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子
《战马》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也许是让人声泪俱下的励志大片,但是置于今时今日,就太老旧太套路化了。尤其结尾处夕阳西下的人物剪影,真的不是《乱世佳人》时代的专用手法吗?
不过即便手法陈旧,其中仍不乏可圈可點之处,比如在敌我战壕之间的无人区救马一节,着实令人感佩。英国士兵打着白旗踏入对阵区域,冒死解救被铁蒺藜缠住的战马,德国士兵则友好地出现在一旁,递上工具不说,还熟练地指点从何处下手更为安全。为了争夺马的归属,气氛一度紧张,枪被匆忙推上膛,好在其中一人急中生智,以猜硬币来做决定——其实,有不少让士兵们浴血拼杀的战争,本是可以通过元首们猜硬币而避免的。
救马过程中,两人闲聊起彼此战壕里情况如何,哪边老鼠更多,还互相报上了名字。此时再说战场上见就很难了——如果要不由分说地仇恨一个人,千万不要让他的姓名、面貌、生活呈现在你眼前。面对一个具体的生命,你很难不产生同情、同理之心。迟疑之后他们互道保重,匆匆别过,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甚至死在对方的火力里,但这肃杀战场上难得的一刻,尤其让人感到敬重与温暖。
战争也许会剥夺一切,但不意味着这一切就此不复存在。当战争结束,乃至就在战事进程中,仍有不被敌我关系所笼罩的部分存留下来,热情、爱心、善意、友情……而一匹马的生命,绝不轻于一个士兵;一个士兵的愿望,也不比一个将军的愿望更卑微。众生皆应被平等对待,并不因战争或其他什么就可剥夺。
当然,你可以说这只是电影,真实战场上恐怕不会出现如此为救马而不惜生命的插曲。但退一步说,仅凭这样的桥段出现在电影中而观众们不感到矫情或突兀,已是这种生命价值得到普遍承认的体现。
想起前两日看到另一场战壕戏,恰可拿来辅证。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哭泣的草原》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二战爆发,自小亲密无间的双胞胎兄弟都去参军,一个加入政府军,一个加入游击队,在漫无天日的战事中对阵、消耗。某日弟弟双手高举,爬出战壕,大喊哥哥的名字。一段沉寂之后,哥哥现身:你怎么来了?弟弟说:妈妈死了。哥哥一愣,扔下机枪,与弟弟抱头大哭。不久两人重新装备好,各回各的营地,直到双双战死,终未再见。
安哲罗普洛斯的镜头冷静克制,却是对战争的极大控诉。战争撕裂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正常情感,令多少美好的东西扭曲破碎。这看上去与斯皮尔伯格的面向颇为不同:一则以沉重,一则以温暖;一个讲战争摧毁一切的残酷,一个心怀战争之外还有人性存在的乐观;一个是欧洲人对生命与终极价值的追问,一个是美国人应对世事的积极态度。然而即便如此,二者终归有共同之处,即都承认存在一种高于敌我对立的普世价值的存在。这种价值不会被战争、仇恨、爱国心或国家意识形态所取代,它萌生于任何专断遗留的罅隙之中。
反观国内的战争戏,个中形象之脸谱化、情感之单一化,无法不令人生厌。尽管多年前便声称远离了区分“你们”和“我们”的阶级论,创作者和观众(自然更包括审查者)还是难以逾越这种自居正义方或受害者的道德优越感。仿佛一切艰难困苦都成了荣光与资本,以至于不能正视自己任何一丁点错误,也看不得对方任何一点不那么可恶之处。这种情绪无处不在,且不必说文艺领域的表现始终让人失望,单看近来“否认南京大屠杀罪”的提案就知道了。若不能坦诚面对自己的不足,不能清晰地自我认知、正视历史,那么即便战争已远去,也难有超越战壕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