上升的山羊小道与一线的蓝天,偶尔有鹰隼对磨房前的小鸡俯冲下来,也都会在半空中停顿,峡谷太深了,鹰都有些心虚。在这样的峡谷深处,就是一只蝉,也都只敢在白天叫,一到下午就都销声匿迹了。守磨老人围着火塘,偶尔来个磨面的,他都会视为客人,又泡茶又传烟的,还会弄点酒出来,做飞面烧粑粑,烧土豆下辣椒盛情款待。一般来说,酒喝得微醉之后,这磨面的也就不回家了,将就着与守磨老人合铺睡一晚。
阿定河边的黄昏,常有青年男女对唱山歌,“隔山叫你是山答应,隔河叫你们水哑音。”彼岸与此岸隔着一条流得随意极了的阿定河,独木桥横在河上,一边唱着,小伙子们一边健步如飞地过了独木桥,“雾露下坝雾大河,雾着大河石头根,妹是石头稳稳坐,哥是雾露雾上身。”爱情让青年男女们忘了夜里的寒霜,常常借着高高的稻垛相拥到天明。如果落雨,年轻人就选择来到水磨房,行贿给守磨的老头一壶苞谷酒,就可以借用磨房里的火塘,围着火塘聊着天,相拥着花光一夜的美好良辰。守磨的老人也自觉,推说是家里有事要回去呢,把水磨房留给年轻男女。那枕着潺潺水声入梦的记忆,是如今城里男女不曾有过的。
故乡的水磨仍然转动着,改革开放的农村,也发生着一些变化,电磨多了起来,速度快价格低,但就有人说这电磨拉出来的面吃着嘴糙。哈,不知是嘴糙,还是想念水磨房,又有一些人背着粮食来到阿定河边的水磨房,一呆就是半天。吃飞面做的粑粑,喝河水煮的老茶,如果想垂钓,折一节竹棍拴几条蚯蚓往磨房边的河水上一戳,半支烟功夫,就有鱼上当。
水磨慢悠悠地转着,与守磨的老头海阔天空地吹牛,爱情仍然是不变的主题。月光下又有一出出爱情的好戏,阿定河边的沙滩,又留下青春的信誓旦旦,与甜蜜的眼泪汪汪。这时的水磨已不再是生产队里的资产了,承包到户那年一次性卖给了我二叔。本来二叔也不想买,但年纪有一大把了,再做其他恐怕也不成,就买了下来,好好坏坏几十年过去了,这水磨房说不上赚了多少,也亏不到哪里去。二叔落得个清闲自在,他还在河边的山坡上开了些荒地,种了玉米,一年能喂好几批肥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