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桥
人类学中的“从孩称”或“从子称”的概念来自于泰勒 (Tylor 1889)所首创的teknonymy一词,它由希腊语词根teknon“孩子”和后缀onymy(来自于onuma“名字”)所组成,即“从孩称”的名称是从teknon+onymy(孩子+名字)而得名。弗雷泽的《金枝》中也早就描述了各种文化中从孩称的情况 (Fraizer 1922:457),虽然他那时还未采用teknonymy一词。此概念在格尔茨夫妇 (1964)阐述印尼巴厘岛的从孩称时得到了更详尽的论述。实际上从孩称是一个比较普遍的文化现象,只是运用范围不一样,有的是面称和背称都用这个系统,有的只是用于背称。比如,虽然从孩称在西方文化中很罕见,但是在某些场合背称还是有的,如一个母亲在幼儿园的门口吩咐自己的小孩说Give this to John’s mother“把这个交给约翰的妈妈”,因为此幼儿太小而不适合直呼约翰母亲的名字。有关汉藏语系亲属称谓的“从子称”系统已有很多文章和著作做过专论或涉及过,如早年的冯汉骥 (Feng 1936)注意到了汉语亲属称谓的矛盾,将平辈亲属称作高一辈的亲属,如丈夫将妻子的兄弟称作“舅”,妻子的姐妹称做“姨”,而妻子将丈夫的兄弟称作“伯”和“叔”,丈夫的姐妹称作“姑”。他认为这种现象源自于“从子称”。近年的周庆生 (1994)也对西双版纳傣语亲属称谓作了比较详细的描述,对其中的“从孩称”进行了分析。郑贻青 (1994)对广西靖西壮语的“从子称”也有所涉及。余光弘 (1998)和简鸿模 (2004)对台湾兰屿的雅美族的“亲从子称”进行了描述。但是,毛南族的这种“名从幼称”则不一定与“子”有关,它只与“年幼”有关。而且,这个文化现象对毛南族的日常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目前,对类似于毛南名从幼称这种习俗的文化功能尚缺乏描写。下文将做个初步分析,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根据笔者在广西环江县的田野调查,毛南族存在着一个“名从幼称”系统,它适用于几乎所有的非官方活动中,包括面称和背称。虽然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官方的汉名,用在填写各种官方表格等,但是非官方的成年人之间的活动,特别是在毛南社区内部,罕用汉名。它除了与上述所说的“亲从子称”有相同之处外,还有自己的特点。其相似的地方是,将丈夫的弟妹称做父亲的弟妹,将妻子的弟妹称做母亲的弟妹,即“从子辈称”,就是从儿子或女儿的角度来称呼平辈的亲属,例如:
西双版纳傣语的“从孩称”只用于平辈和长辈,而且这些称呼是以自己的孩子作为参考点来称呼别人。所以,自己没有孩子则不能采取这种方法称呼别人 (周庆生1994),如表二所示:
西傣的“从孩称”称谓系统其特点是“呼者取向”,即被呼者因呼者与呼者孩子的关系得名,如呼者无儿则该系统不成立,这一特征与许多汉族地区的称谓情况相似。而表三中所显示的毛南族的相应系统的特点则是“被呼者取向”,即被呼者因被呼者与孩子的关系而得名,呼者是否有子嗣并不影响该系统的成立。毛南语的这个称谓系统在对呼者和被呼者的限定方面与西傣也有所不同。在西傣的称谓系统中,呼者的身份变化引起被呼者称谓的变化。而与西傣相比较而言,毛南语的这个系统对呼者有无子嗣没有限定,而对被呼者却有限定。也就是说,此称谓系统中的被呼者随着自己的有无子嗣以及辈份增加的变化而不断变化。
表三:毛南语的名从幼称系统
从表三中可看到,所谓的毛南族的“名从最幼称”是按照被呼者家庭中“最幼辈成员”来称呼,即根据家庭中最小一辈的名字来称呼。因为被呼者一增加子嗣就必须改名,所以一般来说是以第一个孩子的名字而得名。一经改名,则不能再使用自己的名字,毛南社会中不希望别人直呼其名。毛南族有一个完整的称谓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一个人的一辈子必须根据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多次更改自己的名字。从表三可看到,一个毛南人一生按毛南文化的要求一般要改十几次名字。
值得一提的是,与台湾兰屿的雅美族的称谓不同的是,在祖辈,毛南族并不一定按长嗣来称呼。台湾雅美族的“亲从子名制”共有六级称谓。根据余光弘和简鸿模的描述,台湾兰屿的雅美族的有关称谓系统可归纳为表四:
表四:雅美族的亲从子名制
而毛南族对孙辈或曾孙辈的称呼并不受子辈排行的影响。比如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果自己有三个儿子,第三个儿子先有孩子的话,不管这个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自己就随这第三个儿子的孩子的名字来称呼,而不用等长子有了孩子后才从长孙称呼。这种情况今后再也不改变。比如有的家庭在这第一个男孩子出世前,父亲从长女称为tε2ʔbjek8(父亲+女孩)“女孩的父亲”,祖父叫kɔŋ5bjek8(祖父+女孩)“女孩的祖父”,其他的家庭成员依此类推。这种称呼一直用到生下第一个男孩并取名字叫“昆”,这时父亲则改叫 tε2khun5(父亲 +昆) “昆的父亲”,祖父改叫kɔŋ5khun5(祖父+昆)“昆的祖父”,依此类推。此时,长女才取名字叫“秋”等。但是在有些家庭里,如第一个孩子为女孩,也有迟迟不给她取名的,而只叫她nuŋ4“小妹”或者ʔbjek8“妹妹”,直到第一个男孩子出生并取了正式名字后这个女孩才取正式名字。这是因为这个家庭里的成员想有一个持续时间较长的称谓而不会由于女孩长大出嫁后再根据现有最小家庭成员来改名。
弗雷泽 (Frazer 1922:457)发现,从子称在某些情况下有所变通。在一个纯粹的马来社会里,如果一个人没有孩子则根据他的弟弟的名字来称呼。与之相应,毛南的“从幼称”也包括了“从弟妹称”。就是说除了长辈按晚辈的名字来命名外,家庭中最小一辈的成员的称呼也可以遵循“从幼称”的称谓系统。那就意味着这个“幼”不但指“辈份小于被呼者”,而且包括“排行小于被呼者”。毛南族的从幼称谓是由下而上呈辐射状,其辐射源不一定是最小辈份的长子或长女,也可以是最小年龄的弟弟或妹妹。一个人如果有几个子女的话,毛南人经常地将自己的大儿子叫va:i4“哥哥”,大女儿叫vε2“姐姐”。初看上去这似乎是在教育年幼的弟弟妹妹如何尊重和称呼同胞中的长者,但实际上不但被呼者弟妹在场时如此称呼,在其它弟妹不在场的情况下也仍然如此称呼他/她。如果这孩子到了生育年龄仍未有子嗣,甚至到了古稀之年,父母可能仍然会称呼他/她为“哥”或“姐”。由于自家人从来不叫自己年长孩子的官名,以至于2004年谭姓家族的长老们在编纂家谱时遇到了困难:他们进行挨家挨户的登门拜访、收集资料时,很多毛南家庭的老人只记得自己的孩子为va:i4“哥哥”或vε2“姐姐”而忘记了他们的官方名字,这曾使家谱编纂人员头疼不已。这些家庭里的父母将他们那些已进入中老年的孩子们仍称作“哥”或“姐”,是为了给无嗣的他们保留部分面子,因为在这个年龄阶段仍直呼其名在这个社会里是一大忌讳。唯一能为无嗣者挽回面子的社会称谓是geononymy“从地称”(Lee&Kim.1973:31-46)。毛南族成年男子在社交场合中在不知对方家庭背景的情况下有时采用其所来自地区来称呼,如kɔŋ5ja:u6lu6“内卢公”或者kɔŋ5hɯ1ljɔk8“六圩公”等,即来自内卢的男子或来自六圩的男子。
名从幼称意味着毛南族的父权制只是在不久前才形成的。英语文化中的从父称Jackson(杰克+儿子)“杰克逊”以及阿拉伯民族中的Osama bin Mohammed bin Awad bin Laden(欧萨马·本·默罕默德·本·阿瓦德·本·拉登)“拉登的儿子阿瓦德的儿子默罕默德的儿子欧萨马”是将自己的名字体现在父亲的名字上,即本人的名字参照于父辈。这除了蕴含着家庭关系的历史,它还显示了父权的重要性。而毛南族的从幼称tε2khun5“昆之父”则本人的名字参照于晚辈。这种亲属称谓倾向于注重家庭的未来,没有体现父权。而实际上,毛南人的父权相对于舅权的来说呈现出一种较弱的倾向。很多人的研究表明舅权在毛南族中仍很盛兴。在毛南社会中的舅权实际上是母权的一种体现方式。它出现于母权渐衰而父权渐盛的过渡时期。
作为毛南族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名从幼称”反映了历史上毛南族对本族群延续与扩展的强烈期望。若按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主义的观点来分析社会习俗的功能的话,则某文化现象是为了满足社会中各个体的种种生理和心理需求而存在的,是一种适应环境的工具。而符号人类学家格尔茨也曾说过,他赞成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人类就是悬挂在被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并认为文化就是这张网,而研究这张网就是阐释文化现象的意义 (Geertz 1973:5)。韦伯的所谓意义网络(webs of significance)实际上指的就是语言的概念系统,人类则是受到这些概念的制约并按照这些概念框架来行事。其实,毛南族的“名从幼称”就是毛南文化这张网上的一个结点,每个毛南人也会悬挂在上面。这个从幼称系统是为了确保人丁兴旺和族群延续而产生并存在的。毛南族聚居区位于桂西北地区,该地为喀斯特地貌,地势较高,降水稀少,加上雨水大都渗入地下河而流失,农田的灌溉实为巨大挑战,这使得该地区农牧业发展颇为困难,人们对生活和生存可以说是充满了极度焦虑。处于不利环境中的族群往往对本族群的繁衍兴旺显示出更大的关注度。这种群体心理随着时间的推移便自然而然地融入自己的文化中。最后甚至形成了一种马林诺夫斯基概念里的社会工具,或者说变成了韦伯和格尔茨的“意义之网”上的一个结点,构成了族群行为规范的一部分。
格尔茨 (1973:368-379)认为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人的“从孩称”的社会文化意义是“生育的重要性”。无子嗣的巴厘成年人不能参与重要社会活动,比如村议事会,有些无子嗣夫妇甚至被驱逐出群体外。根据格尔茨的研究,巴厘人的社会身份 (identification),即“从孩称”,来自于生育,即他是否有后嗣。人的地位不是随年龄增加而升高的,而是来自于他的社会再生力 (social regenesis)。格尔茨对巴厘人的研究表明成年人只有对社会的再生有所贡献才被尊重,而且一个辈份多而少子的家族比辈份少但多子的家族受到的尊重要多。就是说,一个人并非由于他是谁的后代而是由于他是谁的前辈而受重视。这种命名方式说明了“从孩称”是一种向前看的世界观 (Ogawa Ryo 1992:26),一种期待群体繁衍不息的文化特征。
毛南族的“从幼称”实际上确为一具有强大社会功能的符号系统,它作为族群里的行为规范指导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在毛南族的传统社区交际中,一个成年人被称作“某人之父/母”、“某人之祖父/祖母”代表着社区成员对其拥有子嗣的一种肯定。而若一个人到了中年如果仍被直呼乳名或汉语名字,则代表着对其无嗣状况的否定,只是这种否定意义只是隐性而非显性的。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人们都设法结婚生子。如由于特殊原因而在不惑或者知天命之年仍未能结婚生子,将会被族人另眼相看。这充分说明了毛南社会对社会再生产的重视。毛南族的一个家庭中如果增添的第一个后代为女性,则先不给她起名字,直到第一个男孩出生,从此各父辈祖辈才以此为依据而取名。这表明了毛南人的社会地位跟生男生女有很大关系。这个推断在毛南族的另外一个文化现象中也得到了证明。比如,毛南族的另一个传统文化组成部分“肥套”间接隐含着毛南族对家族延续的重视。所谓“肥套”就是做道场之意,是一对夫妇结婚有子后对万岁娘娘做的还愿仪式。传统上这种仪式在毛南族中是强制性的,只要婚后有子,人生的一辈子必须要做一次。按传统习俗,毛南族人结婚时对神灵口头许愿,希望早生贵子,新房门框上挂起红布条,象征搭起了“红桥”,祈求万岁娘娘通过它来向新婚夫妇送子。许愿送子亦称“求花”,而“花”即孩子。不久后如有孩子必须向万岁娘娘还愿。传统上,还愿活动以18头牲畜来敬万岁娘娘等诸神,如因经济等原因未能举行该仪式,则下代必须补做,且牲畜数量需翻番。而如推至第三代才做,则牲畜数量再翻番,即72头 (蒙国荣等1988:167)。这足以看到毛南族对结婚生子的重视。另外,主持还愿仪式的师公必须是已婚且男女后嗣双全。有无子嗣的社会地位差别与格尔茨所报告的巴厘人的情况相似。这反映了毛南族从幼称的文化功能是为了保持或促进社会团结和稳定。
毛南族的“从幼称”作为一种文化结构起到社会控制的作用。亲属称谓本来只是在一个家族范围中各种权力和义务关系的体现,这些社会关系发生变化之时称谓也随之产生变化。但是这个称谓系统一旦建立起来则会对社会成员的行为产生强大的制约作用。毛南人成年以后都期望采用这个系统来称呼自己,这是自己在家庭或社会中建立威信的一个重要途径。因为作为一个有后嗣的长辈出现在其他社会成员的面前是很重要的。弗雷泽描述了印度尼西亚的西里伯斯岛 (印尼苏拉威西岛之旧称)上的土著人一般不直呼成人的名字,而是先问他孩子名,然后称他为“某孩子爸”(Frazer 1922:457)。在毛南地区,一个外村人来到村子里时,村民们一般在聊天中经常借故先问他孩子多大、叫什么名字,以方便称呼他为“某某的父亲”等。如果这个人年龄较大就先问他的孙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等等,以便能叫他“某某的祖父”等。这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韦伯的社会文化结构决定社会行为的假说。毛南族的从幼称迫使人人必须生儿育女,如果有的人年龄已大而仍未有后则设法收养一个孩子,以便自己能改名为“某某的父亲”,然后是“某某的祖父”。否则自己便一直被村里人直呼其名,这对一个中老年人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如果像英国人那样一辈子都可称作John的话,则无需像毛南族那样因此而被迫收养一个孩子。这个称谓系统的社会控制作用可见一斑。
总之,毛南族称谓系统总的原则是“被呼者取向”,不同的辈份之间被呼者以最幼辈份作为基准点而获得称呼;同时,在同辈份中被呼者又以最年幼同胞为基准点而得名。毛南传统文化要求人们必须以从幼称来称呼其社会成员,这使得每个社会成员设法在一生中多次改变自己的名字以便融入社会。这促使毛南人设法结婚生子,保持毛南社会的再生产。如因某种原因而无嗣则须以领养来代替,满足社会的期待。这是文化结构反过来制约社会行为的一个例证。毛南族的称谓系统的内涵非常丰富,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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