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惊魂571天

2012-05-14 16:52叶中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29期
关键词:被劫持赎金船东

叶中

没有骷髅海盗旗,亦不是独眼,长相穿着也与平民无异,他们是索马里海盗。没有怪异的海盗船,开着劫持来的油轮,扛着机关枪,架着火箭炮,在索马里及附近海域,他们一次次让过往船只命悬一线

每走几步,张磊磊就要大口喘气,身上冒出虚汗。而一听到比较大的声响,他立马“咯噔”立起来,四处张望,“以为是海盗打枪”。

张磊磊是河南汝州小屯镇西王庄村人。2010年12月25日,他所工作的渔船“旭富一号”(注册地:中国台湾)在马达加斯加“经济海域”遭海盗劫持,被劫持的时间前后长达一年半。

26名船员中,含1名中国台湾地区的船长,13名中国大陆籍船员,12名越南籍船员。在13名大陆籍船员中,6名來自河南汝州,1名来自河南南阳,3名来自安徽宿州,其他3名分别来自福建、四川和黑龙江。

无休止的殴打,恶劣的饮食,有过绝望,谋过“暴动”,生机亦曾近在眼前。包括张磊磊在内的26名船员在“鬼门关”游走了19个月,最终在船东交付赎金后,于2012年7月17日被释后归家。

遭劫

危险到来前已有前兆。

2010年12月25日凌晨4点左右(当地时间),张磊磊和桂延恒等船员站在“旭富一号”上,正在下鱼钩。

750吨级别、长约55米的“旭富一号”,雷达已坏,对讲设备此时也没有打开。唯一的传真机突然响了,正在房间休息的船长吴朝义心中一紧,立马起身一看,附近另外一艘同样来自台湾的渔船发来传真:附近可能有海盗,赶紧走。

大副李东利迅速登上渔船的顶层查看,发现在渔船的左后方三四海里远确实有条船,船体为白色,似是艘油轮,没有标识,长度在130米至140米之间。他将这一信息告诉了吴朝义。吴朝义用望远镜查看了两次,同时对该船进行喊话,对方只是紧紧跟着,并不应答。

在第三次查看后,正在开船的桂亚雷听到吴朝义大喊一句:“是海盗,赶快剪掉绳子,跑掉再说。”

几分钟里,船员们将还连着鱼钩的绳子全部砍断,“旭富一号”开足马力,连续两次转弯改变航向,试图甩开后面的那艘神秘的白色油轮,但其竟紧紧尾随,“被盯上了”。

在追逐三四个小时后,白色油轮通过吊臂放下两艘冲锋艇,几分钟后,冲锋艇一前一后追上了“旭富一号”。

“砰!”海盗向天鸣枪警告,逼停“旭富一号”后,一名海盗将冲锋艇上的梯子放置在船身后,六七名海盗迅速登上渔船。

张磊磊眼看着这伙海盗冲了上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海盗,“个个背着枪、火箭炮,赤着脚,穿着短裤和无袖小褂,还有的穿着裙子。”海盗上船后,冲着驾驶台又开了一枪。“stop!”一个领头海盗举着枪大喝一声,船员们呆在原地不敢乱动。

接下来,船员们被海盗们包围起来,每人的钱包、手机、衣服等都被海盗收缴一空。“五六杆枪对准着我们,并用英语警告不许反抗。”桂亚雷说。

吴朝义懂点英语,他向船员转告领头海盗的话:“海盗说不会杀我们,只要我们配合他们,抓到一艘大油轮,就把我们放了,最长不超过10个月。”

10个月?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桂延恒等船员当即感到心都凉了。

前后不过半小时的时间,船员们被海盗用枪押着,回到四人一间的房间。门窗紧闭,荷枪实弹的海盗在外看守。此后直到“旭富一号”搁浅,除了上厕所和突发情况外,船员们都被要求待在房间里。

攻击“旭富一号”的船,船员们后来确认是一艘10万吨级别以上的巴拿马籍大油轮。

“油轮上的海盗足有160名至170名,全都是黑人,身上带着火箭炮、轻机枪或半自动步枪等,长相和穿着都很平凡。”船员李国奇说。

船长房间搜出两把手枪

被劫持后的前三天,“旭富一号”一直被海盗开着,往着索马里海域方向前进。船员们被关在船舱里,暂时相对无事。

12月28日,一名海盗从吴朝义的房间里搜出两把手枪和300发子弹,平静被打破。

拿着手枪和子弹,海盗气急地连说带比划,质问船员:两把手枪,却有300发子弹,其他的枪藏在哪里?还有没有别的武器?赶快说出来!

张磊磊在船上并没有看到过这两把手枪,他猜测船长备枪是捕鱼时用来驱赶喜吃大鱼的海猪(又名“江豚”)。

当天晚上,寻枪急切的海盗将吴朝义打了一顿。

随后,开船的桂亚雷也被海盗用脚踹和绳子抽打背部,而后被用绳子将手和脚捆绑在一块,肚子朝下,“扔”在一边。他的背部现在仍有多个疤痕。

在对每个船员进行殴打,并对船上的每个房间“搜刮”后,海盗还是一无所获。

次日凌晨1点(当地时间),恼火的海盗将每个船员的手脚“合并”捆绑在一块,并用绳子将所有人串联在一起,直到早上8点(当地时间)。期间一旦被发现绳子有松动,海盗就会另用绳子抽打船员。

捆绑时间太长,多名船员身体已经麻木,难以起身。桂亚雷蜷缩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却被海盗在头部踹了一脚。张亚飞的大拇指和食指已经乌青,双指在获救后仍旧活动不利索。而多名船员身上的麻木症状直到四五个月之后才消失,船员朱志安(应家属要求,此为化名)即为其中一位。

第一次谈判

“旭富—号”在海上“消失”一个月后,远在台湾的船东张文俊(音)收到了海盗的勒索电话。

电话是吴朝义打来的。2011年1月22日,吴朝义通过船上的卫星电话,按照海盗要求与船东进行了联系。

最初,海盗要价600万美元,张文俊表示现在没钱,第一次谈判失败。

据台湾媒体报道,台湾“外交部”在获知“旭富一号”遭劫持后,一边电请事发水域附近国家协助派遣巡逻舰前往救援,一边派人与船东会晤,商谈救援事宜。

但为了不暴露行踪,除了打电话索要赎金之外,海盗长期将“旭富一号”上的定位系统关闭,渔船及船员就此与外界失去联系。

河南汝州籍的6名船员的合同在2010年8月到期。

但直到2011年6月,合同到期已过去快一年了,曾每隔几个月打来电话的儿子张亚飞仍杳无音讯,其父张现民意识到儿子可能出了事。张现民和其他5名船员家属向负责签订合同的汝州市远洋外派劳务有限公司打听消息,该公司回应称:船还没靠岸。

有船员家属打听到的消息是,“旭富一号”在海上出事了。此时,距“旭富一号”被劫已过去半年。

2011年7月11日,上述公司终于向家属证实船被索马里海盗劫持。

8月开始,6名河南汝州籍船员的家属们先后向河南省商务厅、公安厅、交通厅等6个部门递交求助信。

为救亲人,船员家属们多次前往汝州、郑州,甚至“组团”去北京找相关部门求援。桂延恒的父亲桂国成将家里的三轮车、电视、小麦都卖了,花光了积蓄,“为了找孩子。”

同时,朱志安的哥哥朱志宁(化名)在7月23日开始在网上发帖,将所掌握的信息公布,并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到10月份,其他7名中国大陆籍被劫船员的家属与他聯系,大家一起“抱团”寻求帮助。

据河南媒体报道,劫持事发后,中国外交部亦迅速会同国台办、商务部、交通运输部等部门和相关地方人民政府,开展营救工作。

“生机”昙花一现

赎金没拿到,海盗们决定将“旭富一号”作为母船,继续在海上抢劫。索马里海域,也门海域,红海及里海区域,都有它的身影。

在船员们被劫持的第2l天,海盗们在将“旭富一号”开往索马里方向时,遇见一艘已经坏掉的丹麦籍油轮。

该油轮的级别在2000吨左右,有6名船员。在海盗鸣枪警告威胁后,6名船员全部躲入安全舱内,锁死舱门。海盗们登船后,先枪击舱门,无效后找来大锤轰击,同样无效。最后海盗通过燃烧汽油,逼出船员,用脚、枪托进行殴打。

拖着丹麦籍油轮,在回索马里海域的4天里,海盗们仍是一路抓船,但没有收获。

2011年7月,在也门海域,海盗们开着“旭富一号”遇到一艘10万吨级别的油轮,马上对其进行了围追堵截。油轮停下后,海盗们正要通过梯子爬上油轮,突然附近出现一架战斗机,发送了一枚信号弹。

随即,一艘不明国籍的军舰迅速朝“旭富一号”的方向驶来,呼叫多次“中国船请讲话”。海盗无奈,用枪逼着吴朝义,让其做出回应:“我们是‘旭富一号,被海盗劫持了。”

军舰没有采取行动。海盗迅速驾驶“旭富一号”离开,该军舰也一直尾随着,足有7天,直到其回到索马里海域。

在将“旭富一号”赶出其护航的海域后,军舰随之离去,张亚飞心中一阵失落,一次“生机”就此错过。

获救希望渺茫,船员开始想办法“自救”。

被劫持后的前10个月里,“旭富一号”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漂泊。船员们每天待在房间里不许出来,偶尔会在海盗监视下,为他们原先劫持到的船只加油加水。

2011年6月左右,张亚飞和另一船员主动向海盗要求去冻库搬鱼。搬鱼时,他俩趁海盗不注意,偷偷藏起了杀鱼刀,前后下来有六七把,准备在反抗时充当武器。

由于没有合适机会,这一行动最终没有实施,藏在房间柜子里的刀,也慢慢被船员们遗忘。后来渔船搁浅,海盗要求船员们将船上的各种机械部件拆下用来售卖,杀鱼刀被张亚飞偶然发现,担心手枪的事件重演,他偷偷将刀扔进了海里。

意外搁浅

2011年10月3日,被劫持已近一年。“旭富一号”在索马里的Hobyo(荷比欧)镇附近意外搁浅,26名船员全部被转移至附近陆地上的一个村庄里。

“村庄里随时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村民,与海盗并无两样。”张磊磊说。

船员们被关押在村里一个不足30平方米、铁皮屋顶漏水、空无一物也没有窗户的闷热铁皮屋里。席地而睡的时候,大家挤在一块,枕着彼此的身体。除了出门上厕所,船员们每天都被关在这样的铁皮屋里,直到2012年3月中旬左右。

30岁的张磊磊每天只能断断续续睡着4个小时,无助和思念让他时刻惊醒,而后是长期的失眠。2007年离家当船员时,他刚结婚1年多,1岁多的女儿嘴里不停地喊着“爸爸”,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泪眼婆娑地不愿让他走。

时有虐待。每次船员上厕所时,来回都要被看守的海盗用绳子打手心。海盗心情高兴时,也会找船员们聊聊天。而突然间,海盗就翻脸,拿起棍子或绳子就往船员身上任意地方抽打,或者用枪托砸,用刺刀刺。船员张亚飞是被虐待最严重的一个,他的腿上、背上都留有各种疤痕,深浅不一。

饮食也很恶劣。“26个人,每顿饭只有不到4斤还发霉发臭的大米,搭配三个土豆和三个洋葱,没有任何调料,且一天只吃两餐。”桂延恒说。

上岸后,发给船员们做饭的米越来越少,到被解救前的四五个月里,甚至连土豆和洋葱都没了,饭里只有点油和水。

船员们曾一度绝望,用捡来的纸和笔写好遗书,却不知如何寄出。他们彼此相互鼓励安慰,亦曾用捡来的烟盒制作扑克牌,通过玩牌来缓解情绪。

张磊磊细心观察着海盗,村里没有通电,只能通过汽油发电机来发电。村里的道路都是沙石路。这些海盗也有贫有富。富裕的海盗住在用石头、水泥砌成的铁皮屋里,有的甚至有两层,占据半亩地,有的有4个老婆。而贫穷的海盗多住在用树枝编制成的房子里。

一个村里往往有多个海盗帮派,人数由几十个到上百个不等。大帮派的海盗头目,家里警卫森严。而最高头目常常不住在村里。

海盗平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不出海时多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富裕的海盗会嚼一种来自肯尼亚的革(去掉叶子,留下草梗),同时喝一种添加了红茶、香料的糖水,还要点上几支烟,用来消遣或提神。贫穷的海盗多是坐着无所事事,或是整天看守劫持来的人质。

船员张亚飞被要求为海盗做饭,他说,看守船员的海盗每餐吃的也是米、土豆和洋葱,不吃盐,不过米是优质大米,土豆和洋葱有10多个。

张亚飞从来没有见过海盗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一般的海盗也难以见到,只有其中的“三把手”,人称“小胖子”的海盗每半个月来巡视一遍。

2011年年底时,船员朱志安的多个牙齿出现空洞,且牙龈发炎。发病后一个月,朱志安曾向海盗索药未果。后来症状日渐严重,海盗才隔一段时间给他药物,前后折腾3个来月才有所好转。

“海盗不让船员(生病)死,也不让你吃饱,就是让你在生死线上挣扎,保住命换赎金”。朱志安说。这是索马里海盗的劫持“法则”。

人质被抢

食物越来越少,控制着人质的海盗也加紧了和船东谈判。

在2012年5月之前,海盗通过吴朝义与船东联系了10次左右。在2011年11月的时候,赎金曾降到300万至400万美元,但仍未达成一致。海盗决定“迂回”从船员入手,对船东施加压力。

2011年11月20日晚上9点左右(北京时间),河南汝州的张金岭接到一个电话,里面是儿子张磊磊的声音:“爸,救救我,海盗把我们劫持了,要把我们的指甲拔掉。赶快找台湾的老板,交不出赎金的话,海盗要一天杀一个人。”张金岭脑袋“轰”的一声,和老伴哭开了。

类似的电话,6名汝州籍船员的家属都接到了两次,第二次在2011年的腊月27日,每次不到一分钟。

海盗并没有拔掉船员的指甲,也没有杀掉船员。电话内容由海盗们事先设计好,船员被要求说得越严重越好,必须哭和表现得足够伤心,否则立马遭到殴打。

2012年2月,距离被劫持已经过去14个月,依旧没有收到赎金的海盗威胁要每天杀船员。张文俊汇出了15.7万美元,海盗拿钱后才没有杀人。

但不久,海盗内部却发生了一次内讧。

2012年3月10日左右,朱志安等26名人质竟然被海盗“内奸”联合另一群海盗劫持了。

当天凌晨2点多的时候,被叫醒的船员们看到,铁皮屋外停着4辆车,近30名海盗里只认识其中看守他们的6名海盗。

被劫持后,乘车颠簸4个多小时,船员们来到一处荒郊野岭,周边有一些树木。他们被安排在一处尚有羊屎的羊圈里居住。

船员们的食物和水再次减少,每人每天供应的水已不足200毫升,供应的河水里面近一半为泥巴,且内有微小生物和羊屎。而海盗们喝的是矿泉水,

洗澡洗牙更是奢侈。住在荒郊野外,船员的身上常有多种爬虫上身,皮肤被咬处红肿,后化脓,最后皮肉里竟然被发现有和米粒一般大小、头黑身体白的虫子。十多个船员有此遭遇,严重者身上有20余只虫子,多集中在背上和腿上。

向海盗讨药无果,船员们只好相互用树枝或小刺将虫子挑出来,而后抹上烟灰。“不能碰(红肿处),非常痛,非常痒。”张亚飞现在身上还留有疤痕。

獲救回国

在野外关了两个多月后,2012年5月,船员们再次陷入绝望,因船东和海盗关于赎金一直谈不拢。“小胖子”放出狠话:再不交赎金,接下来几个月就开始杀船员。

惊恐的船员们开始计划逃跑。

每次做完饭,张亚飞都在锅里藏一些水,回到住处后,将其灌装到十几个沙拉油壶里面,这些油壶都是他趁海盗不备时偷偷捡回来的。

张亚飞等人计划依靠那十几壶水,沿着沙漠走到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这一计划最后被放弃。此时,海盗在晚上加派人手,20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看守;同时谈判又在继续。

船长吴朝义劝慰船员:船东会支付赎金救人,坚持下去。

不久,好消息终于传来。一名海盗翻译对张磊磊说:“过一个月(你们)要安全了。”

据台湾当地媒体报道,张文俊最终通过地下渠道,与海盗达成协议,支付赎金200万美元,交换26名船员。

2012年7月17日,船员们醒来时,被海盗告知已经自由。当天上午,吴朝义、李东利及轮机长3人乘坐一辆卡车,和四五十名海盗一起去领取赎金。

在约定好的地点,一架飞机通过降落伞将一个装有美元现金的大黄包空投下来。海盗随即核算数目,并立即分赃,“小胖子”和其他七八名头目各自拿了钱,回去再分给手下的海盗。

当天下午,26名船员分坐两辆卡车,分两路弧形前进,在海边会合。眼看不断靠近的“常州”号导弹护卫舰,海盗们心生畏惧,上车调转车头往回开了30多分钟,要求军舰后退12海里。

海盗停留了2个小时后,重新将车开到海边放下船员,然后迅速离开。

船员们乘坐直升机分批到达军舰,停留3天后,被送至坦桑尼亚。中方将12名越南籍船员交与越方。7月24日,13名大陆籍船员抵京,吴朝义回到台湾高雄。

7月25日,张磊磊等6名河南汝州籍船员回到家里。在家门口,张磊磊6岁多的女儿有点认生,但一声“爸爸”让他泪水夺眶而出。

19个月的煎熬,571天的虐待,回家的温暖仍然抵不住“后遗症”的侵袭。头疼、眼花,是6名船员共有的症状。

张磊磊等船员称,合同期三年,还有被劫持的19个月,他们的工资却只拿到2年半左右,等养好身体后,他们将尽力争取属于自己的工资和应有的赔偿。

“绝对不让(儿子)去当船员了,就算一天挣一万,一亿,搬个金山也不让去了。”55岁的张金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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