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庆军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民初书报业的发达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是在袁世凯执政时期,他所查禁的书报也大都是与革命有关,或反对袁氏复辟的那一类报刊,而一些中性的、娱乐的、商业的出版物是不在禁止之列的。民初书报业之所以繁荣,据赖光临的分析,有两条原因:一是政党林立,三大派政治势力(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主张君主立宪的君宪派和袁世凯的实力派)相互激荡,他们都需要报刊鼓吹政见,纷纷设立报馆,发行刊物,扩大影响;二是那时办报刊不需要太多的经费和人力,新设的报馆斗室一间,不需机器设备,只需编辑、杂役二人,印刷交印字局,发行有发行所,每月印费一二百元即可①。
其实还有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第二章第五条上赫然写着的人民“有言论、著作、刊行及集会、结社之自由”。虽然约法屡遭破坏,但作为一项基本法律条款,统治者是不公然违背的。当然,这只是说民初几年的情形,后来约法公然被废除,人民哪怕是只有纸上的许诺也被剥夺了。起码在民初时期,只要你有一定的资金,有几个合适的编辑,便可以办报办刊。有人曾这样描述民初出版业的发达:
那时正值国家鼎革之际,社会一切都呈着蓬勃的新气象。尤其是文化领域中,随时随地在萌生新思潮,即定期刊物,也象雨后春笋般出版。因为在那时候,举办一种刊物,非常容易,一,不需登记;二,纸张印刷廉价;三,邮递便利,全国畅通;四,征稿不难,酬报菲薄,真可以说是出版界之黄金时代。②
“出版界之黄金时代”必然给文学的发展带来机运,当然也为文学的粗制滥造提供了可能③。但从总体而言,大众传媒和商业出版为文学的平民化、大众化提供了空间,也为文学获得新的审美维度,从高高的贵族台阁进入生机盎然的民间社会创造了条件,同时,也为各式各样的文学实验,以及探索更为宽广的艺术道路铺设了平台④。
曹聚仁曾有一个判断,颇能说明文学与大众传媒的关系。他说:“一部近代文化史,从侧面看去,正是一部印刷机器发达史;而一部近代中国文学史,从侧面看去,又正是一部新闻事业发展史。”⑤近代小说首先是在新闻报刊上发展而来,后来文学出版物开始独立编辑发行,到了民初,文学期刊更是风起云涌。它们以小说杂志为主,以通俗、趣味为主旨,多为月刊、半月刊,兼及旬刊、季刊、周刊,大都依托于上海的各大书局,利用邮递便利,向全国各地发行。初步统计,1909-1919年间,仅上海一地创办发行的通俗文学期刊达46种之多(见下表)。
1909-1919年在上海创刊的通俗文学杂志一览表⑥
序号 杂志名称 出版时间 杂志形式 期数 主编 发行者 说 明32 消闲钟 1915.1-1917.12 月刊 12 李定夷 国华书局 这是个小开本的月刊,由李定夷自编、自写、自销,是一种“以刊代书”的发行方式。33 小说新报 1915.3-1923.9 月刊 94李定夷许指严包醒独贡少芹天台山农国华书局与徐枕亚主编《小说丛报》双峰对峙,为民初鸳蝴派的另一大渊薮,但又不限门户,兼容别派,气度不凡。几易主编,风格数变,也算摸清民初小说源流的一大门径。34 滑稽时报 1915.4-1915.7 月刊 4 时报馆 有正书局 实为《时报》副刊滑稽文章的一个汇刊。35 小说大观 1915.8-1921.6 季刊 15 包天笑 文明书局第一家小说季刊。以登长篇为主,中篇亦多,每期必有天笑的一篇。包氏以此刊广结善缘,“包门”小说家在此崛起。36 春声 1916.1-1916.6 月刊 6 姚鹓雏 文明书局 南社小说家的阵地之一。37 小说画报 1917.1-1919.9 月刊 21 包天笑 文明书局该刊可注意之处有二:一是包氏的“发刊短引”,主张完全白话,可与此时的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并观;二是“包门”才俊毕倚虹在此亮相,并崭露头角,“春明逐客”便是君。38 小说革命军 1917.2- 不定期刊 3 胡寄尘 自发行 完全登载胡寄尘自己的作品,属于“自产自销”的文学杂志。39 小说俱乐部 1918.1-半月刊 未详 苦海余生 中华编译局40 小说季报 1918.8-1920.5 季刊 4 徐枕亚 清华书局 徐枕亚自办“清华书局”,自办刊物,苦力支撑,可见“鸳蝴派”的式微。41 世界画报 1918.8-1927.10月刊 孙雪泥 生生美术公司42 文学杂志 1919.1- 月刊 3苦海余生 中华编译局43 文艺丛报 1919.4- 月刊 2陈石遗等 普通书馆44 友声 1919.7 月刊 1倪轶池 薄海学会45 小说霸王 1919 不定期刊 2姚民哀 自发行46 滑稽画报 1919.10 旬刊 2 张光宇严谔声 滑稽画报社 也许新文学已经起来的缘故,1917-1919的通俗文学刊物少而且寿命不长。
民初的很多知名小说家,也大都是小说杂志的编辑家。他们能写能编,独当一面,有的既是作家,又当老板,里里外外,应付裕如。这种作家兼编辑的现象,与民初文学生产的运作方式有关。文学既然成为一种市场行为,那么,写作便不仅仅要关注内面的精神世界,更要关心外面的读者要求。因而,作家与编辑家一身兼得,恰恰体现了这种文学商品化倾向:市场需求,消费热点,读者趣味这些信息在第一时间传递到编辑那里,因编者又是作者,很快便知道该写什么,怎样迎合读者口味,甚至以此知道如何制造新的市场需求,引导文学的消费取向。
在民初,如果你是一个成功的小说家,拥有一定的知名度,很受读者的欢迎,那么,你很有可能将成为一个文学杂志的编辑。原因很简单:既然创作上很成功,必然得到杂志的约稿,这个杂志便会因你的加入,因你的小说或文章的受欢迎而火爆,于是这个杂志便大发其财,这时你便发现,与其成为别人赚钱的工具,为别人做嫁衣裳,倒不如自己来创办一家杂志,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于是,作家便成为杂志的编辑;另一种情况是,你既然成了知名作家,你的作品很有市场,很快就有一家书局或报馆的老板找上门来,给你商议创办一家杂志,他出资金,提供场所,包办发行,你只需坐在主编的交椅上把你写的稿件和你组织来的稿件编辑在一起,按期交到印刷所里就算万事大吉,当然便会获得一份优厚的薪金和稿费。这个描述虽然略嫌简约,却是民初作家编、写双兼的真实情状。“写而优则编”,成为民初作家的一个通例。民初没有专职编辑家,也没有专职批评家,文学似乎在作家这个圈子里自我循环,检验你工作成绩的尺子只有一把,那就是市场:杂志的销路,读者的认可。
当然,编辑一份像样的文学杂志,亦非易事。民初文学期刊大多短命,旋生旋灭,很大原因是编者摸不到门径。等到刊物刚上轨道,时风又变,如若追赶不及,便会惨遭淘汰。加之,民初文学期刊的读者多是洋场里的闲人、小资产者、青年学生、机关职员等,大多属于小市民阶层,他们的口味捉摸不定,喜欢追赶潮流,图一时新鲜,什么东西到手不久,便迅速厌弃,这就给文学杂志的编者增加了难度。一个成功的编辑至少应该有两件法宝在手,方可维持局面,应付裕如。
其一,必须有一个稳定的作家“班底”。这其实是一个稿源问题。民初的文学杂志常常延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集不到稿子,经常发生“稿荒”。这是因为民初杂志多如牛毛,加上大报有副刊,小报也竞争,僧多粥少,知名的作家就那么一些,他们的“产量”已经固定,无名小辈的稿子、水平线以下的文章又不能登载,硬凑篇幅无疑自掘坟墓。这样,有一个较为稳定的作家队伍来为这个杂志供稿是十分必须的。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编辑都是作家的原因:是作家,可以解决一部分稿源,甚至有的编者完全用自己的稿子,自产自销,如胡寄尘主编《小说革命军》,周瘦鹃主编《紫兰花片》,都是个人杂志。不过,这种做法太多拘牵,容量有限,属于自娱自乐性质,社会影响亦不大,是极个别的现象。多数杂志须有一个坚实的作家班底支撑,久之,便形成圈子,形成予唱汝和、互相标榜的文人集团,自然也就产生竞争力,使整个刊物得以维持和发展,同时也促进文坛人脉和文脉的嬗递。
比如包天笑。他既是一个重要的作家,也是一位知名的编辑,曾主编过文学杂志七八种。之所以民初文坛能够形成包门一派,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能团结一批重要的文人,形成一个稳定的作家群。在回忆当年编辑《小说大观》时,他有一段颇为自得的话,很能说明这一点——
出版《小说大观》的时候,已经在辛亥革命以后了,也举办了三年,整整出了十二巨册,每一册上,我自写一个短篇,一种长篇,此外则求助于友人。如叶楚伧、姚鹓雏、陈蝶仙(天虚我生)、范烟桥、周瘦鹃、张毅汉诸君,都是我部下的大将,后来又来了一位毕倚虹,更是我的先锋队,因此我的阵容,也非常整齐,可以算得无懈可击了。⑦
再比如,包天笑在编辑《小说画报》时,也是由于“班底是现成的”,才有恃无恐——
小说画报是月刊,于是我便约齐了许多朋友,有的写短篇,有的写长篇,有的短长篇都写,为的是要创作,大家便提起精神来。记得毕倚虹写了一个长篇,题目叫做《十年回首》,署名是“春明逐客”,是记述他十年前在北京当官的故事。……周瘦鹃也写了一个短篇,名曰《芙蓉帐里》,是叙述他新婚之夜的事。……其他如叶楚伧、姚鹓雏、陈蝶仙诸君,每期都有稿子。还有一位新作家,是刘半侬(后改为刘半农),我也忘记他是谁介绍来的,他写了一个长篇,开头还好,后来不知写到哪里去。⑧
由此可知,作家办文学杂志有一个朋友圈子的重要,这也是民初的小说家围绕着期刊形成流派,形成社团,推动文学思潮发展的一个现实原因。
其二,一个成功的编辑还须有预测读者需求,主动迎合消费,引导文学趣味的本领。既要知道读者需要什么,还要积极制造读者口味,这样的文学杂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就要求编辑有这个敏感性和预测力。徐枕亚在写《玉梨魂》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在开创一个叫做“鸳鸯蝴蝶派”的文学流派,但他却清楚他那种“哀感顽艳”的文学体式就是一种响当当的文学“品牌”。当《民权报》解散,《民权素》也难以为继之后,他和他的“民权”一脉的朋友吴双热、李定夷、刘铁冷、包醒独、蒋箸超、胡仪郑、倪易时等七人合股集资创办了《小说丛报》,徐枕亚主编,其余六人协助编辑,同时写稿。从写稿到编辑到发行,“民权七子”一手承办。严芙孙说:“当时中国的小说还在幼稚时代,除掉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出版最早外,就要让《小说丛报》坐到第二把交椅了。”⑨几个书生,毫无经验,凭着热情和感觉,“下海”办杂志,实在是冒险。但事实上,他们大获全胜。出版后,“第一期一月后即重印,第二期销数更增”,“出至第四、第五期,书刚装订送发行所,即一哄而尽”⑩。他们的成功,并非靠着经营有方,而是凭着读者对他们作品的喜欢,本能地预测到他们的杂志定能赢得市场。他们没有什么“生意眼”,却有着对自己文学创作的自信,他们隐约感到他们的作品将会受到社会的认可。事实上,他们不仅获得了社会认同,而且也为制造新的文学热点提供了可能。不久,李定夷走出《小说丛报》,独立主编另一个在民初文学中更有影响的杂志《小说新报》,之后,许指严、包醒独、贡少芹、天台山农等几度编辑该刊,使鸳鸯蝴蝶派生出几多变体,几多分枝。
文学成为娱乐的工具,并非自民初始;但如此大张旗鼓,理直气壮地宣扬文学的娱乐性质,确实是民初文坛的一大特色。与其说这是对清末过分阐扬文学的政治作用和启蒙功能的反拨,倒不如说是民初社会现实的必然要求。
这是一个“告别革命”的时代。辛亥革命不仅没能革掉旧体制、旧习俗、旧官僚,反而连新的东西大都一律恢复其旧模样:“赵太爷”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党,假洋鬼子也吹捧起了旧乡绅,“革命”成了被嘲笑的对象;遗老遗少混迹洋场社会,洋务青年崇尚起旧体诗词,革命诗人纷纷走向花丛酒肆,维新志士也兴起捧角玩票的雅韵。读小说,看笔记,写诗词,撰巧对,成为时尚趣味。迎合这种文学趣味的文学期刊便应运而生。细读一下著名的《〈礼拜六〉出版赘言》,便知人们把读小说仅仅当作众多娱乐活动中的一种娱乐方式——
或又曰:礼拜六下午之乐乐多矣,人岂不欲往戏院顾曲,往酒楼觅醉,往平康买笑,而宁寂寞寡欢,踽踽然来购读汝之小说耶?余曰:不然。买笑耗金钱,觅醉碍卫生,顾曲苦喧嚣,不若读小说之省俭而安乐也。且买笑、觅醉、顾曲为乐转瞬即逝,不能继续以至明日也。读小说则以小银圆一枚,换得新奇小说数十篇,游卷归斋,挑灯展卷,或与良友抵掌评论,或与爱妻并肩互读。意兴稍阑,则以其余留于明日读之。晴曦照窗,花香入坐,一编在手,万虑都忘。劳卒一周,安闲此日,不亦快哉!故人有不爱买笑,不爱觅醉,不爱顾曲,而未有不爱读小说者。况小说之轻便有趣如《礼拜六》乎?《礼拜六》名作如林,皆承诸小说家之惠,诸小说家夙负盛名于社会。《礼拜六》之风行,可操券也。若余则滥竽编辑,为读者诸君传书递简而已。(11)
这是一篇颇感玩味的文字。从社会学的角度来分析,它至少给我们透露以下几个信息:第一,民初的市民生活是比较单调的,他们的娱乐活动主要集中在进戏园(顾曲),下酒馆(觅醉)和逛妓院(买笑)三种形式;第二,购杂志和读小说还没有成为时尚潮流,但已经为人们所注意,因而《礼拜六》竭力宣扬读小说的优越性;第三,当时的社会是喧嚣不安的,许多人已经不堪其烦,因为所谓“游倦归斋”,“一编在手,万虑都忘”,正是反映了人们对社会动荡的不满心态;第四,重消闲,尚趣味,贵幽韵已成为社会的一般潮流。所谓“劳卒一周,安闲此日”,就是追求一个“闲”字;所谓“晴曦照窗,花香入坐”,何等雅致,何等悠闲,只有“轻便有趣”的《礼拜六》能满足读者的这种要求。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民初的文学杂志实行娱乐化的定位,是社会生活的要求。即是说,读小说杂志已经慢慢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项娱乐活动,是一种正在发展着的消费取向。另外,民初文学的趣味主义追求,也与当时的文化风尚、市民心态有关。喜欢骈四俪六,崇尚风花雪月,关注鸳鸯蝴蝶,是民初口岸文化中政治冷漠、求趣求雅的意识形态的重要表征。
民初文学的娱乐化倾向,还与都市生活的颓风大炽有关。颓废,实际也是一种政治冷漠,但说到底,是市民文化和市民趣味的一个重要特色。20世纪初期的中国条约口岸城市是几种文化的混合体。一是以崇尚儒学、提倡纲常为指归的正统思想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但遗老遗少和流寓其间的旧式官僚仍很活跃,只是已经失去礼教规约的基础,只剩下肆意其间的名士风流、流连光景和醇酒妇人之类的东西。二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随着殖民体系的渗透已经进入了口岸城市的日常生活,但资本主义新教传统中的崇尚工作,克制情欲的精神(12)没有得到张扬,而某些世纪末的玩世与虚无的世界观倒在殖民地社会到处泛滥。三是清末民初社会局面的动荡,政治风潮起伏,各种思想的激荡,使许多人失去了价值判断的能力,便产生普遍的生活无力感、厌倦感,追求短暂的快乐和刺激,于是,及时行乐,游戏人生遂成为一股文化思潮,在社会上蔓延。上述三种思潮分别来自中国的上层社会、海外殖民地和下层民间社会,可以称之为没落的官僚文化、享乐的殖民文化和世俗的本土文化。它们共同的特色是追求享乐,崇尚趣味,是以金钱崇拜为其价值支撑的娱乐闲适主义。这三种文化思潮汇集在中国的条约口岸城市,共同形成了以颓废为特征的文化模式。
海外学者李欧梵曾对现代文学中的这种“颓废”做过精彩的梳理(13),遗憾的是他在文章中对民初这段文学史中的“颓废”现象却疏于考察。其实,他所讲述的三十年代上海新感觉派和四十年代张爱玲作品中的颓废现象都可以在民初的文学中找到同调。民初作家在“颓废”方面所做出的开路工作和试验成果都会在三四十年代的这些作品中找到印迹。民初文学中许多主题都是口岸城市中的颓风所激发出来的。比如,鸳鸯蝴蝶派小说中的男女恋爱问题,是海外传来的爱情至上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碰撞的结果,恋爱不成,双双殉情,令洋场少男少女掬一行清泪。再比如,失意青年流连欢场的主题模式,正是由于城市妓馆林立,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大好去处,而穷书生无钱买笑,便生出无尽的遐想。还有一些所谓嫖经、嫖学指南之类的小说,也是作家生活的不同程度的再现,并非完全向壁虚构。正是有了追求欲望满足,及时行乐的颓风,才有了民初文学中花样翻新的消闲品种。
就民初创刊的杂志而言,十之八九涉及娱乐与消遣,什么《游戏杂志》(1913年)、《香艳小品》(1913年)、《礼拜六》(1914年)、《快活世界》(1914年)、《好白相》(1914年)、《白相朋友》(1914年)、《余兴》(1914年)、《眉语》(1914年)、《情杂志》(1914年)、《销魂语》(1914年)、《香艳杂志》(1914年)、《笑林杂志》(1915年)、《消闲钟》(1915年)、《小说俱乐部》(1918年)等等,单单看杂志名称,就知道这是一个追求“快乐”、“白相”、“香艳”、“游戏”的世界。它们是在向人们宣布:这个世界可以为你提供多种多样的娱乐服务。虽然它们只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与你的现实生活相连。它不仅反映了你的欲望,同时满足着你的欲求;更为重要的是,在想象中它又悄悄地规约了你的思想的边界,让你所了解的世界受到迷惑和淆乱,让你误认为,你所看到的世界就是世界的全部。这是娱乐和消闲的意识形态,它让你在一派悠闲自适中放弃了思想的权利,把头脑完全交付给让你愉悦的身体,交付给趣味、快感和舒适,然后让你变成资本和消费俘虏了的白痴。所以,趣味主义、颓废主义文学走到末路便成为金钱的奴隶,于是就会堕落成黄色小说和黑幕小说,就为新文学的起来腾出了发展空间,当然,这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注释]
①赖光临:《中国新闻传播史》,台北:三民书局,1983年版,第128-129页。
②秋翁:《三十年前之期刊》,载《万象》第4年,第3期(1941年9月),收入芮和师,范伯群等编:《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75页。
③商业化给文学带来繁荣的同时,也会使之粗鄙化,甚至使之走进恶滥的绝境,这是20世纪初文学涉足资本市场所带给人们的第一个教训,若非民国八年以后新文学的起来,中国文学在商业竞买中走到何种糟糕的境地,殊难料到。这是对20世纪通俗文学的市场化、商品化倾向抱有过分肯定和不当揄扬的研究所应该注意和反思的。
④王德威先生曾探讨过从晚清到五四曾有种种文学实验,“从科幻到狭邪,从鸳鸯蝴蝶到新感觉,从沈从文到张爱玲,种种创作”都被称为“被压抑的现代性”,就是指在这个时期的艺术探讨。当然,王先生有过度诠释之嫌,这是另一回事,但就对这段文学史的丰富性的探索是值得肯定的。参见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收《想像中国的方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19页。
⑤曹聚仁:《文坛五十年》,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83页。
⑥本表的材料来源有三:
1.上海图书馆编:《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2.《鸳鸯蝴蝶派文艺期刊目录》,芮和师,范伯群等编:《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3.《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从话》,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
⑦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年版,第377页。
⑧引述的这一段,还有下半截,是关于刘半农的事,似乎与题旨无关。但又是一个颇有趣的轶事,不妨抄录在这里,借此让人观察民初通俗文学与五四新文学之间的某些关联,了解当时上海与北京文学互动的某些面相。紧接上引文的是:
向来杂志上的稿费,都是分期付的,而且要出版以后才付的。有一天,他(指刘半农——引者)跑到我家里来,他说:“这长篇完全写成了,你付给我稿费吧。”我问何以如此急急?他说有一机会,要到北京去,以此稿费作旅费,请帮帮忙。但是我向沈子方(文明书局老板——引者)说,他不肯付,他说:“不能破例。”而刘半侬又迫得我甚急,大概为数有六七十元,不得已我只能挖腰包垫付了。以后,刘半侬从未见过面,亦未通过信,而他的到法国,考博士,荣任北大教授,也可算得一帆风顺了。(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年版,第381页。)
⑨严芙孙:《徐枕亚》,王俊年编:《中国近代文学文学论文集·小说卷》(1919-1949),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43页。
⑩参见郑逸梅:《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之十二《小说丛报》,收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294页。
(11)载《礼拜六》第1期,1914年6月6日。
(12)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节制欲望和为自赎而忘我工作、积累财富的精神传统与新教伦理有关。参阅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彭强,黄晓京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13)参阅李欧梵:《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收《现代性的追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41-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