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

2012-06-04 02:59安鼎岙
福建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堂叔内蒙古母亲

安鼎岙

父母、侄儿侄女要回老家了,突如其来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真空。鸟飞兔走,时间如流,半个多月的探亲转瞬即逝。三天前,妻子在厨房向我抱怨,今年的春节过得又吵又累,当时我还忍不住抢白了她几句:“阿弥陀佛!谁家没个老人小孩的,你就不能多忍耐几天?”可是转身我也觉得庆幸,过几天他们就得打道回府。平心而论,从妻子的角度出发,每天张罗一家七口一日三餐,委实亦不能求全责备。春节期间,我自己每天在家擦地板、洗碗,每每也自觉累得够戗。人生就是这样,往往被一些琐碎的情感牵拉得十分辛苦。

父亲往阳台上抽烟,于是我跟过去也想与他再聊点什么。月色浑黄,海面吹来的风缓过一阵又急过一阵,幸好都不至于令人很冷。这一年的春天到得比往年都早,上午我们全家上森林公园的时候,半山腰的桃林已经一片花开灼烁。我选了一处靠近父亲左手边的上风向,避开呛鼻的二手烟味。在母亲的努力下,这些年来父亲的香烟摄入量已经减少大半,可是始终难以彻底戒掉。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却突然想起了阿密。

阿密是我小学、初中的同学,也可说是我在家乡最好的朋友。在老家,小学、初中曾经二十多年合于一校。阿密的家就在学校附近,与学校一堵围墙、一条小路之隔,如果星期天翻墙入校,往昔热闹的校园一下变得阒寂无声,靠着围墙我就能听到阿密家里说话。小学六年之间,有时我肚子饿了,下课我就跟着阿密一起到他家里找吃。那个时候,大家都穷,可是阿密母亲仍然会千方百计为阿密准备点心零嘴。阿密是他们家里惟一的男孩,因此阿密的母亲似乎便较全村的母亲都更疼爱她这个儿子。在那种鸡蛋基本用于换取钱的年代,如果你曾听说在哪个村子,有谁谁谁家鸡蛋几乎不卖,而用于满足自家某一特定的个人,那么你就能够想象那人在家受到多大珍宠。记忆中我感受忒深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小学二年级上学期,有一天上午上古诗课,老师讲到作者生平、写作背景,同学们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叫唤,“阿密,面条做好了。”大家一愣,转过头,才发现原来是阿密的母亲:手里端了一碗面,正笑容满面地站在窗外伸着脖子,等着阿密到窗口去取。结果老师暂放下讲课,张大嘴角想笑而又立时收住,全班同学却哄然笑成了一团!阿密则活像个小关公,窘得满脸绯红。打那以后,全班同学便不但记住了阿密的母亲,也渐渐地关心起阿密母亲和他们家的许多事来。

阿密的母亲姓何,我第一次放学后跟着阿密上他家玩的时候,见到院子里几个其他的小孩正管阿密的母亲叫“何满奶”,所以之后我也就跟着一路何满奶长、何满奶短地喊开了。直到几年后逼近小学毕业,我才豁然了悟,其实这种称呼殊为不当。按照传统排辈论序的方法,其实我应该叫她“婶婶”才对。原来,何满奶夫家与我们家族有着直接的姻亲关系,何满奶丈夫的姐姐是我父亲在外地工作的堂哥的内人,亦即阿密的姑妈是我堂伯母。只是我从记事到上小学高年级,堂伯父、堂伯母一家始终没有回过老家,家里人亦鲜少提及他们的大小事情,自然我也就不可能听闻有关堂伯母娘家的情况。据堂叔即堂伯父的亲弟弟七零八碎的介绍,我先是知道何满奶娘家曾是民国丁何埠富有名望的乡绅大户,解放后由于斗地主分田地,何满奶娘家由高门大户降为受改造对象,何满奶才从富家小姐逐渐跌身为平民女子。阿密的父亲则地地道道的祖宗八辈都是农民,泥地里来风里头去,且没上过一天学,说话还稍略有点儿期期艾艾。完全依顺媒婆穿针引线,何满奶与阿密的父亲结婚以后,前面一两年小夫妻也像当时农村的大部分家庭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生活上清苦,倒也过得和和美美,有说有笑。后来不懂得为什么,两人间渐渐不和谐起来,先是出现经常拌嘴,最后愈演愈烈,发展到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成了村里有名的骂架户。一九七三年春节,我堂伯父、堂伯母回家探亲,阿密的父亲趁机好说歹说,说服堂伯父带着他一起去了益阳。待在益阳没半年,阿密的父亲又离开我堂伯父继续北上,远走去了内蒙古。至此,开始叙写其一生的神秘。离家前五六年,阿密的父亲还每两年一次春节回家探亲:与何满奶不吵架,通常住到过完元宵;吵架,则多住到过完正月初五。因此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何满奶与阿密的父亲只有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一点没有输于其他家庭。而我的同学阿密,也是在他父亲进城又去往内蒙以后利用春节回家给他母亲播下的好种。阿密上面尚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但是到我认识阿密,即我和阿密都上小学以后,他父亲就开始延至四年始回家一次,而且每次去来更加匆匆,家里日益成了一个旅舍。我和阿密上初中以后,他的父亲则从此一生永不再回到故土。只是前两三年,偶尔还寄上片言支语,而之后终至杳如黄鹤。

关于阿密父亲不归家的臆测,村里头向来莫衷一是,谁也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其中较能得到多数人认可的是,可能阿密的父亲已经在内蒙古重组了家庭。原因如下,一是阿密的父亲与何满奶长期不和,感情寡淡;二是阿密的父亲长期没往家里寄钱;三是阿密的父亲对儿子、女儿的感情似乎也很淡漠。凭这三点,如果一个男人成年累月在外漂泊,没有家庭,没有亲情,纵使换成一个铁打的硬汉也难以做到。在阿密早我一年考上大学的那年仲夏,阿密看到高考成绩、大学录取线张榜,激动之余着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出他父亲历次通信留下的地址寄出了一封捷报,然后满怀信心地等待,心想这次他父亲无论如何总该趁着大喜回家一趟了吧!可是令阿密极为失望的,他父亲不但外甥打灯笼照旧,而且同样也不予以回信。结果阿密在奔赴大学前一两天,到我家和我话别谈及他的父亲时,说着说着就扑簌簌一个劲地眼泪往下落。我与阿密相伴相知十余年,那年夏天和他逃学游泳,被老师逮到并通知要求家长上学校领人时,大部分同学都哭了,阿密没有哭;上初中时,我开关学校的木大门不小心夹伤了阿密的无名指,阿密没有哭;也曾多次听何满奶讲,阿密与小孩子打架打输了,也几乎不曾哭过。而那次阿密男儿弹泪,潸然如雨,可见当时那种做儿子的对父亲的失望会有多深。

在阿密的父亲渐渐像断了线的风筝以后,开始有人公开劝说何满奶改嫁,或者私下地替她物色男人入赘。为抚养四个孩子,何满奶一年到头含辛茹苦、克勤克俭,在家里缺乏劳力的情况下,由于土地分产到户,还必须像男人一样肩起犁田、打柴等所有的重活。尽管这样,何满奶始终没有松口改嫁或者招赘。在阿密的姐姐初中未毕业辍学后,何满奶转而全力支持阿密读书。当村里年轻人时兴赴沿海打工,何满奶也毅然撒手让大女儿到外面闯荡,留下自己在家种地、照顾阿密及更小的两个女儿。其间,何满奶还遭遇了一次房屋被大风刮倒而重建。直到阿密考上湖南农学院,上大学不仅不交学费,每月还有伙食补贴,何满奶才总算开始略有喘息,生活也尝到了一丝真正的甜蜜。然而,这时的何满奶已由一个青发女子逐渐两鬓飞霜。

也就在这时候,何满奶重新燃起寻回丈夫的希望,或者哪怕探听到丈夫的确切下落也好。在阿密上大学翌年,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一年推迟参加高考的我,也相继考上了大学,而且考到了北京。就在我负笈起程的前一天,暑假回家调研、中午还和我聚在一起的阿密,忽然傍晚又找到我家告说有事需要帮忙,并执意邀请我上他家共进晚餐。作为多年的同学、密友,我和阿密之间可谓向来不拘礼节、快人快语、无所不谈,因此那晚我还以为阿密上了大学就变得客套、多心和处世圆滑了。到了他家,才知道原来他不过也只是奉了他母亲的旨意。那晚,何满奶不但炖了鸭汤、炒了腊肉,还首次为我们温了米酒,俨然就像我一下成了他们家的稀客,着实使我很难以为情,也莫名其妙、心存疑虑。餐桌上,借着酒劲,突然何满奶开口了,先还有说有笑,而慢慢地就是几至于哽咽。她说:“关于阿密他爸的事,以前我谁都没有求过,也不是没想过。为什么呢,怎么说呢?你想想,内蒙古离我们这里多远啊!可能坐火车也要几天几夜吧!我们当农民的,莫说谁也花不起这个钱,就是有钱,也不晓得往哪里去啊!现在好了,有你考大学考到了北京。北京到内蒙古应该很近了吧?!肯定很近。所以我就想啊,能不能请你放假去内蒙古一趟,帮忙找一找阿密他爸……”我听着听着,开始前面还能顺着她的思维愿意一路跟进,“北京过去是河北,河北过去就是内蒙古……”但是很快就发现这件事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内蒙古多大啊,东西纵横大半个北中国,南北穿越也要先后经过莽莽草原、戈壁和原始森林。再说,人海茫茫,你叫我上哪儿去找?”接着再往下,我就越听心里就更越瘆得慌。答应她不是,不答应更不是,到后来则只得假装埋头不停地吃饭。而当偷偷地抬头望阿密一眼,却又发现他头低得比我还低。到何满奶终于一口气把意思全部吐完,不管怎样也该轮到我出声了,急切之下不知道说什么,结果一瞬间我忽然大胆做出了一个决定。我放下筷子,望着何满奶,信誓旦旦地说:“何满奶,你放心,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努力帮你去找。”然后,我就看到她眼前的那层薄雾越积越厚,继而变成闪亮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空中坠落。接着她站了起来,转过身,大声说:“你和阿密聊吧,我要去喂猪了。”说完,果然她就真的走开了。坐了一会,我父亲找了过来,说明天动身的事情还须准备,以此我与阿密一家便挥手告别了。

等到我真正迈上大学之路,第一次出远门,经三天三夜方买到火车票,然后又在列车上被挤成一团从长沙站到石家庄,再从石家庄转火车到北京,我才真正体验到世界有多大、出门有多难,也进一步体悟要到内蒙古大海捞针般地去寻找一个人会有多辛苦,也多么不现实。大学四年,我前后回家四次,每次也都上阿密家坐一坐,但是迄今我仍要不无愧疚地承认,我一次也没有找过阿密父亲,甚至连想上内蒙古去找的念头也没萌发过。幸好自从那次以后,何满奶既不向我问询寻人的事宜,甚至也不对我提及阿密父亲的名字。待到我大学毕业回南方工作,这件事情也就终于不了了之。而工作以后,我几次回家,因为来去匆匆,则无暇再去探望何满奶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问父亲:“阿密娘现在怎么样了,他爸爸回来了吗?”

“唉!”孰料父亲也是长叹了一声,“阿密家里啊!他爸死了,他娘疯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又问:“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去年正月初五还是初六吧,阿密家里突然接到一个从内蒙古拍来的电报,说富贵(阿密父亲的小名)死了,要他家里赶紧派人过去料理后事。正好阿密到丈母娘家过年去了,他娘竟只有气得一直在家里哭啊哭啊,后来还是大绵、中粮两个自己开口主动到内蒙古去了一趟。回来以后,你猜他们两个怎么讲:富贵一个人孤零零地,冻死在内蒙古一家工厂边上一间小小的破屋里;这么冷的天,里面连一个生火的炉子都没有。”父亲说。

我继续问:“富贵在内蒙古有安家吗?”

“哪里有啊!是这样啦。那一年富贵不是跟何满娘吵完架后,缠着伯伯跟去了益阳吗?到益阳后,伯伯帮他在益阳一家钢铁厂安排了一个临时工;没过半年钢铁厂举厂搬往内蒙古,于是富贵也跟着去了内蒙古,心想哪一年也能媳妇熬成婆,转正当个正式工人。但是哪里想到,事情哪有富贵想得那么容易,人家厂里一直不答应,富贵就一直年复一年地守在厂里不走。”

“那他吃饭、睡觉怎么解决?”

“吃饭就靠一年到头打点零工维持。睡觉呢?在厂里久了,个别领导同情他,就让他住在一间准备拆迁的破屋子里。这些年厂里也不是很景气,人家自己都过不好,谁还能照顾得了他。去年我们湖南都闹冰雪灾害,想必内蒙古肯定更冷。人上了一点年纪,结果就冻死在里面。听说还是一个平常跟他还算要好的,过年后发现一连好几天都没看到富贵到外面走动,就主动看他去,结果一推门,发现富贵死在里面。大绵、中粮他们回来一讲,没到两个月,紧接着何满奶又疯掉了。富贵的后事也还好大绵、中粮两个人努力,好说歹说才让厂里花钱火化了,最后还送了个骨灰盒给带了回来。”

我听完,不由得又跟着父亲嘘唏不已。唉!缠绕阿密一家乃至村里几十年的阿密父亲的谜团,原来竟是这么样的一个收场。一年一度,人欢人悲。尽管元宵节还没到,而院子外面马路两边的小吃摊却已然非常热闹,忽然这时我对空气中那种闻惯了的油烟味却感到一阵阵的难受,我就对父亲说:“明天要回家,还是早点睡觉吧!”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渐渐地我又依稀想起:可能是小学五年级过年吧。那次,我正在堂叔家厨房烤火,大概半上午吧,忽然我看到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黑瘦的长脸,穿着一身半新的工作装。堂叔看到了,立刻显出十分意外的神情迎了上去。那人却一直站着,两手交叉反复地摩挲,看着堂叔,说话慢腾腾的,偶尔还夹着一点结巴。约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走了,堂叔送他一直送到出了朝门。回来之后堂叔就告诉我,刚才来的那人即是他嫂子的弟弟富贵。唉!到底我与阿密的父亲也有一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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