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径宇
凌晨6点多,关掉吵闹的空调后,寒意袭来。飞机上的电视还开着,在介绍沙漠。蓦地,沙漠尽头出现一栋帆船形状的建筑。直升机盘旋在它周围,哒哒哒地响。嗬,下面怎么竟然是海。旁白道,这是世界上最豪华的酒店,里面到处是镀金的,没办法用星级衡量,号称超7星。按遥控板,接着睡。
又是沙漠又是海,还有什么酋长和王子,酒店的马桶还镀着黄金。我是在做梦吧,典型的海市蜃楼。
那年,我一个人住在某个省会城市的某个酒店里。每天晚上要到半夜才下班,走到大街上,常被荒凉感侵袭。
你说我,总是放不下,放不下面子,放不下恩情,放不下手里握住的任何东西,随便一个破玩意,只要认为是自己的,就放不下了,可什么是你的呢。
我才不跟你争呢,无数次争辩后的失落,已经让我在每次开口的时候,终于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醒着的时候会往下看。有时是雪山,雪光刺眼。有时是死火山,绵延百里没有一丝生命迹象。有时是沙漠,竟偶见点点绿意。有时是大海或湖泊,映照着飞机的影子。一路上,没看到什么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快到迪拜时,飞机离地面很近,沙漠里露出一条路来,偶见汽车移动。我下意识想到的是利比亚战争,以及那些追击卡扎菲的扛着枪的疯狂的人们。这个区域,2011年,是地球上最不安生的地方。
下飞机后,迪拜的神秘感荡然无存。旅行杂志上介绍的奢华的世界级城市,机场居然也很普通。我们一行人排队落地签。当地人白袍黑袍的,让我心生敬重,以及畏惧。前面办签证的几位工作人员是穿白袍的男子,眼神深邃,鼻子笔挺,胡子考究。他们互相说笑着,有时会低头发短信,我们这些风尘仆仆的人在他们面前形同空气。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唯一说的话,就是让坐在面前的人,把眼睛瞪大对准镜头,随后在签证上盖个章。
车穿过城市,换乘城铁,所到之处,同行的人都说,这放在中国不就一个二线城市嘛。只是,这里人的穿着,以及街道上的文字,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轻浮不得。
迪拜之行开始了。在世界第一高楼上望尽天涯路的渺茫,在世界最大的商场DUBAI MALL因为选择太多而无所适从的失聪,在叫做中国海或者北京楼的中餐馆吃饭时的狼吞虎咽,在谢赫扎伊德清真寺里赤着脚走来走去的信仰自卑,在大漠深处坐着越野车漂移腾跃的步步惊心。
迪拜于我,就是一场电影般的旅行,我记住的,于此地人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细节,我无从了解的,却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内心以及生活。那些白袍黑袍的人们,他们出现在我所见到的所有的地方,但他们于我,显然隔着好几个世纪的距离。是谁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坐在你的面前,却无从谈起。
每天,他们在天将亮的时候,开始祈祷,一天要做5次礼拜,时刻心怀真主。他们按照《古兰经》的教导,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色情,他们没有偶像崇拜,没有明星,没有榜样。他们从出生到大学毕业,都由国家护养。毕业后从事的工作也基本上不费什么力气——所有需要付出过多力气的工作,都由外国人完成。他们有的是祈祷的时间,有的是喝茶的时间,有的是交谈的时间,有的是沉思的时间。他们一生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纯洁地活着。
他们的工资已经很高,刚参加工作就能领到四五万迪拉姆(相当于七八万人民币),稍有履历,就能领到10万左右,而他们的高福利使得他们的工资成为纯利润。事实上,工资收入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补贴零用而已。他们给外地投资客担保所获得的保金,才是真正的暴利。
有钱有闲的人,在我所处的国度基本上是没有的。我的同胞有钱也忙,没钱也忙,因此,当我面对这些一个个气定神闲的人时,感觉自己执著的那些个理想和工作真的就像个笑话。
所以,当第二晚投宿于沙漠腹地的酒店时,我还在琢磨卢梭说的“人生而平等”究竟是什么意思。
沙漠里的星星果然异常明亮。繁星之下,仰望天空,深感天地将我包藏,几十年来沾染在身心的污垢和伤痕,在此刻真的一点都不再重要。你通体透亮,孑然一身。
听说酒店不远处的沙丘上,有肚皮舞表演,大家都去看了。我处理了一些邮件,默然下楼,一个人穿行在这座城堡的走廊和院子里。走着走着,被眼前巨大的露天泳池挡住去路。
我一遇到就迫不及待想让你知道的经历,在我30多年的生活里,就那么几次。此刻,我想立刻告诉你,这个四周都是沙漠的地方,出现了一面巨大晃亮的泳池,而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这泳池边上。如果我有抑郁症,就此溺水而亡算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身后不远处的喁喁细语。原来那是一小块下沉式的庭院,方方正正。下面坐着一位穿白袍的男子和一位穿黑袍的女子。男子很沉静地依着靠枕,女子站起来,给面前的篝火里添加木头,火光幽暗深红。
过了一会,一位美国男子,带着一对儿女来此。他们开始攀谈。女子脱下黑袍,一丝不苟地给好奇的美国小女孩穿上。美国男子箭步跑回房间,拿出相机来,给他的10岁左右的女儿拍照,一连迭声地感谢那女子。
我第一次看到了黑袍女子的真实样子。她上身穿着宝蓝色的毛衣,下身穿着挺拔的牛仔裤。她身材姣好,皮肤白皙,相貌清丽,一个典型的精心保养的中产阶级女子。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尤其是给那个小女孩穿黑袍戴黑纱时,像给自己的孩子整理衣装一样,充满爱意。在打量小女孩穿黑袍的样子时,她退后两步,弯下腰,眼睛明亮,笑容温婉。
在此刻,我对黑袍白袍的戒备和恐惧感一下子融化殆尽。
但没多久,她就开始穿。她的手法娴熟,三两下,就把自己重新装了进去,通体黝黑,只剩下一双眼睛。她回到他身边,两个人依偎着,看着篝火,不言语,也不做声。我想坐在他们对面,但没有,这静默像沙漠一样,让人不敢靠近和亵渎。
隔天,我们入住帆船酒店。有人问导游,我们是坐直升机进去还是坐酒店的卡迪拉克进去呢。导游说,都可以,不过得另加钱。于是,大家说,那就坐中巴进去吧。
在迪拜,旅行社大都用中国产的宇通牌中巴或大巴,据说价廉物美耐用。我在中巴车上被叫醒时,正听见导游埋怨说,这地方不就一个酒店吗,搞得跟军事基地一样。原来,没有预约的车辆是不能进入此关卡的。我一抬头,哦,帆船酒店,一面巨大的白帆顶天立地挂在眼前。
入夜,我睡在床上,平视所及,是静谧的深蓝色海面。我不确定,在什么时候,我曾来过这里,这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又理所当然的那般熟稔。
现在我又想,所谓迪拜,于我而言,从来都没有去过,那不过是我在中国某个城市的某个酒店里,在凌晨时分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