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很美但有什么用

南方朔

最近台湾发生了一起有趣的事件，它很有普遍的反省价值，即乡愁。

任何一个社会都会有乡愁，它是对过去所做的选择性记忆并把这种记忆美化，即成了怀旧与乡愁。这次在台湾闹出轩然大波的，即是乡愁之一的“夜市文化”。

对台湾社会发展有理解的，都知道台湾的夜市文化很普遍也很发达，去过台湾旅游的也可能游过台北的士林夜市或师大夜市。事实上，台湾差不多在每个县市都有很热闹的夜市。早年在清代移民时期，由于大家不富裕，没有多余的钱吃大吃，于是小吃这种小市民的消费模式遂告兴起，而且古代城镇政商不分，只要住的地段有利于聚合即人潮，它就有集市条件，以小吃为主的夜市因而形成。台湾在寺庙、学校、车站的附近普遍都有夜市，它是小市民过去的最爱。

这次闹出轩然大波的乃是台北师大夜市，师大是早年台湾最重要的公费大学，以培育中学老师为目标。当时学校伙食普遍不佳，学生们总需要去外面打打牙祭兼补充营养，于是师大旁遂出现牛肉面店，在五六十年代，一碗牛肉面就已是极大的享受。于是以牛肉面为中心的师大夜市遂告出现。经过长期的发展它已成了台北市南区的小型中低价位的夜市商圈。

师大夜市是许多人的乡愁，人们一讲到师大夜市就会想起早年贫穷时代苦中有乐的情怀，早年贫苦日子已被忘记，夜市记忆则被升华为美好的回忆，但这种怀古的幽情其实是经不起分析的:每个社会在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经验，它是个整体，赞美夜市文化就等于必须接受以前的贫穷阶段，因此我们可以说有乡愁的社会是个价值落后的保守社会。每个社会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消费模式和价值标准，当社会逐渐发展，人们也逐渐富裕，小吃夜市即不符合需要；另外则是以前的人对住家附近变成夜市可以接受，但现在的人宁愿要居住环境宁静一点，对夜市侵入住宅已不能接受。

而台湾的师大夜市风波就是一起文化冲突事件。多年来台湾的官方基于他们的乡愁价值，陷入夜市里做文章，认为它是台湾都市的特殊风情，可以发观光财。在此宣传下，夜市遂趋扩大。台北师大夜市急速扩大的结果，是不断入侵住宅区，使居民的居住品质恶化，居民忍无可忍，组成居民自救会，要把店家驱逐出去。师大夜市现有600多店家，估计只有100多家合格，500多家将被赶走，这是好严重的一场文化冲突。

台北师大夜市事件，如果要检讨，台北市政府及对夜市有怀旧情怀的文化人最该被谴责。他们对夜市拼命宣传，认为它是台湾都市的特色，可以借夜市来发展观光，他们不理解怀旧可以用来搞文学，但不能用来搞现代的都市管理，乡愁很美，但那是已消失的过去，它回不来了。如果还想要它回来，人们是不会答应的。

台北师大夜市的风波让我想到一则学术界的故事，多年前，美国针对名人做调查，问如果有可能，他们愿活在什么时代。著名的中国通史景迁所选的乃是明末中国的江南小镇，他的文章发表后立即引起哗然。明末的江南小镇很有诗情画意，但那是政治腐败、经济落后的偏安时代的产物，因此有人问史景迁，活在那时的江南小镇，你活得安心吗？

人都会有乡愁，那是对过去的选择性记忆，许多痛苦全都被忘记，只把一点拿來放大美化或神化。这种乡愁式的思考方式让我最不安的是贸然把“文革”时代的毛泽东形象简化成社会公平的记号，这是多么奇怪的乡愁啊！

人的记忆是种奇怪的东西，记忆会把不该忘的忘掉，会把不该记得的反而美化，甚至变成政府的方针，而忘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怕的问题，要用前膽的眼光来解决，乡愁不能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