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学华
1
农历七月,正当我家乡洪村的晚熟荔枝刚刚上市的时候,在洪村的荔枝园里,发生了一起案子,一个中年男人在同他年轻的妻子房事时死了,死因并不是人们所传闻的“马上疯”,而是蛇毒中毒。死者的左小腿让毒蛇咬了一口,当时可能只有轻微的疼痛,而死者正沉浸在性爱的快乐中——“痛并快乐着”——所以并没有在意;或者他在意了,可是,他一定认为那只不过是一只蚂蚁,乡下的又黑又大的蚂蚁很多,胡乱地爬到人的身上张口就咬,所以他继续着他的快乐,直到他的肌肉开始打颤。但他当时的快乐正进入最高时刻,他没想到这也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那声音是痛苦的,也是快乐的,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无穷无尽的快乐的巅峰,声音尖利而含混,听不清他叫了什么,或者他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发音,只是尖叫。到了后来,声音持续了若干秒钟之后,骤然停了下来,他整个人也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压倒在女人身上,口中不断吐出的白沫和粘液也沾到了女人的嘴唇、脸颊和胸脯上。女人,依然沉浸在性爱快乐中的女人,猝然间无法明白这其间的变化,所以就僵住了,僵住了若干秒钟,接着也尖叫了起来,惊恐的含着泪音的尖叫。她奋力将压在她身上的躯体推开,但不知怎么搞的,她推了两次,都没有推开。我想,她一定太过于恐慌了,再说,她的身体也过于娇弱,所以她的力气不够,直到第三次,她才把压在她身上的沉重的躯体推到一边。这时候她十分恐慌,抓起扔在旁边的真丝内衣,狠命地擦她的嘴唇和脸颊,前面一会儿,不过几分钟之前还同那个死者紧紧接吻的嘴唇,被她过于用力擦得红了起来;然后她还用她的同一件内衣擦胸脯和下体,也是十分用力,仿佛要把死者留在她身上的一切都清除干净。当然,那个时候,那个男人还没有死去,还在她的身边蜷缩着,不住地痉挛,口中不但继续吐着白沫和粘液,也吐着含混不清的低语,一个垂死者的逐渐低弱下去的呻吟。她迅速地穿上了裤子,接着她想穿上上衣,但发现上衣已经让她自己擦了秽物,脏了,所以她就扔了它。她一把抓过扔在旁边的一个新近流行的时尚坤包,翻了几下,没有翻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只好又拎起了被她扔在一边的真丝内衣,抖动了几下,衣服舒张开来,可以明显地看到被那擦了秽物之后的污痕,她失望地垂下手来,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声,只有蝉在无聊地声嘶力竭地嘶叫。于是她果断地从旁边的许多瓶矿泉水中拿出一瓶来,开了,倒到衣服的污痕处,狠命地搓揉了几下,又倒了水,再搓揉,然后闭起眼睛,将衣服穿到身上去。穿好衣服之后,她悲悯地看了看她那即将死去的丈夫,她的丈夫此刻已经不再痉挛,呻吟的声音也低得难以听清了,于是她赤着脚,望着四周如堡垒一般团团包围着他们的荔枝树,绝望地叫——
救命啊——
荔枝树的冠盖十分阔大而绵密,呼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下子就被荔枝树林吸收了,传不出去,所以,她第二次叫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那种焦急,而是显得有气无力。
来人呀——救命——
一开始她居然没有想到要打手机求救,只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她的小巧玲珑功能齐全而强大的手机,于是她掏出手机慌乱地按了110。110很快就通了,她一边哭,一边说。虽然语无伦次,含混啰嗦,词不达意,但她总算使110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大约是110的同志提醒了她,之后她又立即拨打了120。
打完电话之后,她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坐在她丈夫的旁边,绝望地看着他肿大而变黑的左腿,看着他渐渐地不再动弹。一动不动的时候,他的模样儿十分丑陋而淫秽,因为他依然赤身露体,没有一块布片遮蔽。于是她从旁边的地上拣起了他的白色上衣,飘飘地覆在他的腹部。
做完了这一切,她仿佛放松了似的,坐在地上,背对着她的丈夫,有一声没一声地哭。
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我没有注意到底多长时间,来了一个人,她听到了脚步声,立即站起来,看清了来人之后,她依然立着,来人却一把搂住她,像是安慰她似的说着什么,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她不再挣扎,只是默默地垂泪。
她名叫曾芸,二十三岁,比我小两岁,她的家就在我家的斜对面,她的丈夫名叫宋果,是我的堂叔,他死去的时候,刚满四十岁。那第一个从荔枝林中冲向她的人,名叫时东,是我的朋友和同学,我的邻村时墎村人,和我同岁。
2
时东埋伏在荔枝园里,这是一目了然毋庸置疑的。时东从树丛中冲出来的时候一定非常得意,因为我看见在曾芸孤单无助被他揽入怀中的时候,他不断地喃喃自语,貌似在安慰她,其实是在赚她的便宜。他的手不住地抚摸她瘦峭的肩部,抚摸她小得不能再小的腰肢,抚摸她滚圆的屁股……我的眼中要喷出火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或者稍微长些,我听到公路上传来120急救车的怪叫声。曾芸这时候已经挣脱了时东的掌握,她打了几个手机,大约是引导医生到现场来。我发现她的气色好了很多,情绪也镇定了些。
那些醫生拿了急救器材在迷宫一般的荔枝园里乱窜,燠热的天气把他们折腾得浑身是汗怒气冲天。他们终于来到现场,掀开死者身上盖着的白衣,一眼就看出人早已死去,并且显然是蛇毒中毒。夏天里毒蛇满地里乱窜,有时还跑到城市的居民家中,何况在田野山间,在满挂荔枝的果园里。医生从现场零乱的遗物中马上就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做鬼也风流呢!一个医生淫邪地说,他们偷情的时候,一条毒蛇路过,实在看不惯,就咬了男人一口,就这样。这个医生一边说一边看着赤裸的尸体。
医生来的时候,曾芸就一直哭,十分的凄苦和无助。但医生白跑了一趟,看到了这淫秽不堪的景象,心中不免有气。另一个医生,从样子上看,似乎是这几个医生中的头,说:你们是夫妻吧?
曾芸点头。
你们要搞,也不能到这荒山野岭来乱搞!天气这么热,毒蛇满地跑……医生因为气愤,说话有点乱。这地方当然不是什么荒山野岭了,这是我老家洪村的荔枝园,离洪村走路不过十来分钟。
曾芸还是点头。
你也看到了,人早已经没气,我们没办法起死回生……把账单拿来。这个领头的医生接过一个医生递过来的账单,说,你现在就付了。
这时候时东充当起了英雄,他替曾芸接过账单,看了看,说:五百!怎么这么贵!你们跑到这边来,什么也没有做!
我们怎么没有做!这么热的天!这么远的路!我们辛辛苦苦跑到这鬼地方来,就看一个死人!是谁打的120?你们打120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是要收费的吗?
可是也没有五百呀!
远路,下乡都要额外收费的!
时东还想说什么,曾芸已经从她的时髦的坤包里拿出了五张粉红的钞票来,递给了医生。
两个二百五!医生接过钞票走开的时候说。
医生们准备原路返回,因为不甘心空手回去,所以,先是一个医生去摘荔枝,接着所有的医生都去摘荔枝了。
你们摘荔枝是要钱的!时东向他们喊。这回他是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
这喊声果然有了效果,医生们终于停下了还不习惯于摘荔枝的手,悻悻地心有不甘地观望着,准备离开。可是这时候,不知为什么,一个女医生尖声惊叫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其他的医生大叫。
有蛇!女医生惊恐地说。
在哪里?别怕!有没有被咬了?我们带来的蛇药还没有用呢。
女医生用手指着她身边的草丛。这一片茂密的草丛原来是种番薯的,现在改种了荔枝,野草比较茂盛。
领头的医生小心地走过去,果然看到了一条毒蛇。
银环蛇!他叫。他一定对蛇很熟悉。
咳,是头死蛇……只有头,没有身子,看你们怕的。
他兴奋地抓住了蛇头,向众人扬了扬,仿佛在展示他的战利品。
这时候,我想,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于是我从我藏身的荔枝树上跳下,向因为发现了毒蛇而兴奋不已的人群走去。
他们突然看到来了一个人,就有些莫名地看着我。
我不理他们,径直走到曾芸的身边,然后转身对着医生。
为什么这蛇只有一个蛇头,它的身子呢?我说。
身子?领头的医生说,是啊,身子呢?身子在哪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家不由地往四下里看。
有人杀了一头银环蛇,把蛇头扔在这里,把身子给带走了。他一定拿回家去了,蛇肉汤倒是不错,可以解百毒。医生说。
我走到了宋果叔叔的身边,装着刚刚知道的样子,悲伤地看他。我不能让人知道我一开始就在窥视,那样的话,天晓得他们会怎么想。
我仇恨地看着时东,顺便把仇恨的目光移向在紧靠在时东身边有些不知所措的曾芸。
婶婶,我叔叔,就这么,死了?
我……她又一次低头哭了起来,带着委屈的样子。那样子把我的心也哭软了。
医生!我说,你们确定我叔叔是被毒蛇咬死的吗?
医生们对于我突然出现之后产生的新情况也有些不高兴,天气这么热,又不让他们摘荔枝,他们现在急着要回去了。
我们检查过了,是死于蛇毒中毒。领头的医生说。
那你们能确定是中了哪种蛇的毒吗?
这个……大致可以判断,死者的症状是神经毒素中毒的结果。但是,还不能完全确定,因为我们毕竟还只是肉眼观察。如果要鉴定,我们需要采样,拿回去鉴定。
我不理他的官样话,说:有没有可能是这条蛇,银环蛇,咬了我叔叔呢?
怎么可能呢,女医生说,那蛇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蛇头。
银环蛇是神经毒,有可能。领头的医生说,如果这个蛇头是新鲜的,就算它被砍了下来,蛇头也会张开,在一两个小时内,它仍然会咬人。
用死蛇的蛇头咬人?女医生惊讶地说。
这么说,我叔叔的死有可能是被謀杀的。我坚定地说,婶婶,你应该向公安局报案!
我已经打过110了。曾芸很不高兴,她本来就是不高兴的,这一天,上午还没有过去,她就受到太多的惊吓了。
但是110没有来,你报的不是谋杀案。我来帮你打110!
不由分说,我夺过她的手机。
3
又过了半个小时,警车就来了。那时候120的医生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守着我可怜的叔叔的尸体。曾芸仍然用那件白衣盖住了尸体那个不雅的地方。苍蝇和蚂蚁们都已经来了,成群结队地围着尸体忙碌,我们只好躲到旁边的一株荔枝树下去。我们三个人各怀心思,因此都不说话。为了解闷,我随手摘了几串荔枝来,分给了曾芸和时东,自己留下最大的一串,吃着。时东也和我一样吃着,而曾芸勉强剥了一粒,刚放入嘴里,咬了几口,就开始呕吐起来。那是真的呕吐,因为她吐了一小滩,大约把原先胃里留存的不太多的东西也都吐了出来。她这一吐,搞得我都没有心思吃荔枝了,而且时东假装关心她,为她抚背、递矿泉水。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背过身去,把一串饱满的荔枝一粒一粒地摘下,再一粒一粒地扔到远处。
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胡不奇是我们洪村人,他比我们年龄大些,但比宋果叔叔小,大约三十四五岁,我同他接触不多,只知道我们洪村有这么一个官儿,小时候大约也是见过这个同村的“大哥哥”的,但没有太深的印象。听说他很小就到县城读书,后来是入了公安局,最后当上了官。
胡副队长指挥他带来的警察勘查了现场,又看了看蛇头,再简单地问了我们几句,他对我说的“可能的谋杀”很重视,因为他马上下令警察们去找那个蛇身,而且不久果然就找到了蛇身,恰好就与蛇头吻合。这样他就把我们三个人都带走了。警察们开车走之前都很兴奋,说胡队长几乎不带他们到他的老家吃荔枝,这次逮着了一个机会,机不可失啊。警察是说到做到的。他们爬到树上,连着树枝一起成串地摘荔枝,然后再用绳子绑起来,这样虽然他们预先没有带袋子来,也可以成捆地带了荔枝走。警车里塞满了荔枝。
到了公安局,警察们忙着分荔枝,所以就把我们扔在一个房间里不管,到了中午,他们叫快餐来让我们吃了(我们自己付的钱),然后在傍晚时分,他们把我们三个人分开来审问。
审问我的是胡不奇副队长,看得出来,他对我说话特别地热切,他对我很感兴趣。这让我十分感动。我想,就凭他对我的这份重视,我也要报答他。
我从小就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既不会孔融让梨,也不会七步作诗,因此家里人都没有把我当一回事,我一家兄弟姐妹三人,我是老二,我姐姐从小读书读得好,每次考试都是满分,家里人十分疼爱她,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身,要不,家里人会对她寄予更大的希望。我弟弟十分调皮,但脑瓜子十分活络,很多事情,他几乎是不用想就能知道前因后果,很多结构复杂的家用什物坏了,他看一下就能搞清构造,修复如初。他读书时数学学得特别好,老师私下里说他是“天才”,因此他是我家乃至于是我们家族的希望。只有我,木讷无文,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因此不受人重视。我读书也没有出奇的地方,勉强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因为不受人重视,所以我不想太早走上社会,就继续求学,又勉强考上了研究生。我姐姐上大学之后就留校了,并且同她的老师结了婚,当然早已当了母亲;我弟弟觉得读书没有趣味,高中没毕业就开了一家公司,现在公司十分成功,他成了人们羡慕的“款爷”,有着无数的钱财和女人。只有我,依然默默无闻地读着书,过着平庸的生活。
胡副队长说:蛇头是你发现的吗?
不是,是一个女医生发现的。
于是我向他详细地讲了我到达现场之后所发生的那一幕。我是很小心地说着这些故事,生怕出现什么漏洞。当然,我叔叔没死的时候同我婶婶的风流故事我是不说的,否则,只要胡副队长问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你叔叔到荔枝林中去,应该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第一次。我肯定地说。我放假从学校回来一个多月了,我知道之前他们有过一次,也是这样背了个大布包去荔枝林中,他们是夫妻,他们喜欢浪漫,这是他们的权力。
但就是这样,我还是渐渐落入了胡副队长的圈套。他干笑了一会,然后说:我问过到达现场的医生,他们说你婶婶曾芸不愿意报案,是你坚持要报案的,是不是这样?
是的。
为什么?
我从胡副队长随意而平淡的问话中感受到了威胁。他是不是怀疑什么呢?
为什么?我说,我是一个读书人,我觉得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一个合理的结果,所以我觉得我叔叔的死既然有疑问,首先得报告警察,让警察去得出结论。
他笑了笑。因为他知道我刚才的话虽然冠冕堂皇,却绕了一圈什么也没回答他。
当时,在现场,除去医生,就只有你们三个人。你是不是怀疑时东杀了你叔叔?
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我怀疑有什么用呢?
他默默地看着我有好一会儿,这才说:好,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的,任何人也别想欺骗我!
他离开了。晚饭的时候还是吃快餐,但我没有再见到曾芸和时东,吃过饭他们就把我送到了拘留所,关在一个单人间里。那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铺,连草席也没有。
我躺在床板上,在蚊子的无穷无尽的问候里想着曾芸。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这样躺着,但很快我的眼前就现出了她与宋果叔叔不堪入目的一幕。为了抗拒这景象的折磨,我把全身脱个精光,只剩下一条裤衩。于是蚊子们兴奋地涌来同我亲吻,我一动也不动,我绝不屠杀这些可怜的小动物。也许在这个晚上之后,它们的后代将会更加壮大呢。
4
我十四岁、曾芸十二岁那一年,二十九岁的宋果叔叔结婚了。那时候宋果叔叔的家很穷,花了两千块钱从人贩子手中买到了一个外省的女人,二十岁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比宋果叔叔还老。结婚之后的宋果叔叔为了养家,开始做起鱼货生意来。之后的几年,生意越做越顺遂,宋果叔叔赚下了大钱,于是宋果叔叔借口这女人不会生孩子,而且结婚的时候只办了酒席没有领结婚证,就把女人给赶走了。那女人哭哭啼啼不肯离开,宋果叔叔扔给了她三千元钱,让人把她送到城里,女人只好离开了。
实际上,发了财的宋果叔叔是看上了家境贫寒的曾芸。曾芸的两个哥哥都是农民,也种了几亩荔枝,但人穷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像人富一样,由不得人。两个勤劳的农民无论怎样劳作也富裕不起来,连老婆也讨不来,曾芸的大哥也花钱买了一个外省老婆,但那个年轻的女人根本就不想呆在没有希望的家庭里,所以找了个机会,卷了大哥所有的积累,逃走了。宋果叔叔这时候经常关注曾家,给曾家注入了许多资金,不但没有利息,甚至没有讨还的意思。曾家的大人对宋果叔叔的行为看在眼里,也明白他的意图,但那个时候曾芸还小,他们就以她还小为由,继续牵着宋果叔叔。曾家也有自己的盘算,以曾芸的姿色,应该能嫁一个好人家,如果以后能找到一个比宋果叔叔更好的,能够还得起宋果叔叔的钱,自然不会把年纪轻轻的女儿嫁给一个老家伙。这样一直拖到曾芸二十岁。宋果叔叔其实也明白曾家不会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白嫁给他,心中就急了起来。曾家因为钱有来路,花钱的手就大方了,结果几年下来,曾家已经欠了宋果叔叔十几万,果断的宋果叔叔害怕夜长梦多,而且为了曾芸,他几乎没有碰过女人,不想再等待下去,因此就叫来了曾家的两个兄弟,说只要把曾芸嫁给他,他就不要他们还那十几万,而且每人再送一万。两兄弟那会儿心中已经有数,就说如果能开一家小公司就很好了。宋果叔叔一咬牙也答应了。这样,几天后,宋果叔叔找了一个理由请曾家兄妹,在酒桌上,两个哥哥一定要不会喝酒的妹妹喝酒,曾芸果然很快就醉了,而且,我后来知道,两兄弟还让曾芸喝下了渗有安眠药的饮料,两个兄弟亲手把自己的亲妹妹送到了老色狼的床上。那之前,曾芸还从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
一个月后,曾蕓结婚了。我家乡时兴返古的习俗,新娘是坐轿子的。曾芸坐在八个人抬的轿子上,头上盖着薄薄的几乎透明的红盖头。在吹鼓手震天介的鼓吹声中,曾芸木木地坐着,像一个死人,因为她的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我抓了一条板凳,放在我家的门口,然后我就坐在板凳上等着送亲的队伍。我坐得太出来了些,占据了一些路面,虽然还有足够的宽度让送亲的队伍经过,但毕竟还是会让送亲的队伍有些许的阻滞,于是许多的鞭炮在我的脚下炸响,硝烟弥漫,我仿佛置身在哪一部战争电影的最激烈的战斗场面中。当轿子在我的面前经过的时候,那个雕塑一般的面颊上突然淌下了两行清泪,两口枯干的井里骤然间泉水奔涌。
我一定是被谁推了一下,因为那时我从板凳上跌倒了下去。
5
我被关进拘留所的第二天,我的父母才得知我的确切消息,因此一大早就来看我。我那个时候刚刚睡着,只好红着眼睛起来。看到我满脸满身的红肿块,年老的母亲哭了起来。
我说:我不愿意亏待蚊子,因此将来蚊子也不会亏待我的。
果然,我的父母以为我作奸犯科,长吁短叹,我只好耐心地解释,大致讲了事情经过,说下午他们就会放我回家了,他们只是没有招待所,所以才让我住在这地方。
我又问:宋果叔叔收殓了吗?
这么热的天,不收殓还行吗?他们说,不过要等到“头七”才能埋,但是县里的民政局知道了,硬要送到火葬场去,所以宋果现在已经在火葬场冰冻起来了。
他走的时候我要去送他。我说。
我父母走了以后我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傍晚时分,居然没有人打搅我。我觉得头有点疼,心里想着,胡副队长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整天的时间,不知他是不是进行了调查,又是怎么调查的。到了晚上,他就会经过推理,得出一个结论的。
五点多钟,我想该是吃饭的时候,胡副队长派人来把我带到了公安局。
我仍然没有见到曾芸,也不知道公安局是怎么对付她的,但被请到公安局来,倒是让她省去了许多接见吊唁时装模作样的眼泪。
胡副队长见到我,指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然后说:你吃了吗,晚饭?
我摇头。
这个案子,他沉吟着说,我想在吃饭之前把它了了,之后,你就懂得是回去吃饭还是仍在拘留所里吃。
你倒是顶性急的。我讥讽地说。
他不理会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来给我,说:你的问题,就从你开始——你同曾芸是青梅竹马,在曾芸结婚的时候,你特地从大学——西安——赶回来,你悲痛欲绝,大闹送亲队,还同曾芸的兄弟打了起来,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随便问哪一个洪村的人都知道。
我笑了起来。但我只是笑,我无法解释。
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当时,是因为我坐到太靠近路的中央,所以拥挤的迎亲队伍把我挤得摔倒了。就这样。可是若干年后,这个故事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打架事件,胡副队长调查的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在案件结束之后回到老家,有意向我的亲戚朋友挑起这件事,他们也都是这么说的。这不能不让我怀疑我的记忆的可靠性,我想,事情可能真的就是这样,当时冲动的我同曾芸兄弟干了一架。我又想,迎亲的人那么多,我又在自家门口,我的父母兄弟也都在家里,这样劝架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打架很可能只是一个“仪式”,只摆开了架势,马上就被人劝开了,虽然没有造成伤害,但是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管怎么样,这个事件中我的情感意向是明显的,这一点传说并没有错。
你接着说吧。
曾芸同别人结婚了,除了你很伤心以外,还有一个人很伤心。那人就是你的同学时东。你离开家乡到了西安上学去了,可是时东还在,时东不甘心让那只粗壮而鲁蛮的老牛就这么啃了嫩草,就费尽心机勾引她。小白脸时东长得十分高大而帅气,按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性感。曾芸结婚之后就搬到了县城生活,她的丈夫宋果因为生意上的事,经常不在家;而帅哥时东在县城的工商局工作,时东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同宋果打交道,在宋果不在家的时候就同他的妻子打交道,这样,时东很快就得手了。这事——你知道吗?
他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看,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那表情既有些淫邪,又有些忌妒,还有些疑惑以及其他什么,或者是这些杂而有之,总之,我觉得他的表情有一种针对于我的意味深长的东西,那眼神看得我心中发毛。
我说:我后来听说了。
实际上,那只是传闻,而我知道时东并没有得手,他只是一厢情愿。宋果后来也听说了他妻子红杏出墙的传闻,可怜的宋果信以为真,认为城市的眼花缭乱的生活诱惑了她,激发了她的欲望,使她变得难以驾驭,所以宋果除了狠狠地揍她以外,还把她送回到农村去,把她关在洪村的别墅里,连门也不让她出。为了安慰年轻妻子寂寞的心,他花样百出地同她做爱,当荔枝快要成熟的时候,他们喜欢到荔枝园里去,在亭亭如盖的荔枝树下,重温最原始的人性。
胡副队长说到这里的时候有意停顿了一下,他想撩拨我,让我说话,可是我说不出什么来,我只是低下了头来。我知道曾芸的这一段经历,我心里虽然痛苦,但老实说,我不怪她,说什么我也不会怪她的,一个弱女子。
在城里工作的时东以后就经常回到老家时墩,再从时墩骑了摩托车几分钟之内到洪村来。但是宋果早有防范,一步也不肯离开曾芸,所以时东一时之间无法得手。时东倒是经常跟踪他们到荔枝园里,远远地躲在哪一株荔枝树上,看他们颠鸾倒凤。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时东想到了这么个恶毒的计划,他杀了一条银环蛇,在他们沉浸在野性的快乐之中的时候,悄悄地潜身来到他们的身后,将毒牙刺入宋果的左小腿。
如果不是因为你出现了,曾芸可能就不会报案,时东的阴谋就可能得逞了。但是,时东太早到达现场了,他第一个到达现场,只能表明他预先埋伏在荔枝园里,这样,他的阴谋就败露了。
胡副队长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依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这时候我不得不说话。我说:你真了不起,你的逻辑推理让我心服口服。
不,这只是我逻辑推理的一个结论而已,实际上,我还有更多的推理和其他的结论。
他这么说的时候得意地挥了一下手,那是猫玩弄爪下的老鼠时惯常的动作。
6
你听说周英的事了吗?
什么?
周英,你的同学周英。
噢,我不知道。我说,周英她出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胡副队长说,你那个同学周英,她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人长得还不错,听说她很快要结婚了。
她要结婚了?这么快?我随口说,这很好,很好,她应该有自己的归宿,有自己的幸福。
周英,这可怜的无辜的女人,她实际上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第一个如此深深地伤害的女人。如果我短暂的人生中有过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那就是伤害了她。
说什么幸福呢,听说她的丈夫是时墩村的一个罗锅,开着一家小店铺,勉强度日。罗锅因为她名声不好,本来还不肯要她,媒婆好说歹说,他因为自己残疾才答应了——我想听你说说你同周英的事。
我的心在地狱的十八层中打滚,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我这样子不但让胡副队长笑话,还让他看透了我未谙世事、没有经验的弱点,他一定看不起我了。
我同周英的恋爱只有一个月,因为我放假回来之后才同她恋爱的。暑假的时候母亲一定要我回来,姐姐寄了钱来给我当路费,我没有任何借口再留在学校,实际上我也想回来,所以我就回来了。我母亲给我介绍了周英,实际上这是弟弟的主意,母亲急着要抱长孙,弟弟就介绍了周英。她是我同学,所以她对我了解;而她的家境又不好,所以她和她家里一定会答应。母亲知道她,对她很满意。就这样,我开始同她恋爱了。他们不知道,我在学校,也有许多的女同学同我亲密交往,他们居然以为我还害羞呢!
周英时常到我家里来,也经常帮母亲做些家务,很勤快的样子,很讨家里人欢心,我也顺从地“接受”了。
因为我的“打架事件”,宋果叔叔几乎就不再上我家里来。但是,听说我恋爱之后,宋果叔叔就带着曾芸婶婶到我家里来串门了。他看到我同周英亲热的样子,十分高兴。以前他把曾芸死死地限制在家里,他们实际上早已受不了了,所以现在他们几乎天天都上我家里来。我父母闲着没事,喜欢打麻将,这样,我父母、我弟弟、宋果叔叔,四个人就凑成了一桌,在客房里叭啦叭啦地战斗,曾芸婶婶在旁边观战。但不知为什么,曾芸婶婶很满足于观战,总不肯离开牌桌和客房一步。
日子似乎从此将永远清闲、舒适而充满希望地过去了。
有一天,我同周英谈着谈着,禁不住吻了她,然后我又进一步同她发生了关系。她当时犹豫了一下,就顺从了。她一定在心里早就接受了我。
那是早上,大约九点钟,宋果夫妻还没来,他们习惯在九点左右来,我因为太性急了,忘记了关上房间的门。果然,宋果夫妻到来并经过我房间的时候,宋果叔叔对房间里发出的声音有些好奇,推开了虚掩的门。我看见曾芸婶婶快步逃走,而宋果叔叔哈哈大笑着关上了房间的门。
第二天,宋果叔叔因为生意上的事急着要料理,就离开了洪村到外地去了,走的时候交代我父母照看曾芸婶婶,并提出要讓她在我家暂住几天。我父母当然答应了。
周英就像新婚妻子一样的无比温柔和无微不至地关心我,那时候我父母居然还给她安排了房间,让她住在了我家里。可我却觉得无比的厌烦,总是不断地找碴儿奚落和斥责她。曾芸婶婶住在我家里,代替宋江果叔叔上场雀战。她在我家住了两天之后,我才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是晚上,他们的雀战散场了,我不顾一切地闯入了她的房间。
你不应该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她一见我就斥责着我,你要了她,你就要负起责任,同她结婚!
我才不管呢!如果我害了人,我情愿死后进十八层地狱!可是,今生今世,我只要你!天塌下来我也要你!
我是你婶婶啊!
狼爱上了羊,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就是喜欢乱伦!
我说着把她搂在怀中。她没有反抗,她只是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喜欢,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急不可待地要代替宋果叔叔完成一个男人的使命。实际上,命运把原本应该是我的给了宋果叔叔,我只不过讨回自己的罢了。
但是这个时候有人推了门进来。这回我真的是忘记了关门。
啊!周英惊叫了一声,掩面哭泣着跑走了。
当天晚上我父母就打了电话给宋果叔叔,让他赶快回来。
第二天一早,在我们还没发觉的时候,周英已经走了。下午宋果叔叔回来,带走了曾芸婶婶,从此再也没有上我们家来。
我不可能把这个故事详细地告诉给胡副队长听。我说:既然周英都告诉你了,那还要我说什么?
你既然害怕说,那也不勉强。但是,周英的故事明显地表明,你还在爱着曾芸,是不是?
是!我大声地说,我爱曾芸,过去爱她,现在还爱她,将来,我还要爱她!
好!胡副队长说,我确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你和曾芸相爱,我差不多也可以肯定,曾芸不爱时东。这样我就能肯定,你比时东更有作案动机!你暗示我,案发时时东在现场窥视,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在现场窥视呢?他这么问我的时候,脸上带着讥笑的表情,眼睛流泻着轻蔑。
是。我说。我想,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我还是承认的好。
果然不出所料,你也在荔枝树上窥视,可是,为什么你不露面呢?在曾芸恐惧地喊叫救命的时候,为什么是时东先露面,而你却不肯出来?
原因很简单,我学他的样子轻蔑地笑,因为我下来的时候看见了时东,所以我又躲回到树上去。我躲在东面的树上,时东躲在西面的树上,我想早晨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时东没有往东面看,这样他没看到我。
曾芸不愿意报案,你为什么一定要报案呢?你当时一定起了妒忌之心,你想把时东套进来,嫁祸给他。胡副队长声音逐渐严厉起来——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起了妒忌之心,我真的不知道。
你没有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给套了进来。为了这一点,曾芸一定会骂死你的。你一个知识分子,处世的阅历还是太浅了。
不!根本就不是这样!我没有任何的意图!我承认我很天真,我只是觉得有些疑惑,请警察来一定不会错的。
算了吧,你不要再解释了,你还是说说你是怎么弄来的银环蛇,是买的还是自己抓的?你杀蛇的刀子在哪里?
你错了,我坚定地说,我没有蛇,也没有什么刀子,更没有杀宋果叔叔。我只是在窥视他们。虽然我的心中充满了痛苦,虽然我恨不得杀了宋果叔叔,但是我没有动手。我想起医生当时说的话,于是又学着医生的话说:一条银环蛇路过的时候,产生了妒忌,实在看不下去,就咬了男人一口,就这样。
你说得对,胡副队长说,你就是那条银环蛇!
我不是银环蛇,我说,我没有咬人。
你的辩解没有任何说服力。对于这个案子,我还有一个充分的逻辑推理,这个推理才是我的杰作,它一定能够让你心服口服。胡副队长得意地说,你从荔枝树上下来,悄悄地爬到宋果夫妻的身后。你是用爬的,因为同样在荔枝树上的时东没有发现你。但是,你怎么把张开嘴的蛇头咬住宋果的腿而不被他发觉呢?这很难,宋果的腿是在动的,而且一个大活人到达他的身后,同样很难不被发觉。因此,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曾芸!关键就是这个女子!她一定抱住了宋果,甚至有可能大呼小叫,使得宋果只去注意她,这样你才得逞了!这个女人是你的同谋!胡副队长说到这里,兴奋地哈哈大笑。就像古书中说的那样,一对奸夫淫妇合谋害死了合法丈夫!你,你们的故事都可以编成一部电影了。
曾芸!这跟曾芸什么关系呢!我无比惊恐地说,就算我想杀了宋果叔叔,也跟曾芸没有关系啊!
你还想为曾芸开脱?告诉你,这不可能,你们谁也逃脱不了啦!
我没有想到胡副队长会做出这样的结论,更不知道如何解释。我想,我死不足惜,只是绝不能牵扯进曾芸来。于是我通地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
我求求你!求求你!我就是凶手!我承认我是凶手,但是这事与曾芸无关!她跟这个案子无关!无关!你放过她吧……看在同乡的份上,你让我死,你放过她!
哼,一个软骨头。胡副队长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知道再求他也没有用了,所以我就收住了泪,不再說话,但我仍然不知所措地跪着。我想,在几个月之后,经过了若干道审和判的程序之后,我将也是这般跪着被处死,曾芸也可能就在我的身旁,同样跪着。会有一颗子弹穿过我的心,同样也有一颗子弹穿过曾芸的心。当两颗子弹落到地面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起聊天,他们一定会做证说,看哪,这两颗罪恶的心,曾经爱过。
看来你的晚饭还得在拘留所里吃。胡副队长这么轻蔑地说的时候,我还在幻想着同曾芸在一起,我们生前没有太多的机会,死后,没有了任何顾忌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7
宋果叔叔在死后一星期火化了。按照我家乡的习俗,横死的人必须在“头七”进土。
曾芸婶婶、我的父母、我和我弟弟,还有宋果叔叔的其他亲戚朋友都参加了这个隆重的葬礼。火化之后,宋果叔叔的骨灰盒被暂时存放在火葬场,以后,将另择一个吉日将他埋葬。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敢走到身穿重孝的曾芸身边,因为我弟弟郑重地告诫我,并且始终监督我。我弟弟跟我说,等过了这一天,你们就去旅游吧,到什么风景名胜区去,爱玩多久就玩多久。我弟弟同时给了我一张卡,那上面足足有八万块钱。
我感激我的兄弟。我想,我要带曾芸去旅游,一定得征得她的同意,虽然我知道她一定会同意的。我可怜的宋果叔叔无私地离开了人世,成全了我们,如果还有什么后事没了,我愿意多呆几天,把宋果叔叔完全送达天国之后,我们再开始新的生活。
葬礼之后我弟弟殷勤地为我牵桥搭线,我的父母也看在眼里。我知道,他们已经同意了我在不久的时候娶这个寡妇。很奇怪的是,当宋果叔叔在世的时候,人们拼命地反对我同曾芸在一起,而宋果叔叔刚刚走,他们又热心在为我们当起红娘了。
葬礼之后的第二天,我住进了我弟弟为我订下的三星级的宾馆里。在我们的小县城,这是最高级别的宾馆。当然,他也为曾芸订下了房间。现在,碍于礼俗,我们暂时只能这样表面上分开来住。
我同曾芸在一起的时候她始终阴郁着眉目,没有一点笑意。我想,她还没有从宋果叔叔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以后,她会高兴的,我会给她应有的幸福。晚上,我带她回到我住的房间里,我兴奋地搂着她,搂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亲吻她的唇,她突然尖叫起来,拼命挣扎着。我只好放开了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她说:宋果……我会想起他来……她说着无声地啜泣。
我明白了。当宋果叔叔临死前从她的身上倒下的时候,在她的心里深深地烙下了印记。我可怜的爱人一旦开始鱼水之欢的时候,她就会不由地想起这一幕,她就再也无法进入角色了。
我坚定地握住她小小的手。我说:就算没有性爱,我也爱你,我也娶你!
不!她说,这不可能!你还是忘记了我吧,也许分手对我们才是真正的仁慈,分手才是我们真正的解脱。
我坚决地摇头。
你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坚定地说,你一定要说出来,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啜泣着说:你知道你是怎么从拘留所里放出来的吗?
啊!我立即明白了!胡副队长!该死的胡不奇!他威胁了你!他怎么威胁你的!你告诉我!
他说,宋果是你和我合谋杀死的。他有充分的证据和严密的逻辑推理。这个证据和推理肯定也会得到检察院和法院的认可,这样,我们就会被枪毙。我死了就死了,可你一个研究生,大好的前程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上了他的当了!我痛苦地说,他提了什么条件?
十年,开头他说十年,可是我说,十年之后我已经年老色衰了,我这个人还有什么用处?他就说,那就五年,五年一千八百天,绝不能再少了——做他的情人。
啊!我痛苦地叫。
当我在看守所里过第一夜,我以为胡副队长去我老家进行细致调查的时候,实际上,他是同曾芸在一起的,在曾芸无边的痛苦中达成了他的快乐,而第二夜,他仍然是这样。
不,第一天晚上,我苦苦地哀求他,开始他怎么也不肯答应,后来他说他的老屋过于破旧了,在洪村,只有宋果的别墅才有一点像样儿。我知道他是要我把洪村的别墅给他,我答应了。
这个畜生!这别墅是我宋果叔叔辛苦一生的结果,是我老家最宏大气派的房子,价值近百万。
这房子给了他最好。
曾芸如释重负地说。
8
我带了我不久悄然结婚的妻子四处求医,可是没有一双妙手能够解除我们的痛苦。直到五年后,一场大火烧掉了原先是宋果叔叔的后来属于胡不奇的别墅,那时节正是农历七月,洪村荔枝成熟的季节。大火是怎么起的,别墅是怎么烧毁的,我的家乡洪村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其中的一个说法是我弟弟派人烧的,我嗤之以鼻。但是,奇怪的是,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妻子曾芸的病突然就好了。
曾芸病好了后,我清闲起来,决定写侦探小说,当一个侦探小说作家,我要好好研究逻辑推理。
那一天,我再次被关进拘留所后的第二天上午,胡副队长亲自来放我出去。
胡副队长说:我有三个推理,可是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相。也许这三个都是,也许都不是,也许只是其中的一个是。我们只能假定其中的一个是真相,这样,我们就需要选择一个。我找你,并不仅仅是要告诉你第三个推理,还要你帮我做一个选择。
我说:好吧,请你告诉我第三个推理先。
其实,第三个推理很简单,实际上,你已经说过了,那就是那个医生说的话,一条银环蛇路过荔枝林,无意中咬了男人一口,就这样。当然,这条银环蛇当时就离开了现场,因此并不是被砍了头的那条银环蛇。
就这样,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样。
不,这样怎么解释那个被砍的银环蛇头?
在宋果夫妻到达荔枝园之前,也许有一个割草的孩子无意中割掉了银环蛇头,也许是这个孩子发现这条银环蛇后挥舞着手中的柴刀砍断了蛇头,这个孩子把蛇头和蛇身随手一扔,就走了。
我不甘心地说了一句:那么你找到了这个孩子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说:有一个证据非常有力,那就是你和时东两个人都在荔枝树上,你们都能清楚地看到宋果夫妻所处的地方,任何人无法悄然到达现场而不被树上的两个人发现。只可惜的是,你们没有发现在草丛中蜿蜒前进的银环蛇。
这……你要我选择什么?
你已经认可了第三个推理,这就是选择。
胡副队长说着就转身走了。
他妈的推理!他妈的……我看着胡副队长的背影骂。
也许他听到了,他掉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尔后继续走他的路。
他妈的推理!比一个婊子还不如。我成为侦探小说作家并且研究了逻辑推理一些年之后,我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我一直不敢把这个结论写出来或者说出来公之于众。
我们后来在西安定居了下来。我从老家洪村带了一株荔枝苗种着,在异地他乡,纬度很高的地方,这荔枝长了很久就是长不大,不开花不结果,也没有死去。
只要活着,它似乎已经很满意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