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志学
我走进病房时,有一群护士正在病房里慌里慌张地来回奔忙着。
护士长站在一张病床前,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她身边的两个小护士,像是来实习的医学院的学生,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脸色苍白而且紧张。她们不敢正视病床上的人,侧着身子,一边仔细倾听着护士长的指令,一边忙不迭地将护士长索要的物品递到她的手里,动作生硬,而且还有一点颤抖,但她们极力小心翼翼的,生怕沾上护士长手上的血污。
曲小平盘腿坐在相邻的、他自己的病床上,眼睛死死地盯住眼前的这个场面,目光镇定,面无表情,甚至没有觉察到我的出现。具有十多张病床的偌大的一个病房,除了忙忙碌碌的护士外,只剩下他一个病人。显然,其他的病人都躲出去了。我进来时,看到门外的走廊里站着很多人,甚至还有举着输液瓶的病人。
“啊!江老师来了。”曲小平像是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了一样,扭过头来,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随即又恢复了严肃而又毫无表情的神态,接着说道:“邻床的病友,死了。”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既没有惊慌,也没有伤感,好像发生了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我从人群的缝隙里窥视了一下,看到护士长正在把大块的纱布和药棉塞进死者的口腔里、鼻腔里,以阻止不断冒出的血污。空气中,飘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突然感到喉咙一阵发紧,急忙对曲小平说道:“这个场合很不适应你,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说完,不由分说,就搀起他的胳膊,扶他下床,走出病房。
我和曲小平缓步来到楼下花园里,坐在他常坐的地方,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享受着夏日的凉爽。“最近医院的伙食咋样?你的钱够花吗?”我首先打破僵局,问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从衣袋里掏出30元钱,递到曲小平的手里,说:“我又给你申请了一点困难补助。钱虽然不多,你也不用太节省了,一定要吃好点,喝好点.营养跟得上,才能尽早康复。”
曲小平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他还是没有说话,既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接过我的话题。
我明白他对我的话是不相信的。
我见他没有搭腔,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花完了我再帮你申请。”
“不少了,这已经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曲小平轻声轻语地说,语气中包含着内疚和抱歉的味道,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情,好像他原本就不应该生病似的。看得出,他力求避免给学校、给别人带来更多的麻烦。
随后,曲小平又对我恳切地说道:“医院的伙食挺好的,你不用太操心了。真的,江老师,不要再给我申请困难补助了,别太浪费了。”
他的话让我心里微微感到有点不安,我觉得他似乎是在向我暗示,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最终的结局。我急忙认真地审视了一下他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中寻找答案,但是,我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他虽然是满脸的病态,气色也很不好,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的痛苦和颓废,也看不到一丝的伤感和气馁。
他对自己的病,总是显得那么理性和淡定。
一直以来,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住院期间,也忘不了自己的学业,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同学来看他,他总是找人家借课堂笔记,或者一起讨论数学题的解法。
正是因为如此,当邻床的病友去世的那一时刻,全病房的人都躲了出去,他却能坦然面对。
几天后,系上派我和办公室的秘书一起去贵州金沙县出个差,去处理我们班一个学生暑假游泳时溺水身亡的事件。
临行前,我匆匆去看了一眼曲小平,发现他的病情似乎又严重了一些,虽然他极力在我面前表现得轻松一些。
十几天后,我出差回来,得知曲小平已经死了。
我坐在办公桌前写出差调查报告,但思绪却无法集中起来,眼前出现了曲小平的样子,突然又出现了那天在病房里看到的一幕,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闪出一个念头,庆幸自己没有见到曲小平临死时的样子,这样,在我的心里,他的形象永远是美好的。
“江老师。”随着喊声进来的是曲小平他们班的班长,还有两个同学,他们抱着一大堆东西。我急忙站起来,清理了一下桌子,让他们放在桌子上。
“这是曲小平的遗物,该怎么处理?”班长向我请示道。
我说:“就放在这儿吧,由系上来处理。”
他们离去后,我无意间从这堆东西中,随手拿起一个笔记本,打开一看,扉页上赫然写着:Waiting for Death (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