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桥
(丁一忠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旧时月色》)
人间万事消磨尽,惟有清香似旧时。
像我这样的文化移民,盼的只是潇湘水云之间,风霜满面的过客不忘叮咛一声:劫后的烟树和人面,其实还在案头灯下的片槠零墨之中,不必过分牵挂。
那年暑假多雨。我卧房外石阶边那株石榴树长胖了,只见丰盈不见袅娜。芭蕉也反常,蕉身粗,搂都搂不住,蕉叶摊开来够写厅堂上的四字横匾。芒果更糟,满树亢奋,一团团的蜜叶绿云似的死命逗引路过的风。杨桃倒矜持,雨再大,新叶旧叶都垂着头静静淌泪。白兰显然有点动心,一袭青衫,婉婷里裹不住蹁跹的媚思,连花都苍白了。
青涩的岁月常常是一生人最缅念的岁月。未必都是密树浓阴、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也许是一个看云的心愿在严师的书斋里破灭,也许是一次黄昏的约会在听雨的残荷边落空,几十年后对着飘霜的两鬓细细回想,心中尘封的懊悔一瞬间竟给冉冉飘起的暖意盖掉了。那其实是近乎浅薄庸俗的意兴,经历了一代人一代人的渲染,中外追忆幼年往事的不少创作,却依然打破时空撩起无尽的感动。
十七岁离家湖海漂泊之后,我经历了台湾白菜肥肉的克难生活,也经历了英国土豆炸鱼的清淡日子,饮食口味慢慢随着知识的涉猎变幻:想起史湘云想吃一碗蟹肉汤面;想起李瓶儿想吃一碟鸭舌头;读蓝姆的随笔想吃烤乳猪;读毛姆的小说想吃鹅肝酱。
周梦蝶一写到张爱玲,他的文字不免故意白了一点点:“骨秀神清多愁善感的女子,久住严寒地区,很可能于一夜之间结晶又结晶,醒来时,人已婵娟为一影梅花,在自己的暗香里悠然微笑。”
不必老到清末,不必旧到民初,张爱玲笔下的洋场金粉也尽是樟脑的味道了。最近到台北历史博物馆看《流金岁月》展览,那些旧广告画旧旧月份牌都凝成二三十年代的残梦,衬着一套套的红木家具,手摇的电话,铁铸的熨斗,高挑的花几,黄橙橙的灯光下,人家苦苦等候张爱玲睡醒下楼见客。走完博物馆的石阶向左一拐,但见露亭一角,卖茶卖水,亭边矮篱藤蔓青翠,一株老树开的小花如残雪点点,纷落一地。老台北灰蒙蒙的天空竟见三两啼鸟匆匆飞过,原来再走几百步就是植物园了。
早上九点多钟进城,路上金金银银的阳光渐渐褪色了,天上是一片淡淡的水墨。风很冷,公园里苍老的古树窸窸窣窣诉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兴亡。我坐在长凳上翻一堆图书馆里影印的资料。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云破处,天上透出几道午后日头的微光。上午在附近小书店认识的一位英国老先生也出来散步。他的风衣跟他脸上的皱纹一样皱。酒馆里的啤酒染红了他的大鼻子。
文姨那天往红木长案上摊开那块湖蓝色的绸缎,撩起一角柔波敷在胭红的脸上轻轻揉了两下……
四十五六的女人,文姨娟秀的五官倒还透出些小家碧玉的温煦,可惜举止稍稍浮荡,坐在那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上跟客人说话,不时往对面椅背上方的大镜子里瞟了好几眼,频频用手撩了撩额前和两鬓几缕嫌乱的头发。
我是旧派的人,窗竹摇影、野泉滴砚的少年光景挥之未去,电脑键盘敲打文字的年代来了,心中向往的竟还是青帘沽酒、红日赏花的幽情。几十年来不甘寂寞,机会凑泊,片纸只字都收来织梦,求的不外是骗骗自己,觉得养起了“长剑一杯酒,高楼万里心”的那一缕乾坤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