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丽荣
(武汉工业学院 工商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5)
李白诗歌以飘逸豪放、想象瑰丽、语言浑然天成著称,同时,又因其对意象出神入化的运用而独树一帜。李白诗歌意象不仅具有继承沿袭的特性,诗人更是着意开掘,大胆创新,以新颖的方式来运用那些常见意象,使其蕴意更具个性特色。以往对李白诗歌的大量研究常常囿于其文体、修辞、翻译等方面,对其中丰富意象的解读也多侧重于美学艺术角度,较少有人从认知的角度对其进行分析,本文正是从这一方面做出的尝试。
传统语言学中的隐喻研究一直局限于语言范围之内, 认为隐喻只是一种修饰手段,是语言的装饰手段,人们曾一度将隐喻的应用限制在文学范围内。隐喻研究经历了从以亚里士多德的隐喻是一种普通修辞格观点为始源的现代比较说到相互作用理论的隐喻是人们借助一事物思考和感受另一事物的过程,是一种认知模式的转向过程。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兴起和发展,人们对隐喻的本质有了全新认识。认知语言学观认为隐喻不仅仅只是语言形式,更是思维的问题,它是人们对抽象范畴进行建构和解释强有力的认知工具[1-2]。
莱考夫和约翰逊于1980年出版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是对隐喻研究的转折性突破。莱考夫认为语言中充满了隐喻或隐喻性表述。他考察了大量的英语语料,发现英语中的许多表达式,都来自基本的隐喻。他把这种隐喻叫做概念隐喻,如“争论是战争”(ARGUMENT IS WAR),“时间是金钱”(TIME IS MONEY)等等。据莱考夫和约翰逊统计,日常语言中大约70%的表达方式源于概念隐喻。根据他们所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人类认知系统在本质上是隐喻性的,隐喻是一种重要的认知模式,它在我们的生活中是无处不在的。不仅存在于日常用语和文学作品中,还存在于思维和行动中[3-4]。
隐喻的结构性定义即“隐喻是两个概念域之间的映射”, 就如莱考夫在论述“LOVE IS A JOURNEY”的隐喻系统时所说:“这个隐喻是根据旅行的经验来理解爱的经验。说得更技术一点,这个隐喻就是从源域(旅行)到目标域(爱)的映射。”[5]
意象是诗歌创作中,通过一定的组合关系,表达诗人特定的意旨而让读者得之言外的语言形象,它是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李白诗中的意象纷繁复杂,随处可见。人们通常将李白诗中的意象梳理为三类:第一类是动植物意象,如以大鹏自比,以花比人等;第二类山川、云月意象,如以浮云比奸佞小人,以明月寄相思等;最后是人物、事物意象,如以男女比君臣,以美人比君主等[6]。本文以隐喻作为认知工具,通过与传统研究不同的视角对李白诗歌中的水意象做出新的赏析。
经过梳理,李白诗歌中水意象的隐喻表达大体可以分为三类:“水”体现了诗人的时间意识、忧郁情结和或执着或放下的心态。永不停歇的流水表示时间的不断前移,在《古风之十五》中李白写道:“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为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断不了的水流表达绵绵不绝的愁绪,有离别之愁、相思之愁、悲悯之情等,如在《江行寄远》中,他叹道:“思君不可见,愁见江水碧。”亦动亦静的水态揭示了诗人矛盾与交战的心态。“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听蜀僧濬弹琴》) 写出了他的释怀与安宁,与之对应的是诗人“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激荡豪迈的心情。
在李白作品中,直接写到水的占总篇幅的60%以上,更不用提与水有间接关系的篇幅,可以称得上是篇篇有水,包括江、海、湖、川、波、涌、湍、流等等。当然,这些对水的描述有一部分是直指单纯的水这一物质。如在“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丁都护歌》)、“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远别离》)中,水物象或是白描,或夸张,并无象征意义。不过,李白诗中以隐喻的方式写到水的也不胜枚举,各处水意象所承载的感情也有变化。如:
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襄阳歌》)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古风之三十九》)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
雨落不上天,水复重难收。(《妾薄命》)
在以上的诗句中,流水体现了诗人的时间意识。这一意识早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中就体现出来。水是无所不在的自然物质,它形态丰富,善于变化,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是人们所熟悉的事物,我们很容易以水取譬,如《老子》中“道是水”的隐喻随处可见[7]。在这里诗人抓住水流的特性,即一直向前流动,永不停歇,无法倒转,以“水”为源域,将这些特性投射到比较抽象的范畴即“时间”上,形成了“时间是流水”的隐喻表达式,让目标域“时间”在人们的意识中更加清晰易于理解,时间就是一刻不停永恒向前流逝的,我们无法倒转时间,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就如李白写到的,时间就如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回。
莱考夫和约翰逊认为,隐喻是从一个比较熟悉的源域映射到不熟悉的目标域,即“以约定俗成的方式将内在结构相对清晰的始源域映射到结构欠清晰的目标域之上”,在源域和目标域之间形成一系列本体的或认识上的对应关系,从而激活大脑中理解该句所需要的认知图式[1]52-54。时间概念在人们脑中以抽象形式存在,就像情感一样,摸不着,看不见。但是人们通过流水这一具体的、熟悉的、容易理解的概念来喻示时间、历史和昨日辉煌的消失。“时间”与流水之间的相似性是理解时间的关键。水的流逝代表着时间的前移,生命的流逝。世间万物,不断变换,转瞬即逝,逝而不返,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一切事物在时间面前皆平等。上至位重权高的帝王将相,下至平凡度日的营营众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向生命的尽头。时间如水的意识深深地扎根在人们的心中,人们的这种潜意识会在其生命观和文化观里显现出来,所以我们在古典诗词中会经常窥见渗透在其中的这一深厚意识。
诗歌是诗人主观情感和人生观的自然表露。李白一生受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矛盾冲突的折磨。他从小立志凭才华实现自己的政治宏图,但功未成,身未退,极其苦闷,他怀有积极的理想,现实却是悲观的,现实与理想这一无法解决的矛盾使白诗普遍呈现出忧郁的基调。“望极落日尽,秋深瞑猿悲。寄情与流水,但有长相思”(《泾川送族弟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在这些诗句中,愁绪如丝,不绝如缕,恰似东流之水,绵延不绝。水意象成为愁绪、愁苦、愁怨与愁闷的象征[8]。
又如《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是描述愁绪的千古名句,抽刀断水非但不能阻止流水,而且水流受阻后会更加急迫。此处形成了“愁绪是水”这一隐喻表达式,通过隐喻用具体的物质解释抽象的情感,即愁绪。水有很多特征,永不停歇、静谧、湍急、冰凉等等,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特征都会被映射到愁绪这一概念上,只有相关的特征才会在聚焦之后形成注意的焦点,需要重点进行认知加工,在这一例中,水流永不停息、无法被阻断以及阻隔之后更加具有冲力等特征被映射到目标域中。愁绪在心中不是突发性的,一旦形成,便剪不断理还乱,如抽丝剥茧。我们可以看到源域和目标域之间基于相似性的对应关系,如果用刀断流水,不仅不会砍断水流,水流反而会在受阻之时聚集更大的冲量,一旦障碍物移除,便以更强烈的势头喷薄而出。根据日常的生活经验,我们很容易理解“水”的这些特性以及抽刀断水水更流的过程,这一认知映射到目标域中,喝酒的目的,本为“消愁”,但是酒落愁肠,不但不能“消愁”,相反却激起更多的愁绪,使“愁更愁”,因为酒精可以暂时麻痹大脑,让你肆意驰骋天马行空,但酒醉过后,如果问题没有解决,空虚和忧愁则更让人不能自拔。其概念映射如下所示:
水映射愁绪永不停留→绵延不绝无法砍断→无法驱散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水流更急→愁意更浓
水形态无常,变化多端。时而湍急,有摧枯拉朽之势;时而幽静,具至柔无形之韵,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征给李白提供了抒写矛盾心态的载体。如以下两组诗句就是李白两种不同心理的写照: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
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二首其一》)
前面一句展现了他如大鹏凌云般洒脱执着的精神风貌,后面一句让我们看到了他历经梦想破灭后的放下与坦然。诗人历经人生的起起落落,兴叹吟咏之间,用同一意象,传达出不同的寓意,将自己的矛盾意识体现得淋漓尽致。
以水取譬在李白诗歌中不胜枚举。“执着是奔流”,“放下是静水”这两个隐喻表达式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李白的不同心态。源域是“水”,目标域是“心境”。奔涌和静谧是水的两种不同形态,执着与放下是人的两种不同心境。人们通常通过自己熟悉的事物来认知不熟悉的事物,通过具体的事物来认知抽象的事物。人的“执着心”和“放下的态度”比较抽象,而“奔流”和“静水”却是我们实实在在看得到的。
水的形态千变万化,人的心境也是随着时间和环境而不断变化的,目标域和源域在不同的情况下呈现出不同的状态,这是他们之间的相似性。源域与目标域的相似性还在于他们各自的两种不同特性是矛盾而统一的。从李白诗歌来看,他对理想的追求从来没有放弃,他的人生态度始终是积极向前的,这体现了他的执着心态。他对现实的看法却又是十分悲观的,失败使他对现实的认识从朦胧到深刻,现实的昏暗他都看在眼里,他以诗人的姿态保持自己的理想人格,采取了放下的态度。李白的放下不是对现实的漠然,而是对现实的反抗,是极度痛苦中的超脱而又无法超脱,是依然对现实人生的留恋和执着[9]。激流可以以排山倒海之势扫除一切阻碍,但汹涌过后,终究会归于平静。静水流深,我们看到的水平面,常常给人以平静的感觉,可也许水底下还是一个暗流涌动的世界。激流、静水和暗涌构成的认知图式让人更真切体会到李白的心境。
隐喻研究向认知方向转向以来,人们对隐喻有了全新的认识,隐喻并非纯粹的语言现象,它是人们思维、行动和表达思想的一种系统的方式,是人类普遍的认知方式。人们除了对隐喻本身的特点以及其工作机制进行研究外,还将其运用到其他的语言领域,很多国内外学者将隐喻理论运用到文学作品等文本分析中,如不少国内学者就以中国传统文化为语料进行认知研究,这些研究对这些经典文化的翻译和传播都起到积极作用,同时也印证了认知语言观的共性。李白诗歌中的意象类别繁多,在此仅举水意象一例,将隐喻作为认知工具来解释水传达出来的感情,让人们更好地了解这些经典诗歌。
参考文献:
[1]蓝纯.认知语言学与隐喻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
[2]王寅.认知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3]LAKOFF G, JOHNSON M. 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4]LAKOFF G. 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 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5]LAKOFF G. 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M]// ORTONY A. Metaphor and thought.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203.
[6]段全林.李白是古典诗歌比兴意象的集大成者[J].中州学刊,2005(5):211-213.
[7]梅德明,高文成. 以《老子》为语料的概念隐喻认知研究[J].外语学刊,2006(3):42-46.
[8]褚兢.论李白诗歌中水意象[J].江西教育学院院报,1994(2):57-60.
[9]康怀远.李白诗歌中的独立人格形象[M]//中国李白研究会.中国李白研究.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9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