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永
从“维权”转向“乡建”,他们努力让村庄摆脱分裂,人与人之间不再疏离
在当地政府的眼里,杨云标依然是一个“破坏分子”。
不久前,他派团队里的一个人跟镇政府谈合作——他们有一支成型的文艺队,在宣传计划生育和各项政策上颇有心得,看政府能不能提供一些扶持。镇上的领导闪烁其词,但不信任早已写在了脸上。
湖北房县三岔村的向昌海,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事实上,在很多年之前,两人都已经完成了角色的转换:从之前的维权领袖,成为一名乡村建设分子。杨云标现在是安徽南塘兴农专业合作社理事长,向昌海是三岔村合作社的董事长。
这一身份转换的背后,是从本世纪初开始蓬勃兴起的乡村建设运动。由温铁军主持的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下称“乡建中心”),是这一运动的主要推动者。
“双输”困局
上世纪的最后几年,中国农村暗流涌动。在1994年的税费改革中财力大损的地方政府,开始通过增加税费的方式,试图把在改革中失去的财力,从农民身上补回来。
向昌海所在的三岔村,人均水田0.4亩、旱地0.54亩,人均年收入不足900元,每年的税费却达到了163元;而杨云标所在安徽南塘村,人均税费最高时竟然达到了300多元。
2000年3月,湖北省棋盘乡党委书记上书朱铬基总理,反映湖北农村的问题,指出“农民真苦、农业真穷、农业真危险”。
这种税费征收的任意性,还带来了乡村政权和基层政府的大面积腐败。由于吃喝严重,三岔村最后不得不卖掉了村委会大院。
不堪忍受的农民开始行动起来,各地的维权运动接连不断。由温铁军任社长的《中国改革(农村版)》,因关注农民问题,也成为信访的重地。在此做兼职的天津科技大学学生白亚丽,每天都会收到摁满手印的信访材料。
大学刚刚毕业的杨云标,带着女朋友回了老家,打算在此专心备考律师资格证。伸冤无门的村民就像遇上了救星,很快找上门来,向法律专业出身的他求助。
退伍军人向昌海则组织村民学习政策和法律,让在上访中一度迷惘的村民,重新坚定了方向。
1998年11月3日夜里11点,杨云标家里来了7个镇政府的人,对从睡梦中惊醒的杨说:“跟我们去镇里,有话要问你。”
初衷只是给村民写材料的杨云标从此惹祸上身。受到惊吓的女朋友离他而去,他家的门上也被人贴上了“再告状,小心你的脑袋”的恐吓信。
2001年,温铁军开始把此前一般的农村调研,发展为组织青年知识分子和大学生志愿者下乡,进行调研、培训和试验。他结合上世纪80年代从事农村改革试验区的经验,也融入了邱建生和刘湘波等青年人的提法,把晏阳初、梁漱溟等人在上世纪20年代创立、在国际上颇有影响的“新乡村建设”作为支农活动的名称。
2000年10月,安徽省委督查室派出督察组,会同市、区有关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来到杨云标家,对他的举报行为表示肯定,并开始调查南塘村的账目。最后,村支书、村主任和文书被查明共挪用贪污7万多元公款,村干部被集体撤职,三合镇党委书记、镇长等人分别受到党内或行政处分。
同一年,三岔村的问题也引起十堰市领导的重视,市长批示立即查账。2001年6月,房县经管站确认了村组干部中有16人存在不同程度的贪污、挪用公款等经济问题。
维权取得了胜利,但杨云标并没有感到快乐。由于被赶下台的村干部往往代表着一方家族势力,村庄变得更加分裂。“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村庄更加对抗,人与人的关系更加疏离,生活在其中的人更没有安全感。”他承认,常年的维权带来的后果是“双输”。
2003年暑假,白亚丽去了一趟南塘村,发现自然环境非常恶劣,干群矛盾非常突出。一个老人死了很久,身体都发臭了,耳朵被老鼠咬掉一只,他的6个儿子竟然浑然不觉。
2001年4月,南塘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维权积极分子唐殿林高票当选为村委会主任,杨云标则被选为村会计。
2001年8月,三岔村村委会选举。向昌海众望所归,当选为村委会主任。
当上村干部后,站在此前自己反对者的位置上,杨云标有了更多的反思。他发现,村干部有时候非常无奈,身不由己。“村委会选举制度设计的是让老百姓来选,是民主的,村官要对农民负责。但是实际的村干部的运行,你要对乡镇政府负责。你所干的工作都是乡政府安排的,你干得好与不好是乡政府来评价,福利考评是乡政府来做。制度安排和实际运行是有冲突的,村干部正好夹在中间,他实际上是扭曲的。”
向昌海也有这样的困惑。2004年,他对来村里调研的白亚丽说,他的工作,也就是调节家庭矛盾,上面来视察,负责接待吃喝,配合上面做一些最基本的村务管理。“最多也就是推进一下产业化”。
先提神,再合作
2002年,杨云标参加了一场由温铁军主办、主题是乡村建设的会议。一位来自香港的刘健芝老师的发言,让他深受启发。她说,我们是为了生活更美好,而不是为了抗争。“以前做维权,不是因为他恨,而是因为对生活的热爱。乡村变得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了,所以要抗争。”杨云标的朋友、目前在南塘合作社做志愿者的高琳说。
白亚丽说,乡村建设的最终目的是要农民联合起来,成立合作社。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的何志雄将这个逻辑归纳为: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原子化的农民的利益容易被市场忽略,通过合作,可以提升他们在市场中的地位。
但在陷入分裂的农村,让满腹狐疑的农民合作谈何容易!2004年,乡建中心在河南组织农民培训,给每人发了一个本子。一下课,农民就把发的本本夹走了。“他是怕东西放在那儿被别人拿走。一个本子尚且如此,更何谈把他们的钱放在一起!”
此外,长期的内耗已让农村毫无生机,这让合作缺乏必要的前提。所以,白亚丽们认为,农村建设的第一要务,是“提神”。他们打算从组织文化活动人手。
过去,农村曾经搞过文艺宣传队,有些人的家里还放着道具。当这些沾满尘土的道具被从床底下拉出来时,乡村建设的大幕就被拉开了。
几十年没有闻到文艺气息的农民,对这一活动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些坐在那儿满脸沧桑的妇女,跳起舞来就非常生动,“那种灵性、美感特别打动你。很多人突然发现,这才是生活。”
有些小学没有毕业的农民,却是编顺口溜的能手。他们把政府的政策编成顺口溜,传播的效果非常好。
刚开始,参加活动的都是乡建中心联系的一拨人,另外一拨人则冷眼旁观。后来,白亚丽试着动员这些家庭的女人,以点带面,最后把全家人都带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要抓住村里的核心骨干,找带头人。”
另外,他们还通过评选“十佳儿媳”等活动,重拾农村良好的风气。这些投入不大的活动,在讲究面子的农村引起了强烈反响。有的家庭放着鞭炮迎接,把奖状裱起来,放在堂屋的中间。那些不孝顺的
人则压力很大,不敢出来看。
一盘散沙的农民渐渐组织起来。以前村委会开会,叫不来人,现在让文艺队去,马上敲敲打打地都下来了。在节目的中间,他们会安排一些培训,文化的带动作用逐渐显现。
文化活动开展到一定程度,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到经济问题上来。“大家就会想,我天天蹦蹦跳跳,好像也解决不了我的收入问题啊。”这时候,合作社的问题就可以摆到台面上来。
农民对合作还是小心谨慎。杨云标的合作社一开始只有12人人户。“你也没有理论能说服别人,只能靠做事情。”他们第一年搞农资统购,价格比零售价便宜了10块钱,并且直接与厂家对接,质量有保障。当年秋天,合作社就增加了五六十户。
三岔村则对合作社有个筛选的过程。2004年,经过乡建中心的动员,该村成立了六七个合作社。但在操作的过程中,发现有的合作社效益一般。向昌海与大家讨论后,决定不再全面开花,而主要专注于当地的优势产业——茶叶。
在这一过程中,有人未能全面领会合作社的涵义,讲其理解成“只要合作就有效益”。于是,在有的地方,出现了一些不顾实际的低效联合。
乡建中心的何志雄后来反思说,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单纯通过合作社来提高农民的经济收入,是不现实的。一方面,农村的资源有限;另一方面,农民被束缚在生产这一环节,其他有利可图的环节像流通、加工和信息等,却被别人垄断,农民没有定价权。“我不知道仅仅从经济方面做农民合作的意义何在。”
除了上面的因素外,还有一个因素会影响合作的效果,就是带头人。原来的合作理论过多关注了合作的积极意义,却忽视了内部整合的成本。一个好的带头人,不仅要有政治指挥,以压缩内部的管理成本,同时要有经济的洞察力,以把握一个正确的方向。
与政府的隔阂
向昌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由于投资于茶叶这样长期的产业,三岔村合作社至今收益不大。南塘村的有机农业也没有做起来,现在只保留了两亩的试验田。由于缺少人手,统购统销也没有做起来。
2005年,杨云标开始做小额贷款。这已成为南塘合作社最主要的利润来源。他说,现在的小额贷款,有200万元的规模。去年下半年,每股分红200元。市盈率为10%。
在发展小额贷款之前,杨云标对农村信用社做了一个调查。他发现,农村信用社一年从农村吸收的存款有8000万元,但贷给农民的却不超过500万元。他就问,为什么不贷给农民呢?他们很需要。信用社的人说,一个农民也就贷三万五万,我要做信用考察,如果你不还,我还要请律师打官司,成本太高。而我给大公司贷款,一笔就有500万元,它还有楼房汽车做抵押。一笔500万,效率多高,我贷给你,十笔也不到五十万。“一个商业银行,追求的是自身利益最大化,不会追求民众利益最大化。”
杨云标就想,如果农民的钱放到农民自己的银行,会是什么概念?对于乡村的发展应该是一个推动力。他就想把这些钱留在农村,并用于农村的发展。
理论上是这么说,但做起来很难。大家觉得把钱放在他这儿,风险太大。不得已,他只好自己带头做,把自己的钱放在里面,规模不大,就二三十万。去年有一个大户参与,才开始一点点扩大。
要想从合作社贷款,首先得加入合作社。这要交一个100元或者200元的“入门费”。第二要找人担保,担保人只能是小额贷款基本股的股东。基本股的价钱,是每股2000元,最多可买5股。
在农村这个熟人社会,小额贷款的好处是很少出现坏账。高琳说,从2005年至今,南塘村的贷款没有出现一笔坏账。
事业渐入正轨的杨云标,开始重新思考跟政府的关系。他说,虽然有过非常不堪的记忆,但自己的这个槛已经过去。去年,当地曾经发生过一起恶性校车案件。受害人找到他,希望帮助维权。他当时就想,这件事如果上访,在那个敏感的时间,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都要受处理。但这样做不过是出了一口怨气。最重要的还是让受害人得到补偿,同时让违法者得到教训。他就跟政府谈,政府非常紧张,一上午就谈下来了。“后来政府还感激我们。”
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当地政府还是对他们保持警惕。“他们一直觉得你们是维权组织,给我们贴了标签,真正深度的信任还没有。”
相对于乡土建设一砖一瓦的累积与堆砌,人心的重建,会是一个更艰难更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