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我不够美

2012-06-02 09:43吴虹飞
湖南文学 2012年6期

■吴虹飞

也许因为我不够美,才令亲人受苦。而父亲,父亲远在他乡,他一年才能够来探望我们一次。这些际遇,其实像谶语一样,交织在一起,和童年互相印证。一切都有溯源。父亲回来的时候往往是搭乘深夜过路的火车。我要竖起耳朵听。我们一年到头通信。信里父亲会告诉我们大概的归程。那些日子是要靠倾听的。因为父亲会想办法从县里的火车站搭乘屁股冒烟的突突响的小三轮,乘着浓浓的夜色赶到我们家门口。他要提着黑色的行李包,轻手轻脚地绕到窗户后面,那么多个已经熄了灯的窗户,他必须准确地找到我们的家,用指节轻轻叩玻璃窗子:笃,笃,笃。我听到他叫我的小名:莲,莲。我就知道父亲回来了。这样导致了我倾听的习惯。母亲上夜班去了。我一个人躺在屋里的凉席上,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杳渺的歌声。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只要在一种安安静静地心痛的情境下,就能听到来自远方的歌声。它的旋律是回旋的,却从来不重复,一直这么延续着,发展下去,从一个动机到另一个动机,遥远得如同挽歌。

我是在缺乏文艺的西南小县城长大的。我们一家都是老实寡言,胸无大志之人。母亲自认为卑微,也时常从各方面打击我的自信,于是我当然也没有太多的梦想,每次写作文,都是写,我希望长大了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或者成为一名光荣的清洁工。那时家里也还没有电视机,也许是出于寂寞,母亲偶尔会跟我讲她的梦。有一次她十分惋惜地说:梦到满地的人民币!她非常高兴,竟然笑出声,到后来发现来不及捡就醒了,这让她万分懊恼。

我母亲的梦居然这么不浪漫,不文学化,这真的让我很久都没有写过她的梦。一直到几年前。

如果有时间,很希望能记录母亲的梦,父亲的故事。他是对越战争的退伍老兵。我觉得我们一家人都毫无浪漫的色彩。这也许是从小的疏离导致吧。

也许是这样的疏离,这样的陌生感,对亲人和对世界的隔阂,导致了写作的开始。这样的开始其实只是渴望沟通。渴望和这个世界有情感的交流。越是情感交流障碍的人,就越发做这样的尝试。在日常生活中的失败,最后转化成为对文字,对声音的渴望。

我们的自我认同感如此卑微。有时我常常会认为文学只是出自于自我认同的卑微,最后形成了一种分泌的习惯。我们被自己反复折磨,认为自己充满了缺陷,从而痛恨自己,从而回避着世界。从小到大,和世界的交流,就是这样障碍重重,让我充满了焦虑,我有着先天性的忧郁,从出生后的照片开始。

而我们的过度敏感的青春期就这样被那些辉煌的名著,或者那些流行作品点燃。像是一种不完全的燃烧,在人性之幽暗中,发出一点点蓝光。

我们过着多失败的人生啊。简直是灰头土脸。被欲望折磨得不成样子。当然也包括了情欲。这样也是古怪,越旺盛的欲望,就会表达得越克制。好像,连表达都是害羞的。因为这样的害羞,反而迸发出奇异的,粗野的力量,形成了幸福大街最初的噪声美学。

我真是个幸运的人。不曾听过更好的音乐,受过更好的文字教育,这一切反而让我更本能,更粗放一点。这样的细腻和暴虐的情感放在一起,形成了奇异的声音。它先于理性而形成,带着天生的邪恶和粗暴。我感谢上天,给了我羞于启齿的欲望,带给我害羞,同时带给了我一种后天形成的放肆,就是那种末路狂花的感觉。最后,我认为写作除了天分和必要的技巧,其余我们都归结于命运。你看我就是一个完全不负责任的神秘论者,我希望可以知道更多的天文知识,还有数学。

毕业后的几年里,我曾经尝试过写作,企图籍此治疗多年的惶恐与不安。我总想写一部关于南方的小说。一直想写下这些,洪水,瘟疫,魏晋南北朝,死亡,慵懒的天性,霉迹斑斑的世俗生活,爱情和欲望。最后的结局定然是洪水了,铺天盖地的那一种。我对世界末日充满了刻骨的情感和想象。

我写了一个开头。四万字。我太想令它成为传奇,结果它的开始是骇然的凌乱的故事——滥调陈腔和文艺腔。它不知道何故,丢失了。我没有勇气再开始。开始当记者。先是在《新京报》。这是一份令人感到恐惧的报纸,在短短时间内,起势如此之快,口号如此鲜明,以不容置疑的暴虐的激情席卷了我。我又喜又怕——我太懒惰了,对于飞速变化的世界实在是心怀恐惧。

八年的主流媒体从业经历,各种牛鬼蛇神都被我正襟危坐地采访过。我会有意无意地给名流们刷上光辉——我是一个绝好的油漆匠。文笔中庸、保守,合乎正确性。绝不是一个废物,坏人,没有坏毛病,没搞过办公室恋情,不小心得罪领导的本事永远一流。

这谈不上和文学有关。我美化了别人,而这些不能美化我是人生。

我一直在浪费自己的精力,在情欲和爱情之间反复考量,被折。有一回我竟然顿悟了,决定应该挽救自己。我辞掉杂志的工作,计划每天两个小时,四个小时,八个小时,无私地投入到这些没有金钱收获的写作中,学会放弃碌碌的营生,学会不功利地生活,把情欲转化为乌托邦的、非世俗的、理想主义的、工匠一般克己的、隐忍的一个活计。我仿佛看到无数著名作家向我招手微笑,嘉许我,因为我终于停止在欲望的泥淖里打滚,变得不那么趣味低下了。

宿命是写作的最好借口。那时我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地想。小时候,在那个只有两户人家的村子里,我叔公用一本线装的破破烂烂的卜卦书算出我将来要活到八十二岁。他还算出我将来要遁入空门。当时我还没有太多性欲的要求,而且又受《红楼梦》的毒害,所以觉得这样的结局还不错,有一种悲剧感和使命感。大抵天才都有这样的悲天悯人。

然而我的激情没有维持多久,我没有收入,在一个朋友的热心撺掇之下,头脑发热地跑了一趟纽约,在第五大道上,在小酒吧、博物馆里,在海滩上,磕磕巴巴地讲着英语,无所事事。哈金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写作呢?我写作是必须写,你有那么多的事情可做……而后我一无所获,决定回到单位。

有一年夏天,马晓春九段,几乎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棋手之一,顺路瞻仰了我在交通科学院家属楼的寓所。面对满屋狼籍,他一脸狐疑地问:你在哪里写作呢?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真问题。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在哪里写作?

在女生宿舍的应急灯下吗?大家熄灯睡觉,我也熄灯睡觉,从不例外。毕业后几年,只记得在北京城里,频繁搬家,居无定所。书寄存在一处,人在另一处,赶的是要给报社应景的采访稿——我在哪里写作?

单身女子在京城狼奔豕突,从未风花雪月,更何况有那么多,不那么温情脉脉的人。最动荡的是一年搬家六次,次数多了,惊魂未定,伤了元气,总觉得这个家不是自己的,总觉得房东要撵人,要涨房租,而且房间仄逼,有时也懒得拆开搬家的东西,连书都懒得多买,就怕搬的时候舍不得,搬走又费劲。处处没有经营过自己的生活,都是自找的,没个记性,没个长进。浪费精力,四处挥霍,得意洋洋,自卑不已。现在,我只能满怀羞愧地,诚实地承认,其实,我从来没有真的写作过。玛·杜拉也是这么说的:“我自以为我在写作,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写过,我以为我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

世事凌乱不堪。一名少女在贵州投河了,有人聚集起来,公安只好派人驱散了。还有一名厨师跳楼了,家里人去抢尸,却被逮了起来。一个女孩在湖北县城的洗脚城用剪子扎死了一名企图强奸她的政府小官员,被关进了医院,律师们都跑过去。还有大学生在长江边救落水小孩,不慎淹死了好几个,捞尸的船家大佬牵着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十九岁大一学生的尸体,尸体还泡在水里。船家不牵绳子的手摊开着,向岸上的赶来的人要一万二的捞尸费。这些事情都没平息,接着是某地矿难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裹尸袋陈列着。某地反对拆迁自焚的女人在医院痛苦万分地死去,丈夫不但不能亲见,也还被拘捕了起来。律师们代理了一百多名服用毒奶粉的家长的索赔案子,但三鹿奶粉不日前宣告破产,主事者判处死刑,死缓,这意味着受害的孩子们不可能从厂家那里得到一分钱赔偿了。

我在黑暗中转过身,张开双臂无声无息地抱住了他,就像黑暗中的海潮涌向岛屿。注定要被陌生人伤害,躲闪不及。我们这些人,是几乎没有过燃烧的可能的。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只想穿好看的衣服,喝好喝的汤。我喜欢荣华富贵,喜欢衣橱里的漂亮衣服。我想泡在浴缸里。我想穿得很厚新买的羊绒裙子和高跟鞋。我渴望衣冠楚楚,我渴望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保持一种坚强,保持微笑,我们相互望着对方,其实相隔万里,这样的情境我才会觉得分外孤独和安全。我不想做爱。我只是想要个人爱我,而不是成为肉体的俘虏。我想去纽约。我也不想和任何人做爱,我只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不想做,只在街上浪荡,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宠爱,什么是无忧无虑。

一个人的内心究竟有多么懦弱,才能成为我这样的人?

作为一个体制内生存的人,我从来没有为此羞耻过。音乐是我的庇护,获得尊严的借口,但有时也会伤害到自己。我手无寸铁,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我也不会独立做什么事情,也不想更多参与独立思考。我是一只井底蛙,笼中鸟,去欧洲旅行可能会迷路,给我天空和自由,可能也会迷路。我灰头土脸,狼奔豕突,热爱裙子和巧克力。我所有的奋斗目标是为了老而不死为贼的时候,能够有保险和公积金活下去。但是我确实毁掉了自己通往中产的道路,一条有为之路。那一场爱情的热病,导致我终于没有顺利地,按部就班地度过青春期。我过不了好日子。我自言自语,顽固地抵制交流,缺乏见识。我曾经远离,睥睨那些幸福的人。我认为他们麻木,主流,不够古怪。身为业余的音乐人,我为乌托邦的理想蒙蔽双眼,轻视过金钱,从而远远落后于时代。害怕花柳病,从而发展出一套奇异的道德。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多么笨蠢。我的一生毫无转机,可惜了那一场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