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衍
大巴穿行在中环,香港最繁华的地方。窗外密集的餐馆和酒吧快速向后退,各种肤色、各式穿着的人匆匆钻进出租车,维多利亚港色彩斑斓的天际线闪烁着财富的光芒。
这是被广泛认知的香港,一个拥有7651座摩天大楼、3600多家外资企业和超过9000个无线上网点的国际大都会。而我真正认识这座城市,却是因为大巴车里坐在我身旁的小黄——我在香港遇见的一个公务员。
1
见到当时的特首曾荫权的时候,距离他卸任只有30多天。
他待人很亲切,自嘲自己的普通话“怎么说也说不好”,还指着记者的相机说:“我也喜欢摄影,只是技术不好。”
合影时,一个同行跟香港“一把手”开起玩笑:“能传上微博吗?”“可以!”他爽快地同意了。
曾荫权在采访中提到,香港人对政府公共服务水平的要求,不是和美国比,也不是和新加坡比,而是和完美比。
“我们常常被拉进法庭的。”他笑着补充道。
走出曾荫权所在的办公楼,旁边的特区政府新总部大楼很吸引眼球。
“有点儿像央视大楼啊。”有人笑着说。这栋建筑的造型如同大门,两侧主楼中间的地带是一个狭长的绿化带,可以直接通向海边。在建筑师的理念里,这个造型的寓意是“门常开”,象征政府开明。
事实上,如果你有时间并做一个简单的身份登记,就可以直接进入一层会议室旁听政府会议,结束后还可以在大楼的咖啡吧里喝杯咖啡,如果运气好,也许可以看见特首走过。外面,不时有三五成群的路人谈笑着穿过这道“门”。
当我们来到中区政府合署大楼,准备采访当时的候任特首梁振英时,刚一进门,便听见闪光灯“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
“一有人走进大楼,他们就会拍啦。”小黄很镇静地告诉大家。他是香港政府新闻处一位年轻的助理新闻主任,也是这次陪同我们采访的3位“导游”之一。
小黄介绍说,即使知名度很小的报纸,只要提出采访要求,他们就会尽快给出书面答复并尽量安排采访。在他看来,香港记者的提问方式要“尖锐得多”,他们采访官员时往往不停地追问、不停地打断,“非要得到一个答复”。而在政府新闻处,会有一些公务员每天都要读报纸,负责收集重要信息。
2
在去往采访地点的途中,我通常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正好挨着小黄。他刚刚进入新闻处工作半年多,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戴一副黑框眼镜。
香港大约有15.6万名公务员,分布在12个决策局、61个部门和机构。走在大街上,每45个人里,就能遇到一名像小黄一样的公务员。
我问他:“做公务员之前对特区政府是什么印象?”
“清廉。”他的回答简明扼要。
他说自己小时候曾听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公务员负责派发汽车牌照,做事勤快,效率很高。有位市民很快拿到牌照,便送了他一些糕点以示谢意。结果这位公务员当即把糕点退了回去。
“很小的糕点,不贵啦。”说到这儿,小黄腼腆一笑,“那时候我还小,就觉得那一点儿蛋糕吃了就可以了。”
“但后来再想一想,如果能吃糕点,就可以吃其他的东西。从小的东西开始,慢慢你就不觉得大了。”
事实上,作为普通香港公务员,如果获赠的礼物价值不超过50港元——这相当于在香港买8份报纸的钱,可以私人保留,但仍须填写申报表,供部门存档。
作为香港政治文化的一部分,“适度与保守”的原则已经渗入到这个官僚体系的一举一动中。
它渗入到公车的使用里。截至2011年7月,香港拥有6343辆政府公车,但如果算上终审法院的首席法官和立法会主席,能够享有专车待遇的公职人员不到40人。每10个公务员里有9个人习惯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上下班。在过去3年里,大街上挂有公车专用牌照的车减少了400辆。
它渗入到公务宴请的标准中。这里的公务接待标准分别是午餐人均350港元、晚宴人均450港元,菜品原则上不超过6道。我们在香港的8天里,只吃上一次港府请客的“公家饭”。正好6道菜,味道很好,就是有点儿没吃饱。
在港期间,我们的采访团有几次集体聚餐的机会,而小黄和另一位新闻主任从来不肯落座,他们通常会去吃茶餐厅或寿司店。
后来我得知,这涉及一条与政府声誉有关的规则:公务员应避免接受任何过分丰厚或频密的款待,以免履行职务时造成尴尬,令政府声誉受损,或引致任何可能或实际出现的利益冲突。
“在香港有很多规矩要遵守,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一点儿麻烦。”小黄说,“但因为每一分钱都是香港市民纳的税,所以要对他们有个交代。”
“如果有一天所有的约束和法律都没有了,你还会遵守这些原则吗?”我突发奇想地问道。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把右手放在心口的位置,转过头说:“我觉得我还是会先问一问自己,先问一问自己这是不是对的,问一问自己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
3
小黄参加公务员考试时的一道面试题很有意思——如果你陪局长去电台做节目,有市民打电话来骂局长,你该怎么办?
小黄说自己当时的回答是:要记下他的意见是什么,回办公室后就为局长找一些背景资料,“局长不可能什么都懂吧”。
他强调道:“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回复这个市民的批评。”
“其实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小黄又补充了一句。
我很想找到这个答案。
一篇介绍立法会的文章曾这样总结议事大厅的设计者有意或无意间传达的政治理念:所有政治家都必须时刻牢记,虽然被赋予了管理国家的权力,但真正掌握权力的却是“他们头顶上”的人民。
只要出示身份证件,香港市民就可以进入立法会旁听。我们坐在旁听席上听讲解员讲解,不少人左右张望,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全场。
一个30岁上下穿绿色POLO衫的男子抬头问道:“哎,要是选上议员有工资吗?”
获得肯定的答复后,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吵吵架也能挣钱啊!”
“大部分议员呢,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们愿意竞选议员可能是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讲解员解释道。
离开大楼时,门口有一群年轻人正在举着横幅请愿。一个香港学生告诉我,他曾看到过,为方便请愿者及时看到楼内公共政策讨论现场的直播,立法会的工作人员专门搬出了两台电视机。
我一下子想起了金庸在参与起草《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时说过的话。他说:“立法的初衷就是让香港人‘怕老婆,不怕政府。”
毫无疑问,这座城市不乏将防止政府犯错视为公民责任的人。
4
如果把香港特区政府比喻成一个人,我有时觉得,它像是一个谨慎持家却又做不了主的女人——她常常被批评、质问,但她也因此而变得更单纯与贤惠。
这个城市的繁荣,与这样的政府的的确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香港是简单的。在香港开店的商人会发现这里的税负很低,没有复杂的政府表格,每年大概只需要缴纳3次税款。这里的官员不会插手他的生意或揩他的油,因为法律不会对这样的行为网开一面。前车之鉴包括一位接受了2000元港币月饼券即被判刑3年,并赔偿1万元的水务署助理督察。另一位退休警长似乎更加倒霉,他因为接受了免费住宿而招致15个月的牢狱之灾。
香港是透明的。新的地铁线即将穿过一个街区,这里每个街角处会多出4沓塑封的地铁3D效果图,上面会详细标明地铁的工程进展。这些信息公开文件会细致到标明工程范围内有几百棵树,其中多少棵予以保留并要再种植多少棵这样的地步。只要登录香港特区政府网站,你可以轻松找到所有政府人员的联系方式。
香港也是有人情味的。无论是在富人区还是平民区,步行10分钟总能找到一个锻炼身体的公园以及一条弯弯曲曲的塑胶跑道;残疾人出门不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红灯亮起前,总会有“叮叮叮”的提示音响起,而过街天桥下,也往往设有升降式电梯。在香港第一个国家地质公园的门口,立着一个蓝色的锚形雕塑。那是1978年的时候,香港修建万宜水库,3名工人在工程中遇难,施工公司就仿照那些水坝上为挡海水而特制的锚形石形状,为他们建了这样一个特殊的纪念碑,并涂成蓝色,象征海水。
香港并不缺少物质上的骄傲。这里有全球排名第二的上市交易所和全球第二稳健的银行,有一条通往广州的高速铁路,还将有一座连通港珠澳的大桥。但它也需要立法会的吵闹,需要廉政公署的“请喝咖啡”,需要代表法治精神的泰美斯女神雕像,需要审计署的报告。它需要一个良善的特区政府——那个做不了主但一心谨慎持家的贤惠女人。
如果没有这些,香港很难被称为香港。
(摘自《银川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