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
沿宁宿徐高速公路由宿迁市区入泗洪县,行不足10公里,路两边突然出现一片200多亩的工地。
工地上竖着一块金属材料现代物流园区的牌子,里面有几辆推土机作业,四处是高隆的土堆,半截断墙立在路东,上写:“点燃激情文化,建设美好家园”。
再向南10公里,进入连成一片的泗洪经济开发区和常熟泗洪工业园,东西厂房蔓延,看不到边。
“空壳”工业园
位于县城西北郊的泗洪经济开发区是泗洪县最早发力招商之地,成立于2002年,原名为泗洪工业园,2005年更名,2006年即被评为省级经济开发区。援引其官网招商热线人员的说法是,“泗洪县城建成面积仅为30平方公里”,“该区总规划50平方公里,已建25平方公里,入住企业300多家”,规模居县各工业园区之首。
在园区嵩山路和香江路交叉口处,有一家名为江苏象山光明机械输送机有限公司的企业,其铁栏杆所圈约有100亩土地,只在靠近路边方位,建了一座5亩的工作车间和两三栋楼房,后面一大半土地长满荒草。
象山光明公司在2008年入驻园区,自称有50名员工。园区大多数企业像这家公司一样,圈置了远超于自身厂房面积的土地。不少公司顺势借壳生蛋,出租厂房。
记者以租仓库为名联系了位于天目湖路的泗洪锦煜机械制造有限公司。这家公司成立于2009年9月,2010年拿到了12亩的土地,50年产权,之后投建了3个简易厂房,近一半的土地还未有计划。3个厂房中,有两个完全空着,公司只使用其中一个1000多平方米的厂房。
该公司一位孙姓负责人表示,在这个厂里上班的有6名员工,每年销售30台铡揉机、秸秆煤炭成型机等机器设备“就够自己玩了”。当天厂房里只有3个工人在焊接机床,里面散落着一些成品,半截地方都是空的。
到晚上6点多,园区路上偶见三五个人,亮灯的企业厂房屈指可数,大半园区处于黑暗沉寂之中。泗洪县一位熟知经济开发区的内部人士承认了空壳的事实:“不能说泗洪招这么多年商,没有成绩,像区内的上海杉鑫服装、台湾华老鸭食品、苏州百灵丝绸等这些企业都近10年了,现在江苏首义薄膜、斯迪克等也是干实事的,但这样的企业少之又少,大部分企业生产经营状况很差。”
而在《南风窗》记者走访了泗洪引为典范的宁波机械工业园和常泗工业园后,发现其“稀稀拉拉的厂房”,也如同经济开发区的翻版。
“能把2000万包装过亿”
当得知北京某动漫公司想入驻泗洪产业园的消息时,县某部门一名招商人员表示无限欢迎,脱口而出“可以免租免税入园”:“我可以联系县软件产业园,注册资金只要超过200万,其实都知道这个注册资金是虚的,最基本的条件是场地宿舍我们3年内免费提供,地方留成税收3年内全免,再3年减半,注册资金越多,优惠条件越大。”
和《南风窗》记者约谈时,他所交底的招商引资政策让人怦然心动,“如果需要贷款,项目大的,政府可以出面担保,也可以通过县政府控股的担保公司担保。”“入驻后,所需要的一切运营手续我包办,你不用和各个政府部门打交道。”“招工不好招,我们领导在人事局有关系,可以帮帮忙。”甚至在县里闯红灯了,也可以注销记录。
而最有诱惑力的是“包装术”,上述招商人员表示,比如企业预计固定投资额投资2000万,他这边甚至可以“包装”过亿。
只要能招到商,这里似乎一切都好谈,曾到泗洪投资的宁波人边明表示:“招商吃饭时,有乡领导说,来这边投资的企业家,可以优先考虑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还半开玩笑地说,可以在这再找一个老婆,生孩子过日子都没问题。”
据他了解,近几年,宁波陆陆续续约有五六十家企业到泗洪投资,“实际上十有六七都是奔圈地而去,有企业以低价入手,拿地去银行贷款,建一些简单的厂房给政府看,来年以两倍三倍的价格寻找买主,买主付80%的资金,企业拿着这部分钱去还银行贷款和利息,这就是空手套白狼。只不过,近两年地产行情不好,很多老板都砸在手里了,眼前做点出租或者利用厂房做点小规模生产。”
全县招商
自2002年起,招商引资被泗洪连续3任县委书记“狠抓不放松”,去年政府换届后,风潮更盛。目前泗洪组建“一办十局”:常熟办事处和10个直属专业招商局,其余还有县主要行政部门和下面23个乡镇等各自组建的招商协作组,可谓全县招商。
政府产业转移之心远猛于企业。边明表示:“宁波这几年产业转移比较缓慢,这里的企业没有一家愿意背井离乡,再折腾一番,都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做。另外,业内有一种说法叫‘开门招商、关门打狗,一旦投入大量资金,企业和政府的位置会由主动变被动。信息不对称也是困扰企业的主要难题,没有熟人搭桥,宁波的企业根本不会考虑迁到那里。最常见的是企业家和某县委书记或某乡长很熟,然后迁过去。现在招商的地区实在太多,这些因素造成大量企业观望投机。”
宁波中皇城集团在泗洪投资事件让边明印象深刻,该集团老总冯光东在宁波商圈颇有名气,曾在2008年被聘为泗洪人民政府经济顾问,然而两年之后冯光东一度成为泗洪县网上通缉犯,旗下房地产公司、開关厂等损失惨重,据说因青阳镇政府拆迁承诺未兑现,冯原本打算赚一大笔的安置房被迫以商品房出售,因五证不齐,办理时间很长,冯被迫借高利贷,最终在2010年出现冯光东非法集资案。
经过多方努力记者电话联系到已“跑路”的冯光东,但他叹口气说:“还有一些产业在泗洪,不能和政府彻底闹僵。事到如今,被打掉多少牙都得往肚里咽。”
被强征的家
3月1日,泗洪细雨纷纷,在泰山北路和牡丹江路口,60多岁的董师傅坐在摩的上不停瞅寻客人。他是董沟村村民,拆迁后就拉座挣钱,离他50米处是占地50多亩,号称投资4亿的北辰国际会展中心,虽名为会展中心,主楼却是一座豪华酒店,四周都是两层小楼。而董师傅的家原先就在这块“别墅群”旁边。
走到别墅墙下,董师傅停下车,忍不住指指点点,“前段时间这家企业开业闹得很欢,现在都裁员了,真是糟蹋地啊。”
近几年,泗洪经济开发区不断北扩,董沟村也不断遭到拆迁,董师傅他的房子在去年5月份被拆,“当时就是强拆,我和老伴一下子都没地方住了,政府以耕地每亩2.34万、房屋每平方米300元的价格补给我们,其中耕地补偿的30%被扣留在村集体。”
儿女都不在身边,现在董师傅和老伴在离此不远的富康家园租房,他觉得“拆迁农民很吃亏”,“家里原先有耕地18亩,房子120平方米,一共拿到了33万多点,富康家园安置房每平方米价格从900元到1900元都有,即使有拆迁证想买个好一点的房子也得花10来万,今年房价比去年还涨了点。这样算下来,地没了,买了房,钱也剩不了多少。老伴年纪大了,没工厂要,现在只能靠我拉点客赚钱,老了怎么办?还不如在破屋子里住着种地啊。”
董师傅始终没弄明白耕地和房屋补偿价格为什么“定那么个价”,“怎么来的”,就“直接被拆了”。关于赔偿标准,泗洪县出台了相关文件,但董师傅觉得价格太低,特别是房屋补偿价格,“我们曾多次上访,但走到宿迁就被送回来了,还有人被关了黑屋,诉冤无门。”
和董沟村一同被拆掉的,还有周边六七个村庄,再向北,被称作产粮基地的五里江农场靠南的一部分,也已经被圈定拆迁。
一堆烂摊子
2010年9月,国务院发布了《关于中西部地区承接产业转移的指导意见》,不足两年的时间,安徽皖江城市带、广西桂东、重庆沿江、湘南、荆州五大国家级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相继获批,中西部从省到县乡都在摇旗呐喊招商引资,无数的工业园拔地而起。
在宁波一家五星级酒店会议厅,一场招商引资座谈会因参会企业家迟迟未到而一推再推,某县委常委、统战部部长带队的近10人招商小组坐着无聊地翘首以待。
受邀参会的宁波企业家协会经济服务部部长张光达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其实很多企业家都是碍于面子过来捧场的,招商已经把他们搞烦了。”
在与政府打交道时,张光达发现自己总是慢半拍,“政府领导带着招商组来宁波住豪华酒店,请吃请喝,最后还想带走几份合同。但我明确告诉他们,你们政府来,我们会给足面子组织会员去捧场,但只听,不去考察,没法签合同。”
产业转移是大势所趋。但很多地方政府如泗洪一样,并不去研究沿海地区哪些产业要转移,其能够承接哪些产业。本能的反应只是:招商。
结果是,留下了一堆矛盾:土地被“糟蹋”,拆迁引发各种官民冲突。
而最能看得见的成果,也许正如一位泗洪的市民所说的:“如此大跃进莽干,政府得到了什么?当地老百姓得到了什么?那些来这边投资的工厂带来了什么?我只看到有人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