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炜
7月21日晚上8点多,家住北京西三环莲花桥西南角的瞿剑在五棵松看完电影准备开车回家。他看到外面正下着大雨,就知道莲花桥下又该积水了。“凡是有下凹式立交桥的地方都容易积水”,本着这条原则,他弃走环路,七拐八绕地才回到家。
瞿剑在公主坟一带上班,平时上下班只有公交车两站路的距离,开车只需六七分钟。“但只要下大雨,想都不用想,百分之百积水!我知道莲花桥是北京出了名的积水点,但买房时忘了考虑这一点。结果现在一到下大雨,明明家就近在眼前,却要兜圈绕半天才能到。”一谈起家门口这座桥,他叫苦不迭。
那天他的预计果然正确。从下午6点半起,莲花桥就开始积水,半小时后交通中断,直到凌晨3点才恢复通车。最终,在这场北京61年来遭遇的最大暴雨中,包括莲花桥在内,北京市区有3处积水点水深高达2米以上,而另外两处也在立交桥下。
根据北京市水务局在其官方网站上公布的《城市主要积水点分布》,在29个主要积水点中,22处都是立交桥桥区。道路积水,尤其是立交桥桥下积水已经成为北京市区内涝的最典型症状。
莲花桥横跨于京西交通大动脉三环路上,东临曾经号称亚洲最大的火车站北京西站。就是这样一个重要的交通节点,却长期是北京市区内涝的重灾区。2011年“6?23”暴雨、2004年“7?10”暴雨,它都未曾幸免。“早在2004年,我就写了如何解决北京立交桥桥下积水问题的建议,重点就是谈莲花桥。但8年过去了,问题没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 北京市城市河湖管理处原总工程师、今年73岁的李裕宏在电话里声音激昂。莲花桥的积水问题,就是北京内涝的一个缩影。
多头管理的排水系统
21日晚,瞿剑绕行万丰路时,经过一座铁路桥,其下凹程度比莲花桥还厉害。他原本担心那里也会积水,开过去后却发现,路上一点儿积水都没有。“我后来又开车专门去看,发现路边的水篦子比我们平常见到的要大很多,所以水很快就排走了,但莲花桥下就没有这么多的雨篦子。”
根据北京市防汛防旱指挥部办公室总工程师王毅在2011年12月发表的《北京城市洪涝灾害的主因和对策》一文中的计算,莲花桥区域总共需要205个雨篦子,但实际上只有38个,根本无法及时收纳暴雨雨水。此外,通往泵站的管线排水能力低于泵站的抽水能力,也就是说,泵站的能力没有全部得到利用。
光提高抽水泵站能力,并不能完全解决立交桥桥下积水问题。北京规划设计研究院市政所原主任工程师段昌和告诉记者,安华桥也是北京的一个老积水点。在2011年“6?23”暴雨后,北京市对安华桥的泵站也进行了升级改造,并新增了一条泵站的排水管线,但由于积水过多、下游管道不畅等原因,在“7?21”大雨中,安华桥依然出现了70至80厘米深的积水。
“所以,排水问题是个复杂的系统问题,积水的原因往往不止一个,每一个积水点积水的原因也不尽相同”,段昌和说。此外,在北京这样年降雨极不均匀的地区,春秋冬三季降雨极少,泵站很可能大半年都用不上一次,日常维护不到位,就容易发生故障。这样即使有泵站,遇到暴雨,也不见得能及时发挥作用。
有了更强大的泵站后,如果遇上大暴雨,泵站抽上来的水排不走,照样会积水。段昌和说,这就需要修蓄水池,起个“缓存”的作用。好在莲花桥桥区有大片的绿化带,便于修建蓄水池。但问题是,蓄水池建设要占用绿化面积,就要和园林局协调,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更为棘手的是雨水管道改线。段昌和说,公主坟有两条大的雨水管道,沿着三环路两侧南下至莲花桥东北端汇合形成一道大方沟,折向东,绕过莲花桥“盆地”,继续往南,最终流入东西走向的新开暗渠。由于修建年代较早,设计排水能力较低,如果遇到大暴雨,两条管道及方沟就会对莲花桥桥区形成压力。为了给莲花桥“减负”,他们希望拆散两条管道,让西侧管道向西独自流进新开暗渠。“但是这样改,西侧管道就要通过莲花桥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小区的物业和业主都不同意。”
这就是2011年年底,由北京市政设计研究院牵头制定的莲花桥改造方案的主要内容,但时至今日,只完成了泵站改造和雨篦子的增加。段昌和是这个方案的顾问。“一方面是因为眼下是汛期,大的施工没法进行,另一方面是改造要涉及到园林、交通、市政等多个部门,所以工程进展比较缓慢。”北京排水集团管网部部长邝诺解释说。
所有的水都往道路上排
“在没有莲花桥以前,这里叫什坊院”,李裕宏说。那时,河湖管理处在玉渊潭南门一带办公,他上下班就经过什坊院。在他的记忆里,三环路还是平的,莲花池也不是一潭只进不出的死水。什坊院地区的水通过新开渠排到莲花池,再经由莲花河最终排出市区,从来没发生过积水的问题。1990年代初,随着北京西站的修建,什坊院一带开始了大规模的配套建设,莲花桥大约在1995年建成通车。
“归根结底,那里就不该修下凹式立交桥。”李裕宏说。
从卫星地图上看,莲花桥的体量远远不如它的北邻公主坟立交桥,在三环路的44座立交桥中,它的规模只能算中等。但北京的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北边公主坟的地势高于什坊院地区,因此这一带先天不足,容易积水。同时,由于毗邻北京西站,什坊院的南面有铁路经过。要修立交桥,就得为铁路让道。在往上修还是往下修之间,莲花桥选择了下凹,并由于多建一道铁路桥,进一步增加了它的下凹面积。最终,莲花桥区域的汇水面积达到11 万平方米。
还不止这些。实际上,在大雨时,比如去年和今年的几场暴雨中,周边莲花小区、机关单位等区域的雨水全都流入莲花桥。据王毅估算,周边汇入莲花桥区的客水面积约有50万平方米,已远远超过了泵站排水设计的汇水面积。“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再大的泵站也无能无力”,段昌和说。
小区里的水为何会流到道路上去?毕业于清华大学给排水专业的徐蓝有他自己的观察。徐蓝家是2011年建成的新小区,按理说,排水系统应该没有问题。但在“7?21”那天,小区内的积水竟没过脚背。后来,徐蓝观察了很多小区和单位,发现它们最主要的排水方式,就是让水流到外面的道路上。“比如我家小区,路边的雨水篦子就是一块水泥板上钻了十几个小孔,雨水根本流不到篦子里去。而小区的地面一般比市政道路高出一两厘米,一下大雨,小区里的积水就会顺着地势流到马路上去,流的跟瀑布似的。在城市里,道路只占建成区面积的不到20%,住宅和商业等用地的面积要占到80%多。如果这些地方的排水系统没有做好、不起作用,水都流到马路上,那路上不积水才怪呢!”
在德国,小区里的雨水不允许被排到外面,如果违规,会受到处罚。但在北京,水务管理部门与排水集团只负责公共区域排水系统的运行管理与维护,像居民小区、机关企业等区域的雨水系统,按2011年发布的《北京市雨水与再生水管理办法》,属于专用排水设施,除了建设时要按照设计标准之外,建成后就几乎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很多小区的路面透水性很差,再加上小区有时改扩建,比如把绿地改成停车位,这就增加了径流系数,雨水管道的能力就跟不上了,”邝诺说。
“且不说小区,即使是北京道路周边的绿化带,也都比路面高。下暴雨时,它们的水也都往道路上排。”邝诺补充说。北京水利科学研究所副总工张书函眼下正在澳大利亚考察国外的防涝措施。他介绍说,对于城市内涝,国外目前比较通行的办法是把公共绿地和公园做成滞蓄区,有暴雨时,让积水都流到公园里去。“但中国目前恰恰相反,绿地和公园能把自己的水消纳了不往外排就不错了。”
他还补充说,目前国内排水系统的管理也比较混乱,像北京的排水系统,有市里管的、区里管的,还有小区管的,而且管道的大小、埋深、具体位置、通畅与否,水务部门并不全部掌握。如果能把这些信息全部搜集起来,建立起一个监控大网,才能进行系统管理。
气候变化导致排水标准或已全面落后
在北京三环路刚修成时,雨水管道的标准是一年一遇,后来有了立交桥,桥区的雨水系统标准就提高到了两到三年一遇。因此,莲花桥的排水能力也在两年一遇的标准左右。
这在北京属于平均水平。段昌和说,老北京的下水道只有一套体系,雨水与污水合用一个管道。1957年,北京实施雨污分流,开始建设单独的雨水系统。而雨水管线的大规模铺设,是伴随着城市的发展,始于1992年左右。“整个北京市区,只有长安街与由东西护城河暗沟的排水能力是十年一遇,后来新建的一些重点地区,如中关村和CBD,是三年一遇,奥运场馆的标准是五年一遇。”
在国外,为防范城市内涝,城市排水标准普遍比国内高,纽约是10至15年一遇的标准,东京是5至10年一遇,巴黎是5年一遇标准。虽然北京的标准要比国外同级别城市低,但实际上,纵观北京历史,除了1963年8月那场暴雨导致城区被淹之外,此后40余年,北京并没有发生过大的洪涝灾害,直至近几年。北京市气象局气候中心主任郭文利曾对媒体表示,北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多雨期,1980年代后进入持续少雨期。但2008年以后,有往多雨方向转的趋势。
气候变化,是导致北京排水系统跟不上实际需要的客观原因之一。北京规划设计研究院市政所所长张晓昕等人在2011年发表的《北京城市雨水排除系统规划设计标准研究》一文中解释说,近年来北京的城市“热岛效应”凸显,加之全球气候变化等原因,造成极端天气事件明显增多。这对雨水系统的规划、设计、建设和管理提出了更高要求。
今年5月,北京市规划委发布了《城市雨水系统规划设计暴雨径流计算标准》,将其作为地方标准开始征求市民意见。段昌和说,新标准将立交桥桥区的排水能力提高到五到十年一遇。但问题是,新标准只能用于今后的新建城区。要想改造已建成的城区雨水系统,绝非易事。
以胡同区的雨水系统改造为例。段昌和说,北京很多老胡同的排水系统,都是雨污合流。几年前,段昌和去大栅栏一带的胡同实地考察,发现那里四合院的内涝问题很严重,有的积水都到了齐腰深的位置。雨污合流,不仅排水能力有限,而且一下雨,污水就随着雨水漫溢到河道,形成污染。然而,由于胡同狭窄,又多属于文物保护区,要想改成雨污分流,十分困难。对此,他建议说,可以在一条线路位置的上方建雨水管道,正下方建污水管道,这样就节省了空间。“我从小是在四合院长大的,对北京的胡同很有感情。我想用自己的专业,为改善胡同的环境出一点力。可这种费事又看不见成果的工程,就是没有人愿意做。”
城市的雨水系统,除了管线,还有河道。北京市区有清河、坝河、通惠河与凉水河四条河道,城区的沟沟渠渠分别汇入这4条河流,再一起流向北运河。然而,在建设中,流经城区的河道或淤塞或已被改成暗沟,影响了它们的排涝能力。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前三门护城河。1960年代,前三门护城河经过大力整修,河道水面宽达百米,在1963年8月的那场暴雨中保护了中心城区没有受淹。但在1965年,由于种种原因,刚刚修好的护城河却被改成水泥封顶的暗沟。
另据李裕宏的统计,截至2008年,北京市里全部填埋和部分填埋的湖泊有11个,比两个什刹海的面积还大。
“北京要实行‘西蓄东排、南北分洪的防洪调度原则,喊了40年,至今仍不能完全实现。”李裕宏说。段昌和也指出,以“西蓄”为例,按规划,北京西五环内有个500万立方米的砂石坑可用来调蓄洪水,但一直实施不下去。这10多年来,由于开发商的不断开发蚕食,砂石坑的面积已经剩得不到一半。“除了这个最大的砂石坑,在1990年代时,北京西郊还有很多由于以前采石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坑。我们所的老所长曾在市政协上提过议案,要将这些坑保留下来,用来调蓄洪水,但后来不了了之。这些坑全被填平,种上树了。”
莲花桥东南角的莲花池,被称为北京城的摇篮,曾经是金中都的水源地。然而,建国后,莲花池被部分填埋,也逐渐与莲花河中断了联系。从文化历史的角度出发,李裕宏念念不忘恢复莲花池水系。不过,对于邝诺来说,莲花池的存在却有另外一个意义:如果提高了莲花桥地区的雨水系统排水能力,下游的新开暗渠却不能承受怎么办?紧邻立交桥的莲花池虽是一个可考虑的蓄水之地,然而,对于牵一发动全身的城市排水系统来说,一地的调整必然会带来其他地区更多更复杂的问题等待解决。
(实习生刘婧佳、卢聃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