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了,而大学作为现代组织的源头之一,它绝对不可能在现代组织活动的创新处境之外,得到一片保守其初始状态的世外桃源的特殊待遇。[1]所以,大学也经历着不断的革新变化,洪堡理念将科学研究深深烙印在象牙塔上,威斯康星理念给大学张贴服务社会的标签。创业型大学正是大学革新变化的典型,正吸引着国内外学者的不断关注,相关办学实践也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通过这种模式,大学与市场正尝试着愈发深入的合作,“看不见的手”开始入驻象牙塔,象牙塔究竟该以何种姿态迎接与市场的联姻?
创办创业型大学是一项挑战,因为它是一种舶来的办学实践,而其理论的众说纷纭亦容易导致对内涵的把握形成一些片面认识,如将创业型大学等同于开展创业教育的大学,或将创业型大学简单等同于大学商业化。
创业型大学究竟何往?或许应该从创业型大学何来找寻答案。创业型大学遵循的是从现象到理论的研究路径。美国高等教育专家伯顿·克拉克最早关注的现象群是欧洲处于边缘地位的大学,如英国的沃里克大学、瑞典的恰尔默斯大学等。他在挖掘“欧洲典型”的基础上,提炼出创业型大学的“黄金五律”,即强有力的驾驭核心、拓宽的发展外围、多元化的资助基地、激活的学术心脏地带、整合的创业文化。美国学者亨利·埃兹科维茨关注的现象群则是美国的研究型大学,如MIT(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等“美国典型”,提出“三螺旋”模型来解释创业型大学,并打造了其心目中创业型大学的“五大标准”,即知识资本化、相互依存性、相互独立性、混合形成性、自我反应性。
伯顿·克拉克认为:“一所创业型大学,凭它自己的力量积极地探索在如何干好它的事业中创新,它寻求组织的特性上实质性的转变,以便为将来取得更有前途的态势。” 因而面临外部环境的改变,大学需要以一种更为灵活的方式和更加积极的态度进行“创业型”的回应。[2]美国学者亨利·埃兹科维茨指出,“一所大学,如果在教师、学生和管理者中都具有创业的态度并能在不同层面上积极主动, 这样的大学就可以定义为创业型大学”。[3]伯顿·克拉克的关键词是“凭他自己的力量”、 “干好它的事业”、“创新”、“灵活”、“创业型反应”。亨利·埃兹科维茨的关键词则是“创业态度”、“不同层面的积极主动”。
基于这些理论的启发以及对欧美典型大学的观察,我们认为,创业型大学是在自主创新精神统领下,以“创业遗传代码”铺设与“学术资本主义”运作为要素的一类大学。它坚持学术为核,强调学术成果的实用价值与经济效益,进而引领市场反哺学术生产,形成学术源与市场流的良性互动。基本内涵:(1)一种独特精神:自主创新精神。创业型大学必须有一股自主创新精神贯穿始终,伯顿·克拉克认为更灵活的方式,即是要求大学有浓郁的创新气息,以学术的创新为源动力,以组织的创新为保障,以文化的创新为旨趣。自主精神则要求创业型大学面对市场洪流应该维持足够的清醒,能自觉的进行科学的学术生产与符合规律的人才培养。(2)两个特殊任务:铺设“创业遗传代码”与运作“学术资本主义”。创业型大学在人才培养与学术生产上有着特殊要求。在人才培养方面,创业型大学强调培育学生的创新创造意识,用美国学者蒂蒙斯的术语来说,即是要将“创业遗传代码”渗透给学生,所以创业型大学应将创业教育切实纳入到学校教学科研中去;在学术生产方面,创业型大学不同于传统大学的生产方式,它更强调知识的经济效益与实用价值,以此来反哺大学的学术生产,用美国学者斯特劳的术语来说,即进行“学术资本主义”的运作。
“资本主义确定无疑一直都会到处寻找新的市场、廉价的劳动力,以及更大的生产力。”《共产党宣言》似乎从某种程度上“预言”了“学术资本主义”的存在。今天,资本或是市场的确将其触角伸向了学术或是大学。在这些大学之中,创业型大学更是不能回避学术与市场两种价值取向的冲突。伯顿·克拉克在2000年经合组织高校管理项目年会上作主题报告,特别指出,“大学自主创新并不损害共治精神,它既不要大学做工业的侍女,也不要使大学商业化,更不能成为一个有着各种用途的购物中心”。[4]这种关切的背后逻辑是市场价值对学术价值某种程度的挤压,换言之,学术与市场之间并未形成必要的张力。这些价值冲突突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大学与市场是科学场域与经济场域各自的主导行动者。由于场域不同,各自的目的追求与行动逻辑也便不同。科学场域的逻辑只关是非,无关利害,因此大学追求知识本身是公益性质的,而经济场域的逻辑往往是利益首位,市场主体逐利本身也无可厚非。创业型大学横跨科学与经济两大场域,由此两大场域的不同逻辑有着更为直接的互动。当大学更直接投入到市场的怀抱,大学的自主性(无论是组织层面还是个体层面)或是大学的灵魂是否可以坚守将是一个重要的命题。学者们做学问的动机可能不再纯粹基于“闲逸好奇心”,不再坚守学术寂寞,学术的出发点可能陡然之间转向了利益或者至少有一些利益萌动。究竟是“为学术而学术”还是“为利益而学术”,抑或是介于两者之间?
创业型大学强调知识的实用价值与经济效益,具备利益增长点与资本号召力的学科较易受到青睐,应用型研究较基础研究就可能稍占优势,自然科学类学科也可能挤占人文社科类学科的生存空间。因此,在创业型大学创建过程中,必须回答学科是优势发展还是均衡发展。优势发展是“让一部分学科先富起来”,学科发展以实用价值与经济效益衡量,学校的政策重心与资源投入也大幅度倾向优势学科;均衡发展是“所有学科齐头并进式发展”,学科发展要兼顾弱势学科,在政策供给上给与弱势学科适当倾斜。形似公平效率之辩的冲突在创业性大学中的学科发展上异常明显,优势发展有学科生态失衡的隐患,也可能进一步导致工具理性对人文精神的挤压。均衡发展则有导致学校学术竞争力弱化的可能。
传统的学术组织与市场组织的管理结构虽不是截然相反,但有很大程度的差异。大学作为文化组织,是一种松散结合的系统和有组织的无序状态,文化组织有其专属的“软性管理”模式,而科层制效率至上的影响力对大学管理逻辑的覆盖,本身已经使得大学的管理逻辑在不断调适。传统的管理方式已有太多关于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关系处理的讨论,如今市场因素似乎有加剧复杂程度的趋势。因为市场逻辑的存在,要求创业型大学有敏感捕捉环境的变化并做出必要的“创业”反应,高度敏感的组织管理逻辑或是类企业化的管理模式对于创业型大学来说又必不可少。基于此,创业型大学会流淌着三种不同管理逻辑,一种是作为文化组织的所谓“软治理”,一种是作为科层结构的理性管制,再一种是市场组织的管理。是维持传统的二元式管理,还是以企业化运作代之,这是一个取舍或是主次的问题。
创业型大学的教师同样会受到不同的期待。创业型大学需要面对的是将教师一分为二的分流对待还是教师教学科研创业任务一肩挑的发问。如果分层分类的管理,一部分教师从事教学科研,另一部分从事“创业”,那么意味着必须有两套考评体系的存在,考评体系之间的关系又当如何处理?如果是统一管理,教师则需兼顾教学、科研与“创业”,业已复杂的教学科研关系教师尚难把握,似难想象更为复杂的角色关系处理。而在科研与“创业”之间,教师亦有困惑,如专利保护主义的限时性与学术研究的共时性之间的矛盾,对于学术研究来说,成果共享无可厚非,而对于“创业”来说,需要遵守相关知识产权的保密协议。作为创业型大学中的教师,到底是需要游走于学术传播、学术研究与学术应用之间,既要上好课、搞好科研,又得做好科研成果的咨询、转化与服务工作,还是分层分类的管理?
希拉·斯劳特说:“教育基金的持续减少,导致大学自主性下降,许多研究型大学被迫进行了学术资本主义和项目研究,造成后工业经济时代新生的创业型大学很少再把知识视为公共物品,更多是看作一种可以在利润导向活动中变成资本的商品”。[5]基于此,他甚至呼吁使大学和学院“重新公立化”(re-publicizing)。面对“官场压倒大学”窘境,大学“去行政化”改革被广泛提倡;那么面对可能存在的“市场压倒大学”,是否需要预言大学“去市场化”改革的降临。问题的存在从来不足以否定积极的尝试,创业型大学的存在是合理的,大学与市场的合作不可逆转。创业型大学建设需要使命的坚定、主体性的彰显与两位一体的管理体制的设计去融合两者的价值冲突,实现大学与市场的强强联合。
纪宝成教授对当前“大学围着市场转”问题提出过尖锐批评:“市场经济‘是以物质利益为动力的’,但大学的使命和精神,要求它与市场保持一定距离。大学喧嚣、浮躁、拜金、学术造假、急功近利。有些大学教师成了某些特定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学术大师难以出现,高水平的科学研究成果受到严重影响。大学被当成了一个政府机关的附属物,被政府当成了工厂的一个车间来指挥。”[6]
创业型大学绝不是“大学围着市场转”,学术的创新与发展仍是创业型大学的内核,知识的资本收益仅仅是手段决非目的。但是不容忽视的一个问题是凡谈及学术自由与教授治校,人们很清楚那是属于西方大学的荣耀与旧时大学的回忆。没有学术自由、学术自治的传统,又有多少学者可以弃“钱本主义”不顾,甘于学术寂寞,去满足自己“闲逸的好奇心”?唯功利主义倾向的学术必将是蹩脚的学术,而不优质的学术是没有市场与资本的号召力,这必将使大学陷入怪圈。创业型大学必须跳出这个怪圈,坚定创业型大学的学术为核的使命是有意义的。以学术为核,即要求学校以追求优质的学术为出发点,求真务实,其因学术而获得的资本只是反哺学术的手段。优质的学术不但能获得市场的青睐,更是在同市场的直接对话中处于优势的关键所在,进而才有充足的底气与信心去引导市场,发挥大学本身应该具备的引领与批判社会的功能。
大学的主体性是一个复杂的、系统的概念。对于创业型大学来说,或许可以做一些直接性的理解。内外两个层面的主体性的共同彰显是保证创业型大学有资格与有能力去与市场对话的关键。
一个主体性是大学与政府层面,保证学术价值不被市场价值挤压的基本条件是大学首先必须是一个同市场“平等”的主体。这种“平等”源自政府对大学自主权的赋予,成形于大学自身对主体性的追求。也就是说政府应该保证创业型大学有基本的自主权,可能需要更大的政策空间与体制机制保障,让大学首先取得与市场平等对话的资格,在“被赋予”自主权后,创业型大学应该主动地发挥“被赋予”的自主权,培养自身的判断力而不是心理依赖,进而获得与市场平等对话的能力。沃里克大学前教务长的话令人印象深刻:“‘创业型大学’的说法已经成了克拉克所谓‘站起来的’大学,或‘独立’大学的一种比喻,这样的大学‘主动地’行驶其自治的权利,而不是被动地接受一种‘被赋予’的自主。”[7]
另一个主体性是大学内部的,层面包括激发大学里各个层级的组织结构的学术创造力。尤其是基础学术组织——学科,是学术的心脏地带,应该给予其充分的自主空间。同时应该充分激发学术研究人员的治学活力,发挥其主体性作用。沃里克大学为了充分发挥系的学术创造力的做法,即不设置学院,直接设立“联合战略委员会——学系”两层管理结构,通过缩短管理链的方式以提高学系的主体性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显然,内部主体性的彰显是习得与市场对话能力的关键。
学术使命的坚定、体制机制的保障是形成学术与市场必要张力的关键,管理模式的选择更直接影响两者关系。英国的沃里克大学提供了一种思路。他们建立的机构与运作的规则相当明确,主管创收的是创收集团,主管学术的是三大部类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学术委员会。联合战略委员会(20世纪80年代中期由校务委员会和评议会组成)是统领全校的学术、财务与校舍规划工作,位居创业集团与各部学术委员会之上。创收集团的收入转移到联合战略委员会再到校部的学术委员会, 由学术委员会决定学术研究方向与资金支持力度。沃里克大学创收与学术统一于一个强有力的组织领导中,两者是相互支持共同发展的关系(见图1)。[8]
沃里克大学提供了一种可供借鉴的管理模式。在创建创业型大学时,可以形成两条管理链条(见图2),一是学术管理系统,就像沃里克大学分三大部类的学术委员会,二是创业管理系统,就像沃里克大学的创收集团。学术管理系统的职能是激发各学科组织的学术创造力,激活学术心脏的造血能力,只追求优异的学术,自然该体系所管辖的教职工是以学术生产力为主要评价指标;创业管理系统的职能是负责拓宽发展外围,创业管理系统的效率决定学术的经济效益,而其挖掘的外部资源需经学校战略管理委员会统筹分配后,由学术管理系统自行决定资金的运用情况,创业管理系统所管辖的教职工应以业务量为考核标准。学校战略管理委员会是强有力的驾驭核心。一方面统筹创业管理体系所获取的各种外部资源,另一方面将这些资源依据学术标准进行分配,平衡学科发展生态。
图1 英国沃里克大学“学术——创业”两位一体管理模式
图2 创业型大学管理模式
这样的体制可以避免学术研究过程中被过多的市场因素干扰,在学术与市场间建立了一道“防火墙”;创业管理系统也能有较高的工作效率,创业管理系统所获取的外部资源经学校战略管理委员会统筹分配又可以避免人文社科类学科不至于处于创业型大学的边缘位置,达到学科的均衡发展。
参考文献:
[1] 郭石明.社会变革中的大学管理[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6.
[2] 伯顿·克拉克.建立创业型大学:组织上转型的途径[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2.
[3] 亨利·埃兹科维茨.大学与全球知识经济:大学——产业——政府关系的三重螺旋[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62.
[4] 伯顿·克拉克.自主创新型大学:共治、自治和成功的新基础[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0,(4):1-8.
[5] Sheila Slaughter,Larry L. Leslie.Expanding and Elaborating the Concept of Academic Capitalism [J].Organization,2001,(3):6-8.
[6] 熊培云.大学中的官场与市场[J].中国社会科学,2010,(11):26-27.
[7] 迈克尔·夏托克.成功大学的管理之道[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65.
[8] 夏仕武.学术研究与创收经营两位一体的大学发展研究——来自沃里克大学的成功实践[J].辽宁教育研究,2006,(1):2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