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杂交:广州的过去与未来

2012-05-30 10:27张忠培
南风窗 2012年11期
关键词:考古学广州融合

张忠培

什么样的文化进步路线,才能引领广州将建设世界文化名城的理念付诸实践?鉴古知今,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从广州以往走过的文化道路谈起。

考古广州

从迄今为止的考古学发现与研究来看,广州不是新石器时代文化的原生地区,先秦时期的广州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

一是以增城金兰寺遗址为代表的文化遗存,距今约7000年后段。二是以增城石滩、广州新市等遗址为代表的几何印纹陶的文化遗存,距今4000年中期前后,约当于中原地区的夏商时期。三是广州增城浮扶岭遗址代表的以夔纹陶为特征的文化遗存,相当于中原地区的两周时期,年代上限或可早到商代晚期。这三类考古学文化遗存,从它们考古学文化的文化谱系构成来看,都呈一元为主的多元文化谱系结构。

1999年,广州至惠州高速公路建设时,在博罗县内的横岭山发现一处商周时期的墓地。在8000平方米的发掘范围内清理出300余座墓葬,出土了大量青铜器、原始瓷器和石器等。其年代大约经历了商代晚期至两周时期。

2000年我在横岭山遗址发掘现场住过一段时间,对那里的青铜器印象深刻,青铜鼎、钟都具有浓郁的中原特点,钟鸣鼎食的中原礼制已经深入到岭南的社会生活之中,可是大量的夔纹陶器却是岭南独有的东西。于此,以夔纹陶为特征的广州增城浮扶岭遗址为代表的遗存,其一元為主的多元文化谱系结构,便活生生地显示在我们眼前。同时,考古学研究证明,这类遗存所以产生夔纹纹饰,是在几何印纹陶基础上吸纳中原青铜器上的夔纹所产生的结果。从这里我们又见到广州再现了我早已论证的“传承、吸收、融合、创新”这一文化演进的规律。

这三类考古学文化中的以增城金兰寺遗址为代表的文化遗存,当不是广州的土著。这类遗存在湖南、广西和贵州有着广泛分布,最早发现于湖南,又被湖南考古学者最先确认出来,从目前考古发现与研究来看,这类遗存所代表的考古学文化于湖南最为发达,故可认为广州存在这类遗存所代表的考古学文化,当是邻近地区同类文化居民殖民于广州的结果。

增城石滩、广州新市等遗址为代表的几何印纹陶的文化遗存,于江苏、浙江、广西、福建、江西和湖南等地均有广泛的分布,学术界普遍认为是百越族的文化。这种文化的源头,当与增城金兰寺遗址为代表的文化无关,也当是邻近地区同类文化居民移植于广州的结果。至此,我们可以将广州归入不同考古学文化居民先后于此殖民的“历史—文化区”。

自以增城石滩、广州新市等遗址代表的几何印纹陶文化始,广州呈现出与上述文化演变不同的另类情形。如前所述,广州增城浮扶岭遗址代表的以夔纹陶为特征的文化,是在几何印纹陶基础上吸收中原青铜文化因素所产生的文化。从以几何形印纹陶为内涵的文化至以夔纹陶为代表的文化的演变,是同一谱系的不同考古学文化的时序更替。这种考古学文化的更替,是考古学文化通过传承传统的优秀文化,吸收外来先进文化,进行融合,达到了创新的结果。此时的广州,已成了“亲族文化区”。

文化演进

我曾经就文化与政权的关系说过这样的话:我国走过的道路,是从史前的文化多元一体,经过西周的封建,至秦汉帝国实现了“一统多元”,“一统”是指“政权一统”;“多元”指的是“文化多元”。到了近代,我们以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来概称中国境内的诸民族和他们的文化,以表述中国境内诸民族的文化是“多元一体”的事实。

公元前214年秦统一岭南,设南海、苍梧和象郡。自此,岭南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岭南重镇—广州并入帝国的版图。从此以后约2000年的历史中,广州和全国其它地区一样,虽经历了政权的统一和割据,但其文化则始终基本上处于“一统多元”的格局中。在这2000年中,广州的文化走过什么样的道路,于“一统多元”的格局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其一,是规模更大、速度更快地实现了汉文化和南越文化的融合。这一文化的融合,一是汉文化吸收了南越文化的一些优秀文化因素;二是南越文化完成了汉化的同时,也保存了一些自身的文化因素;三是在汉文化的根基上,南越文化汇入汉文化,实现了民族融合。其结果之一是和全国其它地区的汉墓相比,广州的汉墓有着自身的文化特点,在汉墓分区的考古学研究中,如有的著作所做的那样,需将以广州汉墓为代表的岭南汉墓单独列为岭南区,以表述岭南汉墓和其它地区汉墓所存在的文化差异。可见,南越文化没有消失,她的优秀成分融化在汉文化之中,改变和丰富了汉文化,并使岭南的汉文化成为整个汉文化中自具特色的一支地方文化。

其二,是秦以来的广州,和历时动态中的中国版图内的同期的其它地区,走上了共同的文化演进的道路。诸如佛教的传入、道教的产生、禅宗的出现,儒学转变为理学和基督教及天主教的传入,便是这文化演进道路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事件,从而如梁启超所说的那样,在历史的进程中走完了“亚洲的中国”的道路,迈开脚步,踏上了“世界的中国”的旅程。

其三,广州最先成了中国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城镇,是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窗口。南越王墓葬中铜提梁壶上的4艘羽人船和德庆宫墟出土的陶船模型,证明广州是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一座始发港。广州汉墓出土的陶座灯上深目高鼻、裸体露胸、浓厚毛发的形象海外来人的陶俑,以及大量的琉璃、水晶玛瑙、琥珀等珠饰出于广州汉墓,决非偶然,说明广州已是中国面向海外的对外经济及文化交流的前哨重镇。当葡萄牙殖民者于明嘉靖32年(1553年)进入澳门之时,广州便成了中国通往欧洲西方世界,和通向“世界的中国”的门户。

广州遵循着“传承、吸收、融合、创新”这文化演进规律,走上了文化进步的必由之路,在推进中国文化发展中担当着重要角色,在从“中国的中国”到“亚洲的中国”和向“世界的中国”走去的旅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中西汇流

中华帝国的沉沦,始自元朝。至明代晚期,沉沦的中华帝国始走上复苏的道路。此时,西学传入中国,中学开始直面西学,出现徐光启、李贽这样的巨人,但正如徐中约在他的《中国近代史》一书所说的那样:“西学的一缕微弱之光,在一部分较进步的中国士大夫中间隐约闪亮,却从未照射到其他地方,他们充其量只是给几乎不可变更的中华文明带来了一阵微微的颤抖而已。”

这“微微的颤抖”经历了300余年,中华帝国仍沿着以往道路指引的方向向前走去。其间,清朝替代明朝,专制体制变本加厉,且自乾隆后期起,进而更加愚顽,直到鸦片战争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敲开清王朝闭关锁国的大门,才震动了中华帝国,使它开窍了。自此,向西方学习,追求科学、民主、自由、人权,建立共和政体,实现现代化,和世界接轨,才成为中国人的自觉追求。这中西文化碰撞、交流、融合、创新之路,崎岖坎坷,跌宕起伏,曲折迂回。

中华儿女通过“洋务运动”、“百日维新”,实现了辛亥革命,又经几番反复,才以广州为基地,完成北伐,统一中国,建立了具有共和希望的较为开明的党国专制政治体制。为什么实行北伐,再造共和要以广州为基地?因为广州是中西文化汇流的漩涡。广州自唐代起就已成为中国对外贸易中心。明清两代,广州又经牙行、十三行乃至鸦片战争的历练,成为了中西文化汇流的前锋重镇,养成了“求变创新,敢为人先”的文化生态,这才铸就了容闳、康有为、梁启超、陆皓东、孙中山、唐绍仪和冯如这样中西文化合璧的重要人物,其中的康梁和孙中山则是引领中国进入一个崭新时代的领袖和导师。如果说孔夫子是开创中国古典时代,即文化与思想轴心时代的最重要的思想家,是中国的第一圣人,那么,孙中山则是开辟实现中国现代化时代的最重要的思想家,是中国的第二圣人。广州在中西文化杂交中成了中国文化的先锋。

广州的文化史以及整个中国的文化史证明,固守传统,是“全盘继承”,是停滞,这不是“传承”。凡“传承”,其形式虽可停滞于原有形态,乃至“复古”,但定含着某种新质,或形与质俱新;传统文化是吸收、融合外来文化的土壤,不适宜这土壤的外来文化,不可能被吸收,更不可能和这土壤生育的文化基因相融合。脱离这土壤,扯不上吸收与融合,更育不出全盘西化。可见,所谓的“全盘西化”,实为虚拟的话题,是吓人的恐怖暴语。传承的传统文化及其结构机制的形态,呈历时变动。这历时变动的传统文化导出的当代文化及其结构机制,是鉴别、选择何种外来文化方能吸收,以及何时、采用何种形式吸收、融合何种外来文化的主要决定因素。

西方文化涌入中国后,为什么搞的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而未能绕过洋务运动立即实行君主立宪的维新运动?为什么没能立即推行建立共和,实行三民主义的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而是经历过洋务运动及维新运动之后才能出现辛亥革命?这是因为搞洋务运动时期的当代文化及其结构机制,只能从技术层面接受西方文化,也就只能实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只有经历了洋务运动进一步吸收了西方文化之后,并经过西方文化与传统文化融合结构成新的或当代的文化及其机制之时,才能接受西方的君主立宪的思想出现维新运动。为什么不能绕过洋务运动和维新运动而直接实现建立共和、推行三民主义的辛亥革命?其理亦然。这历时变动的传统文化导出的当代文化,是现实的传统文化。离开这现实的传统文化,讲吸收、融合什么外来文化,只能是奢谈。从这里我们还可以得到如下两点认识:

其一,文化的演进,是渐进的,是靠量变的积累才能导致质变。

其二,文化的演进,是以当时的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互为参照系数,进行比较、鉴别,得出其时的认识,传承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吸收当时能认识到并能为之所用的外来文化的长处进行融合,化传统文化为文化传统,从今天走向明天,实现创新。这创新是经化传统文化为文化传统之后,进而构建出一新的或当代的传统文化平台。这“传承、吸收、融合、创新”的文化演进规律,通俗点说,就是文化杂交之道。

这历时变动的传统文化导出的当代文化,或当代的传统文化平台,是文化“传承、吸收、融合、创新”演进规律实现的文化递进的时代平衡。离开当代文化或当代传统文化平台,去鼓吹继承、发扬已被历史淘汰的传统文化,就是复古,是谋求文化的倒退。站在当代文化或当代传统文化平台鼓吹文化稳定,则是不思进步,谋求停滞,最后导致文化倒退。有文化的进步,才有时代的进步。这当代文化或当代传统文化平台,即是文化递进至一定时代所出现的时代平衡。天地转,光阴迫,时不我待,不能任时光空转,我们不能总站在这“一定时代”上,而要不总站在这“一定时代”上,就要打破这“时代平衡”,而要打破这“时代平衡”,就要追求文化进步,就得实现新的文化“传承、吸收、融合、创新”。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文化进步,才能走向未来,实现时代进步。

世界文化名城之路

广州的文化史,是文化杂交的一部历史,也是杂种文化已走过的一段旅程。

广州要建设世界文化名城,须走文化杂交的路线,搞成中西文化合璧。要走通文化杂交路线,则既要反对民族主义,又要反对民族虚无主义,要高扬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要坚持民族文化自尊,又要“美人之美”,这才能实现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附带说一句,“美美与共”或可理解为或可改为“不同而和”。

广州要建设世界文化名城,必须将文化建设视为一个相对独立的门类,并需正确认识和处理好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和生态这五大建设的关系。这五大建设客观上处在相互独立、相互关联和相互制约之中。其中,相互独立是前提,没有相互独立,就谈不上相互关联和相互制约。

要正确处理好五大建设的关系,必须澄清对邓小平的两个提法的误解,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发展是硬道理”。长期以来,我们将邓小平说的“发展是硬道理”,理解为“经济发展是硬道理”,这是一种误解。读遍邓小平著作,没见过他说过经济发展是硬道理。因此,不能将“经济”强加在“发展是硬道理”头上,把邓小平说的“发展是硬道理”,理解乃至说成为“经济发展是硬道理”。邓小平说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既不是对当时已提出的政治和文化建设而言的,更不可能是对目前提出的社会和生态建设而言的,乃是针对以往毛泽东倡导的“以阶级斗争为纲”这条错误政治路线而提出的一条新的、正确的政治路线。放弃“以阶级斗争为纲”,实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治路线,是邓小平理论的核心要义。

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扯进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关系之中,或将其纳入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和生态之中以評断它们的关系,是极大地误解或错读了邓小平倡导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一正确的政治路线。我们对“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一理论不能有任何偏离乃至离开其本意的不当的甚至错误的理解,将文化理解乃至把它搞成经济的附庸,去倡导既有损于经济,又有害于文化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庙会经济和媚态文化。

广州要建设世界文化名城,必须正确地区分好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和正确地处理这两者的关系。不能将文化事业搞成文化产业,要坚决杜绝将文化事业划入文化产业,并实行文化产业化,同时,要认识到文化产业也存在着社会效益这个问题,因此,也不能将文化产业实行产业化,去单纯地追求经济利益,要不断扩充和提升文化产业的文化内涵和文化品位,以高尚的文化感染人们的心灵,提高人们的文化品质。

我们应当饱含民族激情,以“宽厚、宽松、宽容”的宽广胸怀,遵循“传承、吸收、融合、创新”的文化演进规律,走文化杂交的必由之路,将广州建设成世界文化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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